几场秋雨一下,天气就不一样了,变凉了。
街上的梧桐树叶都快落光了。
清洁工人每天都要清扫大堆大堆的树叶,扫也扫不完。车子运也运不完。更多的时候,清洁工人们就把它们扫到空地上,焚烧。逢到有雾的早晨,烟一时不能散去,和晨雾裹在一起,整个城市,都笼罩在白烟里……
赵英杰和林青青真的就恋上了,很甜蜜。
在心里,很幸福。
赵英杰情绪饱满,有一种获得重生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是他所从来也没有过的。他想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想那天发生的一切。太突然了,但它发生了,发生得根本没有思想准备。最没有准备的当然还是林青青。在她离开以后,他给她打过电话。他想进一步安慰她,也想再听听她的情绪怎么样,他不放心,可是她却没有接电话。她不接,更让他不安。不安极了,忐忑得要命。一直到很晚,她才给他回了个信息,说她一直在忙,处理会议后的一些事情。听她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异常。听不出高兴,也听不出不高兴。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之后的两三天里,赵英杰一度非常地不安。除了对漆晓军怀有深深的内疚,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孩子,同时,他还有一种惧怕。他惧怕自己和林青青的这种关系,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尽管他很喜欢林青青,甚至在心底深处对她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爱恋,但是他仍然惧怕这种关系会毁了大家。他是喜欢她的,爱她,爱到最后会怎么样呢?
他害怕。
他甚至想过要中断和她的那种关系。至少,他觉得不能再重复那种事了。可是,他又想念得厉害,几乎要无时无刻不想了。在他矛盾和忐忑的那几天里,他没有给林青青打电话。奇怪的是林青青也没有给他打电话。他心里忐忑极了。他不知道她会发生什么。那几天里,他真的有点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最后他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问她怎么样。她的鼻音很重。他问她怎么了,她说是感冒了。
重感冒。
“怎么了?”
她咳嗽着,说:“我也不知道,好些天了,一直不见好。头疼得很。”
“你去医院了没有?”他问。
“没去。”她说,“回来以后,单位里一大堆的事。没事的,过一阵就好了。”
“你多喝点开水吧。”他说。
“好的。”她应承着。
过了一会,她问他,“你好吗?”
赵英杰在心里一热,说:“挺好的。我一切都好。”
“我想你。”她悄声说。
他愣了一下,说,“我也是。”说真的,他没有想到她会主动这样说,他倒成了被动的。而事实上,他心里一直藏着一种火热。
一切就变得暧昧含糊和复杂起来。
很快,也就是半个月以后,他们又有了第二次的约会。
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们变得“熟悉”了,不再有什么心理障碍了,没有了顾忌。
爱情让他们变得“奋不顾身”。
“我爱你,青青。”
“我也爱你。”
“我愿意永远爱你。”
“我也愿意。”
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林青青一直有着疑惑,她想不通赵英杰为什么会选择她。在她眼里,赵英杰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她觉得如果他找情人,应该是在圈子里找。圈内的女人一个个都很漂亮,而且又有才华。那才匹配,郎才女貌。而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在赵英杰的眼里,她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温柔、善良、不张扬。他需要的,其实正是这样的女人。他并没有想过要找情人,但是他爱上了她。
赵英杰在她的身上发现了无穷的乐趣。他喜欢她细长的胳膊,喜欢她略显削瘦的肩膀,喜欢紧紧地搂着她,抱着她的髋部。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不是香水,可能是一种淋浴液或者是洗发精的香味。她喜欢洗澡。她说她几乎每天都会洗一次。
“为什么要每天洗?”赵英杰笑了,“有这样的必要么?”
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在赵英杰当时看来,这完全没有必要。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频繁地洗澡。她内心有痛,而他当时并不知道。他那天只是在她的手腕上发现了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疤痕。它不大,颜色与整个手臂的颜色略显不同。要是不细心,根本就注意不到。他和她交往了那么长时间,也才第一次发现。
“这是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
但他当然不相信。
他好奇。
他注视着那个疤痕,在他看来,甚至是有些可爱,就像是在光洁的手臂上刻了一朵浅浅的小花。他低下头,去亲吻它。小心地,一下下地亲着,表现得特别柔情。他喜欢触碰她的手臂上的皮肤,光滑而细腻,凉凉的。同时,他在心里想,这个小小的疤痕一定会有故事,而且不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因为,她是一个喜欢说自己的人。她喜欢把自己的各种事情讲给他听,她自身的,以及听来的。
正像赵英杰推测的那样,这事不一般,她不想说。
那是她自己用刀划的。
那是发生在一年多前。
她用的是她丈夫的剃须刀片,血流了许多,染红了床单。但她的这一行动被她的婆婆及时发现了,送到了医院,又救活了过来。所以,她在心里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至少是心死过一次了。
那个晚上,她哭了。他是半夜的时候被她的哭声弄醒来的。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拧亮床头灯,扳过她的身子,才发现她满脸的泪痕。
“你怎么啦?”他吃惊地问。
“没什么。”她有些难为情地说。
他当然不能相信,坚持问:“你是怎么啦?”
“没怎么。”看到他那紧张的样子,她甚至还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脸,安慰说:“真的没什么。”
“不,我要你说。告诉我,你是怎么啦?为什么不开心?”
“不是,”她说,“跟你没关系啦。”
他明白了,她一定是自己触到了伤心处。女人们会的,她们和男人不一样。肯定是想到自己婚姻的不如意了。女人一旦对自己婚姻不如意,就会把自己的痛苦放大。同时,也把对她好的男人的优点放大。
她像只小猫一样地偎在他的怀里。
两人再次深情地缠绵起来。
赵英杰现在真的越来越喜欢林青青,觉得她特别可爱。她很性情化,比如她很容易动感情,容易哭。但她不恋哭。在她哭的时候,你劝她几句,她就能很温顺地停止。这让他很喜欢。一般的女人身上世俗的东西太多了,而她却很少。
她身上有一些很单纯的东西。
他被她迷住了。
他觉得她远比漆晓军要可爱,要迷人。他和漆晓军之间已经是很淡漠了。他发现,现在他们只剩下那种“关系”了,法律上的“关系”,而不是别的什么。是义务,是责任,但没了爱。
但赵英杰并没有忘记家庭。
他感觉自己被严重地撕裂。
在家里,他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这时候,情人是要远远隐去的,不存在。而事实上那又是真实的客观存在。堵在心里,横亘在心里,非常坚硬。由此产生的那种背叛感,挥之不去。而在情人面前,他却又是没有家庭,没有妻子,没有孩子的。
赵英杰是想断的。这算是他严重的出轨事件,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面对妻子和孩子,他就想断,可一旦离开了家庭那个环境,他的内疚感就少了许多,而又格外地思念起林青青来。是的,林青青的一颦一笑,都让他觉得动心。丝丝的甜蜜,若干的温馨,她的一切,都显得与漆晓军不同。他在心里把这两个女人做过比较,毫无疑问,林青青更让他动心。然而,漆晓军的位置却又是不可动摇的。另一方面,他感觉也没法向林青青开口提出了断。做为情人,他感觉她是无可挑剔的。
关于婚外情,赵英杰听到的和见过的太多。男女双方,各有所求。但他感觉林青青是真的好。林青青对他是付出真情的。她对他很用心,而且用的心很细。他想送她礼物,她却从不接受。她要的是一种纯粹的关系,而不附带物质或金钱需求。“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她说。
赵英杰有一次请林青青吃饭,在海悦大酒店。是一个中午。那是他们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公共场合。当他们坐下后,却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们。事实上他们也清楚,那完全是心理作用。可以说,那一次他们没有体会到多少浪漫和愉快。总担心有人会发现他们,分神了。“看来我们只能悄悄地好,命啊。”她笑着说。赵英杰也笑,感觉他们太小心了。打那以后,她就再不肯接受他的吃请了,说还是要注意影响,被人看到了不好。他觉得也是。不仅是他,也是她。她的丈夫好妒忌。
林青青有一次和他见面时,脸上有一块明显的瘀痕。
“这是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
他不信。好端端的,脸上不应该有伤的。他相信她和她的丈夫一定发生了矛盾,而她的丈夫动了粗。看来,她真的很不幸。他为什么要动粗呢?希望不是因为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在这方面,他们一直做得很好。他从来不在下班时间打她的电话,她也不往他家里打电话,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否则,他真的要内疚了。一直到事情过后的一个多月,她才告诉他,脸上的伤,的确是她丈夫打的。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他有天晚上回家晚了,她说了他两句,他就火了,争执了,他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就摔倒了。脸磕在了冰箱上。而事后,她在床上一直哭,他却像没事一样,继续睡,连半句安慰道歉的话都没有。
赵英杰听得心里凉凉的。在他看来,这实在是太难理解了。对一般的男人来说,林青青可以算是相当的漂亮。身材窈窕,而且面容娇好。她是那种开始看上去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但却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有味的那种。尤其是细看她的那张脸,精致极了,非常的干净。她的发际线,非常清晰,眉毛也非常地整齐,就像是修过一样。脸上的皮肤也特别光洁,就像是瓷面一样。面对这样的女性,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整天就知道玩,下了班很少直接回家。不是去打牌,就是喝酒。”她说。年轻,贪玩,也是正常的,赵英杰想。同时,也是和他职业有关,大概。她的丈夫是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收入高,挣的钱是她的两倍还多。当然,社交广,朋友多,也总还是要顾家。林青青说他男男女女的朋友非常多,挣的钱也从来不给家里。“他整个没有家庭观念的。”她说,“在他的心里,我像不存在一样。”
林青青说,过去恋爱的时候,他是疯狂地追她。那时候她并不想理他,可是他常常骑着摩托车堵她,涎皮赖脸。有时在她上班的路上,有时则在她回家的时候。他非逼她答应,否则不依不饶。甚至,有两次追到了她的单位去。很多人都对她说,他这样追她,以后一定会对她好的。事实上,那时候她已经在谈一个男朋友,当然接触时间不长。从感情上来说,她更倾向于当时恋爱的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的条件一般,是外地人,老家在农村,大学毕业后留在这个城市。但他有事业心,上进,要强,对她也好。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比她现在的这个丈夫要强。
赵英杰不知道,那天中午林青青给他送东西的时候,在商场里,正好看到了她过去的男友。他变得让她不敢相认了。原来他是一个精瘦精瘦的小伙子,现在也发福了。他也早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男孩,三岁多一点。看得出,他过得非常不错,很优越。他告诉林青青,他现在正在读博。
“你是不是现在当官了?”她问他。
从他的外形上,她就能推断他一定是当了领导了。人比过去白了,也胖了。过去那种身上的乡土气全然没有了,完全是个城里人的派头,而且很有优越感。一个人如果不是地位起了变化,他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气质的。
他笑笑,说:“什么官?就是小小的处长。”
谁都能感觉到,那样的谦虚里其实还是有着许多的得意的。
林青青知道,在他所在的那个部门,他所在的那个处,应该算是非常好的一个处,很有权力。而且,看得出来,他那样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她并不羡慕他当官,而且羡慕他有事业心。她当时看到他的时候,看到他正在买一只进口女表。他告诉她,过两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他要把这表当成礼物送给她。
那是一只价格不菲的进口女表。
林青青腕上的表也非常好,可能是她们区机关女同志里最好的一块。她羡慕的是他对他妻子的关爱。在去赵英杰住地的路上,她心里真的生发了许多的感慨。错!错!错!当时的一念之错,带来了终生之错!
当赵英杰再次搂住她的时候,她心理的防线早已经垮了。她很愿意把自己交给他。她并不是愿意**——甚至可以说,在此之前,她并不喜欢**。婚后,她并没有从**中享爱到多少快乐——而是愿意通过这样的行为来作践自己。是的,作践!她要通过这样的行为,来在心里惩罚自己。何况,赵英杰真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男人。
他和他丈夫完全不同。
赵英杰的那些体贴,让她从心里得到一种感动。
“他开始的时候对你好吗?”赵英杰问。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什么叫好?就算那是一种好,也是过眼烟云,林青青想。好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男人一旦得到你以后,他就不再宝贝了。这一点,在她丈夫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结婚的第三个月,他们就有了第一次争吵,他还动手打了她。她当时心真的都快碎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得那样,像是和过去换了一个人。
赵英杰对林青青,就又多了一份爱怜。他觉得她真的蛮不幸的。事实上,所有认识她的人,也都在心里同情她。但是,这种同情却谁也不能在表面上说出来。大家只能放在心里。林青青平时也找不到什么人可以倾诉。她能说给谁听呢?
有时,她说给王瑶听。王瑶就骂她太软弱,不争气。王瑶说:要是她以后嫁的男人敢这样对待她,她一天也不愿意再和他过。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不委屈自己。听王瑶那样说,她只能保持沉默。
她和她的情况不一样。
于是,束缚下的林青青的生活圈子,越来越小,也越来越窄。自从结了婚以后,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她的性格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来她是一个活泼的,喜欢笑的,性格开朗,又喜欢接触社会的人。现在她则几乎是要自闭了。她的活动空间被大大的缩小了。他限制她。而她则必须服从他的限制。一不服从,则要遭到辱骂。这样的生活,的确是太压抑了,让人要窒息。仿佛是猛然间,她认识了赵英杰,让她心里活动开来。她像是一个盲人,突然看到了光明。或者说是多日的阴沉,乌云散尽,现出了阳光和蓝天。他的目光,照亮了她的内心。
在他的面前,林青青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她愿意为他敞开自己的内心。当然,她也愿意敞开身体。他是一个与她平时所认识、接触到的,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是一个艺术家。她崇拜他,也羡慕他,更多的是喜欢他。她爱他,完全是一个女人爱男人的那种爱。她是全身心的投入。有了他,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也不再那样苦涩了。
她为他着迷。
有了这样的恋情,林青青觉得,她原来苦涩的婚姻也就不那么苦了。她喜欢赵英杰,觉得他才是一个真正成熟的、有修养的男人。他是细致的、体贴的。甚至,就连在床上,他也是认真的。他稳重而含蓄。而且,还有些羞涩。他不是那种很放得开的男人。这就是他和别的社会上那种男人的区别。那些男人一个个都表现得急不可耐,也俗不可耐,对金钱、权力和**,都表现得非常**。而像赵英杰这样的男人,则让她感觉可信、可靠,真实可亲,有依赖感,没有危险,足够安全。
他让她放心。
林青青对赵英杰没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他能悄悄地和她好,就已经足够了。她不奢望别的。至于好到什么时候,或者说,最后会是什么结果,她不知道。她也不去想。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们俩感情越来越好,越来越融洽。虽然他们往来并不频繁。他们都在保持着克制。他们不定期的幽会,有时是在宾馆开房,有时却只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咖啡馆坐一会。大多是工作之余,匆匆地。他们很少在外面过夜。为了能在一起,他们总是要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挺难的。偶尔晚上在一起,她也不过夜,总是做完了以后回家。再晚也得赶回去。当然有些遗憾,但能这样,他们也很满足。温馨而甜蜜。都有家庭,不方便。
他们都知道,只有克制,才会安全。
就这样,他们在家庭里,各自担当着各自的角色。在单位里,也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看上去,他们和过去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异常。对于他们的恋情,外面的人是毫不觉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他们各自把对方,深藏在心里。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意外,事情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发展呢?毫无疑问,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情人是只有现在时的。
没有人可以预言情人会以怎样的结果结束。
大概只有时间能知道。
但时间是不会说话的。
在这个秋天里,他们幽会的次数明显在增加。
鸿运集团和歌舞剧院签署了联办协议,成了轰动本市乃至全省文艺届的一大新闻。
根据协议,鸿运集团每年向歌舞剧院提供六十万资金。而歌舞剧院呢?用周局长的话说,则是“努力出精品,出人才”,“为广大人民群众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粮”,“满足广大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为实现文化大市,做出自己的贡献”。
而这些,对一个企业来说,算得上什么回报?说穿了,对企业来说,什么“满足……”什么“实现……”,什么“贡献……”,都是空话。他们不要这些,也不在乎这些。而所谓联办,谁都很清楚,实际上就是一方向另一方面乞讨,一方向另一方施财。真正得到好处的,是歌舞剧院。然而,鸿运集团所以愿意做这样的事,一来是这点钱对他们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二来也是通过这件事,进一步扩大影响力。
签署协议的仪式搞得非常隆重,是在喜来登国际大酒店。市里的很多领导都出席了,老乔高兴极了,忙前忙后地张罗。领导们重视文艺事业,但他们却不能大包大揽,完全解决文艺团体的财政问题,现在有人肯出钱,他们自然要出场,以示重视。而领导一来,媒体的人自然也要来。我们的媒体很大一部分就是为领导服务的。媒体跟着领导走。因为媒体的领导也是领导,但他这个领导却受那个领导的领导。于是,为了这个活动,电视台、报社、电台,大大小小的来了有十几家。不消说,当晚的电视,以及第二天各大报纸上,都会登出“企业和艺术院团联姻”这样的消息,而且会很醒目。
歌舞剧院去了一大帮演员,为晚会助兴。
茅海燕也很高兴,这是一个很大的场面,热闹啊!这样的活动,录像、拍照,将来公司的宣传画册里都可以用到。茅海燕是个女人,但她也是一个商人,她知道怎样花钱。
而花这样的钱,值。
赵英杰也参加了签字仪式,作为演员代表,合影的时候站在后排。事实上,歌舞剧院去了很多人,但大部分人是不参加签字仪式的。他们只是晚上才出现,为当天的晚会演节目,助兴。茅海燕看到赵英杰,亲热地一笑,握着他的手,说:“大歌唱家,我们又见面了。”赵英杰也热情地说:“谢谢茅总对我们剧院的支持。”茅海燕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说:“我要听你的歌。你的歌声太迷人了。以后你要多唱。”赵英杰客气地笑笑。他感觉她仿佛比过去瘦了些。新烫了头发,发型和过去有所改变,看上去很精神。
她是那种浑身像有使不完劲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符合关于女强人定义的基本特质。
赵英杰想起来,他们有很久没有联系了。就在那次送花事件后不久,茅海燕又一次约他喝茶。赵英杰推不过,两人就见了面。在“城市中心花园咖啡馆”,一个很浪漫的所在。彼此的心思,都很清楚,只是没有点破。不,准确地说,是赵英杰知道茅海燕的心思,而茅海燕却并不清楚赵英杰的心思。但茅海燕从女人的经验出发,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他应该是会接受的。她自信自己姿色不差,而且,优雅,体面,有身份。许多男人是想她心思的,这其中有她愿意的,也有她不愿意的。对赵英杰,她要主动。茅海燕旁敲侧击,而赵英杰则是王顾左右而言它。一涉及到个人情感的时候,赵英杰就开始谈家庭,谈儿子,谈妻子。从他的话语里,茅海燕一点也没听出他和他的妻子有什么问题,甚至,让她感觉他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爱儿子,爱妻子。
茅海燕心里的感觉一定不好,赵英杰当时想。
赵英杰感觉他们是不同的两类人。
自那次以后,茅海燕也就没有再频繁地给他发信息了。
她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急得来的,要讲究方法。
茅海燕推测,他所以不动心,一定是有问题的。如果他不是心有所属——当然不是所属于妻子和儿子,而是所属于情人。她有种直觉,相信他有情人。他年轻,潇洒,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他没有理由没有——就是时机不对,比如说,他正处于某种关头,不敢发展那种关系。那么,是什么样的关头呢?从他的话语里看,他并不排斥婚姻之外的恋人关系,而且,他也无意于在歌舞剧院谋一官半职。他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纯粹的人还是容易对付的,她想。
甚至,她是喜欢很纯粹的人的。
生活里,她碰到的尽是不纯粹的人。
这天晚上,茅海燕真的就像一个喜气洋洋的大财神,被大家簇拥着。鸿运集团和歌舞剧院的这个协议,时间为五年。在五年里,她一共要拿出三百万。这对完全靠国家财政勉强度日的歌舞剧院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数字。文化领导们对她的这一举措当然是要大加赞赏,说她是“促进文化事业发展的热心人”,是“对本市的文化事业有贡献的”,是“发展文化大市的有力保证”,是“广大文艺家们真正的朋友”。他们希望,鸿运集团开一个风气之先,由此带动更多的企业,向文化事业单位伸出援手。
越多越好。
茅海燕举着酒杯说,五年以后,她还要续签。而且,“如果发展得好”,她还要加大投入。听得人很振奋,尤其是乔院长,以为看到了光明,从此一片坦途。这些年来,他整天就是为经费犯愁。一年中,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在拉赞助。跑上跑下的,完全不顾脸面。
困扰老乔的不仅是经费问题。经费当然算是一个问题,但一个单位麻烦的远不止经费。文化单位里各色人等都有,管理起来特别困难,尾大不掉,更有数不清的麻烦。你根本不知道哪一天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会找上你。这里面不仅有本院的干部职工和他闹,有时甚至还有家属来和他闹。几个月前,就有一个职工家属,为了过去的分房问题,冲进了他的办公室,把他的办公室砸个稀巴烂。办公室方言说要报警,但他想想还是作罢了。麻烦够多的了,他不想再扩大麻烦。因为整天对付这些麻烦,他已经把自己的艺术忘干净了。他早就忘了自己也曾经是个艺术家了。然而,作为一个单位的负责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好多次,他真的都不想干了。干得累,有时简直就是身心俱疲,吃力而不讨好。可在那个位置上,不干也难。诸多的惯性,让他欲罢不能。他倒不是恋权,而实在是放心不下。比如说,副院长姚金芳,就时刻在觊觎他的这个位置。她仗着自己可怜的所剩不多的女性优势,多次在局领导面前中伤他。她哪里知道一把手的不易。有时,他真想让她尝尝这个滋味,只是轻易让她,心有不甘。话再说回来,就算是他退了,也轮不着她。
女人在权力面前,头脑有时会不清醒,他想。在他看来,姚金芳浅薄、幼稚,好卖弄,装腔作势,姿色虽减,但却嗲劲不减。有时,却又故意装成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让人看了,很不是滋味。他不跟她计较。
对于这次鸿运集团的解囊相助,人称“乔老爷”的老乔,当然是满心的欢喜。至少,在他未来的五年任内,不会再有“无米之炊”的隐忧了。尤其是今年,由于省里对新歌剧的投入,他会比较宽裕。但是,他思想上也还是有压力。在签署这份协议之前,他不知跑了鸿运集团多少趟,一次又一次。领导们自然也从中撮合。至少周局长就请茅海燕吃过不下五次饭,送了好几幅本市一些书画名家的字画。她的女儿钢琴考级(八级),周局长也帮了忙,顺利过关。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天下从来就没有白吃的筵席,这五年里,他作为实际得到好处的歌舞剧院的院长,又要如何做呢?总要有所回报啊。可是,他们能有什么回报呢?如果看不到回报,鸿运集团会年年如约吗?以他过去的经验,不守信的企业太多了。当然,根据现在的情况判断,茅海燕不是这样的人。
酒是好酒,五粮液。已经好些年没有喝白酒的“乔老爷”,喝开了白酒。先是敬茅海燕,然后是敬主管文化的一位副书记、副市长,宣传部部长、副部长,文化局局长、副局长。然后还要敬茅海燕手下的那些高层领导。一会就把脸喝成关公了,神志也模糊了。
赵英杰也喝了有十几杯。除了敬领导,还和茅海燕单独喝了好几杯。茅海燕仍然是夸赞他的歌声。当他在台上演唱时,他注意到她一直在盯着他看,并且带头鼓掌。当他走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把满满一杯酒端到他面前,表示祝贺。“唱得好,真的唱得好。”茅海燕笑着,眼睛里面全是水。
那眼睛里的水,让赵英杰看得有些尴尬,不自然。
他怕有些女人用那种眼神看他。
他知道她又开始了,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这样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在晚宴的当中,茅海燕特地从她就坐的主桌那边走到赵英杰的桌子上来,挤到他身边坐下。他明显能感觉到她的大腿和他的大腿紧紧地贴在一起,温热异常。
“有时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她说,“你应该好好规划规划,有意识地包装自己,弄大影响。”
赵英杰就笑,心想:她真的是个地道的商人。但艺术弄大和商业弄大,并不是一回事。也许它们有共通的地方,但本质却并不相同。
“你可以开一个个人演唱会,资金上的事,我支持。”茅海燕说。
赵英杰说:“不容易,那要很多钱。”
“这没关系。我和乔院长说,你们歌舞剧院主办,钱归我拿。五十万够不够?”茅海燕根本就不把那点钱当回事。
赵英杰没有吭声,说起来易,做起来难。再说,她资助歌舞剧院是一回事,资助他个人就应该算是另一回事了。换句话说,她这样支持他,他却是没有回报的。作为一个正常人,他怎么可以光得好处而不回报呢?而如果回报,他又能回报什么呢?
这有违他的做人准则。
既然他不能回报,他就不能接受馈赠。
他清醒得很。
“茅海燕对你有意思。”方言把赵英杰拉身边,悄声说。
“胡扯!”赵英杰白了方言一眼。
方言一脸的坏笑。
“最近小王还提到你,说什么时候要请你吃饭。”他说。
“哪个小王?”赵英杰问。
“就是上次一起吃饭的,保险公司的那个,王瑶。”
“好啊。”赵英杰说。事实上,他经常听林青青说起她。她们是好朋友。她说她家庭条件不错,追她的人很多,但她眼光很高。一般的人,她根本看不上眼。她对男友的标准是:成熟、帅气、有文化、有事业,经济条件还要好。林青青说,她贪玩,性格活泼,花起钱来不管不顾。当然,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有条件花。林青青还说,曾经有个三十多岁的香港男人,疯狂地追求她,追了她有快一年的时间,但她拒绝了。
“她虽然没结婚,但她对男人看得好像比我还透。”林青青说。在王瑶的眼里,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男人,全无好人。年轻的太嫩,轻狂,不成熟;年老的,下作,不地道,歪歪肠子多。甚至,她自己扬言,她如果挑不到合适的男人,她就单身一辈子。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赵英杰想。
“她对你感觉很好呢。”方言说。
赵英杰笑笑,没接话。看来,林青青没有把他们之间的事告诉她。有些女人往往会忍不住把自己的私事,告诉亲密的女友。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她曾经这样对他说。在她心里,他是一位名人。她要保护他的名誉。在她看来,对名人来说,绯闻是最有杀伤力的。她不希望他出事。赵英杰并不认为自己算是什么名人,但他还是为她这样想而感动。对于他和她的这种恋情,他当然也更不会对方言说。
他们虽然是好朋友,但由于在一个单位里,所以,有些太私密的东西还是不能说。
方言见了茅海燕,主动起敬。他们是老相识了,这个时候,更要喝,两人至少连喝了三杯。茅海燕虽然看得出还有潜力,但脸上却是红红的。临走时,她站起身,好像有点不胜酒力的样子。她的手在赵英杰的肩膀上按了一下。这一动作,别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但赵英杰却感觉到了那点力量。
很重的一点力。
天气越来越凉。
城市慢慢进了深秋。
日子一天天正常地过去,不紧也不慢。
歌舞剧院又调来一个人,也是一位男高音,青年新秀,姓秦,秦宗海。他是从部队的一个歌舞团过来的。领导把他也安排进了新歌剧,暂时出任男五号的B角。五号A角原来是吴灿然。吴灿然也不当一回事,经常迟到早退的。让秦宗海当B角,他毫无意见,甚至,他倒愿意让他完全顶替他。他另有想法。他想当一号的B角。至少,在他自己的心里,他认为他是有权得到这一角色的。可是,赵英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秦宗海很年轻,三十岁刚刚出头。他的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素质好,为人也很谦逊。很快,大家在心理上就接受了他,有时把他的姓都省了,直接亲切地叫他为“宗海”。毫无疑问,如果他用功,以后应该还会有比较大的发展。
宗海对赵英杰很尊敬,一直称他“赵老师”。当然,他对别人也都一样。谁都看得出来,他有事业心,有上进心。与别的男演员相比,他很出色,以后肯定可以冒尖。乔院长对他也很满意,并要赵英杰好好地“带”他。
赵英杰对宗海的印象不错。
现在的赵英杰,内心一天天地趋向平静。原来他对漆晓军的那种内疚感,已经基本消失光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时间的关系,磨损了;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因为他和漆晓军之间的龃龉越来越严重。其实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对林青青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烈起来。浓烈的恋情,湮灭了他应有的自责。
事实上,自从他和林青青有了那层关系后,他对漆晓军比原来更关心了,也更体贴了。也许是因为他内心有愧吧,所以他就想多做些弥补。只要下班后回到家里,他总是抢着帮她干活。但这还是不行,她依然动不动就发脾气,一点小事也要发火。赵英杰怀疑她是到了更年期。他在报上看到说,现在的职业女性工作压力大,更年期大大提前。但对照一下,仿佛又不是很像。
最近一次他们夫妻大吵了一场,是因为唐嫩嫩。
赵英杰怎么也没有想到唐嫩嫩会突然找他。
多少年过去了,自唐嫩嫩离开后,他就再没和她有什么联系。他也听院里那些熟悉她的人说过,她过去也回来过,不止一次。当然,是来去匆匆。听说,她过得相当不错,早已经是美国籍了,嫁了一个美国人。那个老美的年龄当然比她大,大了二十岁。当然,年龄不算问题。那男人高大魁梧,全身都是毛。两人站在一起,唐嫩嫩就像是一个女娃娃偎在动物园的大猩猩的身边。外人无从猜测他们的夫妻生活中的一些具体情形。
唐嫩嫩定居在佛罗里达州,据说那里盛产柑橘及葡萄柚。当然,她没有成为美国的果农。她没说自己干什么,但应该算是很有钱。因为,她如今在那里有房子,有车子。中国人现在对“有钱”的概念就是有房有车。因为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别墅和汽车,依然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她回来,也提起过他,但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聚过。
赵英杰也不想聚。
那天是朱洁,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对他说:“哎,有人想见你。”
赵英杰感觉她莫名其妙。
“晚上去富春酒楼,有人请你。”她说。
“干吗呀?”
朱洁说:“你去了就知道。”
赵英杰心下暗想:是谁呢?茅海燕?不可能!她们之间不熟悉。
“你猜不出的。”朱洁说,“是唐嫩嫩!她说这回一定要见见你。”
唐嫩嫩?赵英杰心里一愣。朱洁过去和唐嫩嫩是好朋友。后来唐嫩嫩在美国零零碎碎的一些消息,也都是她先知道,传到剧院里来的。她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朱洁对唐嫩嫩一直是比较羡慕的。朱洁当然也知道唐嫩嫩过去对赵英杰的伤害。所以,朱洁从来不在赵英杰面前提她。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赵英杰真的想不到唐嫩嫩会主动提出要见他。她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意思呢?现在再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呵呵,你们可以旧梦重温啊。”朱洁眨着眼睛说。
赵英杰正色说:“乱说。我们还有什么旧梦重温啊!”
朱洁收住笑,劝说:“去吧去吧,你就答应吧。她真的想看你,提过好多次了。你一个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
赵英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的确,他内心里也有些好奇,想看看唐嫩嫩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过得又如何。
晚上到了富春酒楼,赵英杰突然想起来他过去和唐嫩嫩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吃的饭。当然,现在的富春不是原来的富春。原来的富春只是一个两层的小楼,现在却是六层,而且装修一新。档次比原来提高了许多。
一桌有七八个人,除了朱洁、唐嫩嫩,还有几个男女,赵英杰都不认识。唐嫩嫩看到赵英杰,有些欣喜地站了起来,然后介绍说他们都是她过去的同学。赵英杰看到唐嫩嫩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还是过去那样子,只是年龄见长,别的也看不出有什么美国模样。她的衣着,也和当下国内的妇女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国内一些时髦女孩子前卫。
让赵英杰意外的倒是唐嫩嫩的健忘,她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情,倒是不停地问他现在的夫人在哪工作,孩子多大了,乖不乖,长得像谁,上什么学校,等等等等。然后就是说赵英杰,说她听朱洁对他的介绍,感叹他在事业上进步很大,然后悲叹自己这些年完全放弃了事业。说自己刚去美国时,还开过舞蹈班,教一些美国孩子和华裔家庭的孩子跳舞。那虽然算是谋生,而且可以说是非常辛苦,但毕竟还是在接触这一行当。后来就完全放弃了。
赵英杰想:这是自然的。但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她当时不顾一切地出去,并不是为了“失去”,而是“得到”。她得到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国籍,得到了一个美国丈夫,得到了别墅和汽车,得到了国内的一些人梦想得到的一些东西。
也许是因为分隔了好多年,所以赵英杰对唐嫩嫩不但没有了过去的怨气,相反,互相间倒还有不少感兴趣的话题。她主动请他来,也算是表达了一种陪罪的意思。他是男人,当然不必再计较。于是,桌上的气氛相当不错。
晚饭一直吃到了十点多,大家才决定散去。就在要离开的时候,唐嫩嫩提出要请赵英杰喝茶。赵英杰闻言,就主动说:“我请你好了。”同时,他还邀请其余的人也一起去。众人也明白了他们过去的关系,一个个推说有事,纷纷告辞。尤其是朱洁,尖叫着说:“我们可不当电灯泡,坏你们的好事!你们好好叙叙吧。”
唐嫩嫩一点也没生气,笑着说:“作死啊,什么电灯泡啊。我和他没什么的,就是叙叙旧嘛。”
朱洁说:“得得得,谁不知道你们过去那档子事啊?这么多年,心里还是忘不掉啊。”
唐嫩嫩夸张地叫着:“你真是烂嘴啊,不许乱说啊。”
朱洁笑着,说:“心虚了吧?”
唐嫩嫩说:“得了得了,就你厉害。”
赵英杰看她们斗嘴,自己却不好插话表白。虽然朱洁评的是唐嫩嫩,实际上他却是与之关联的另一个主角。而他的任何表白,都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所以,保持缄默,是他唯一的选择。
在茶社里,两人相对而坐,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静下来后,他还是感觉到了她有相当的变化。
至少,她的心气变了。
原来她是心高气傲的。
现在,她的言谈中却有些颓废。
赵英杰看到她的腰身基本没有什么变化,还像过去那个年轻舞蹈演员的形态,婀娜而灵活。但是,面容还是有些细微变化。比如说眼角有了细小的皱纹,眼神有点飘忽游移。
她说她到了美国以后,才发现美国与国内的不同,生存很艰难。因为有她的舅舅帮着,所以她相对而言比别人要容易些。先是读语言学校,然后就是不停地找工作,四处碰壁,也不知找了多少个,又换了多少个。反正几年里,一直在折腾。最后好不容易才算是有了一个相对比较稳定的职业。然后就是嫁人。她没有对她的“那口子”做评价,只说他的名字叫“保罗”,在一家从事石油贸易的公司里工作。具体是什么工作,她也没说。
“你没变。”她说,“你还是过去那样,年轻。你比过去还帅了一些。你变得比原来成熟了,更有内涵了。
那个晚上,她说得更多的,还是对他的夸赞。说得有些颠倒、重复,甚至矛盾。但她是真心的夸赞。她好像比过去更欣赏他。他能隐约听出她话里更深的一些意思,但他只能装傻,不接。他不能接。因为他知道,如果接她的话往下说,也许就会有一些故事要发生。
他不想再和她发生什么故事。
他们在茶馆里一直聊到了十一点多。从茶社出来,她让他送送她,他应承了。她还是回到她母亲的住处,工人新村。他们下了出租车,然后顺着道路向前走。赵英杰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但一切都变样了,道路和周围的环境都变了。
“我们拥抱一下吧。”临进新村的院门,她突然对他说。
他在犹豫中被她抱住了。
他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他也感觉到了她那紧贴着他的现在已经变得丰满然而却又陌生的**。
“我们还能再找机会见面吗?”她问。
赵英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能吧。如果我们排练不紧的话。”
事实上,一直到唐嫩嫩离开这个城市,赵英杰再也没有见她。他倒是很想见,比如说请她吃顿饭,或者再到茶社里去叙旧。但那只是一种友情。可是他又怕,怕见了以后一切又有可能向另一种方向发展,比如说,往那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上滑去。
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的。
至少,如果他稍稍主动些,情况很可能就不一样了。他想:她是有点意思的。甚至,如果恶毒点地想,她是对中国男人的身体已经相当生疏了。但他不可能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家庭,不仅顾忌漆晓军,他更多的是顾忌林青青。他已经有“恋人”了,如果再和她有什么故事,就是很对不起林青青了。
他要对得起林青青。
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按说,这事过去就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他和唐嫩嫩的见面。但有一天晚上他下班回家,漆晓军突然就问:“你最近好像是很忙嘛。”赵英杰一时有些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老情人回来了?”
赵英杰大脑“嗡”地一炸。
“怎么了?”他冷静下来,反问。
在这件事情上,他并不亏心。
“你不觉得这样很可耻吗?”漆晓军摔着东西。
“我怎么可耻了?”
漆晓军说:“旧情萌发,还不无耻?你现在是个有家庭的男人,你这样对得起这个家吗?你要愿意好,你就和她好啊!如果你爱她,她爱你,你们就不应该分开啊。”
赵英杰也真的火了,这是哪跟哪呀?完全是胡扯!
“我和她什么也没有。”他说。
“可是你怎么就见了呢?”
“见一下说明了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有没有问题你自己心里清楚。肚里的鬼,只有你自己知道!”
两人在家里大吵了一场,无论他怎么向她解释,说那只是一次出于礼貌的普通的见面,而且有多人在场,她就是认定他有问题。至少,他是有做贼的心态,心术不正。她的话说得非常难听,让赵英杰完全无法接受,内心里委屈得要命。他惊讶于她变得如此蛮横,完全不像一个女性知识分子。更像一个耍泼的没有文化的女人。
她这样子和林青青根本就没法比。
越比较,赵英杰就越失落。
赵英杰在心里是奇怪的,谁会这样挑唆呢?他相信不会是朱洁。她不会笨成这样。再说,朱洁平时对他还是很友好的。很有可能是,她对院里的别人说了,然后当中有不怀好意的人,再有意传给漆晓军,搬弄是非。心理阴暗的人是有的。漆晓军偏偏让心理阴暗的人利用了。但她不觉得自己是被利用。
“如果我想犯错,真的根本就不必让她知道。”他说。
林青青笑着看他,同意他的说法。
林青青同意他算是一个比较正经的男人。
是一个好男人。
林青青认为赵英杰所以没有和唐嫩嫩旧梦重温,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漆晓军,但另一方面——而且是占主要方面——是因为自己。如果他和唐嫩嫩发生了那种事,那她一定会看不起他,她就会不再和他发展下去。
她要的是一个“专一”的男人,就像她也只和他一个人好一样。
“专一”对方。
她相信赵英杰爱她。
她也爱他。
胜过爱任何一个别的男人。
赵英杰的心里,林青青是很重要的。
她占据了他的思想。
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只是,他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关系,最后会以怎样的一种结局收场。
赵英杰当然清楚,天下没有永久的情人。也许,只有听任时间的安排了。
“德艺双馨”的名单公布了,没有赵英杰。
事实上,赵英杰开始时就不赞同把他再往上报。当时方言告诉他时,他就说最好别报。但方言说:“乔院长也是好心,你要坚决不同意,只怕他会误会你。”并且对他说,既然乔院长坚持再次报他,一定会去做工作的。谁都知道,这种事情,做工作很重要。方言这样一劝,赵英杰也就只好应承了。说到底,乔院长还是很看重他的。
两年多前,省歌舞剧院有意要调赵英杰,派了人事部门的同志和他接触过,谈过话。赵英杰也是心动的。不管怎么说,省歌要比市歌的实力强,提供的舞台也更广阔。而且,省歌人事部门暗示,只要他愿意调动,解决他的一级职称肯定不是问题,因为,他们不存在一级超编问题。甚至,他们进一步暗示说,省级机关事务管理局最近刚给他们一批房子,如果他尽快同意调去,也许还能分到房子。赵英杰和漆晓军说了以后,漆晓军也非常支持他。他去找乔院长,提出想调走的意思。老乔一听就急了。老乔说,省歌自然要比市歌强,甚至,要强好多。但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并不在乎单位的大小的。再大的单位,总还是有它的局限。可一个艺术家的成就和影响,是没有局限的。可以出市、出省,甚至跨越国界。
“艺术家的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乔院长说。
赵英杰喜欢这句话。一直以来,他也正是以这句话激励自己的。
乔院长说,市歌虽然小,但可供他发挥的舞台还是存在的。对于一级职称,他一定会继续努力的,并且一定会帮他解决这个问题。而房子,乔院长说,省歌未必就能兑现。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而据他所知,省歌的情况也是很复杂的,分一套房子,并不像说的那样容易。他劝赵英杰不要相信省歌的话。对于他的调动请求,他能理解,甚至,如果他不在院长这个位置上,会非常支持。他相信如果赵英杰调到省歌,会有诸多的益处。但是,今天他在院长的位置上,他却不能赞同他调走。乔心里很清楚,失去了赵英杰,对市歌来说,一定是个损失。
赵英杰最后当然没有能调成。
歌舞剧院不让他调,文化局也不同意他调。
慢慢地,他自己也犹豫了。
一犹豫,机会就失去了。
机会失去了,后果是严重的。一是他的一级职称还没解决掉,二是后来有人调进了省歌,那人的成就和实力明显要比赵英杰要小,可他不仅解决了一级职称,而且还分到了一套全新的房子。为了这事,漆晓军和他大闹了一场,甚至提出了离婚。那一次,闹了有好久,漆晓军把家里的电视都砸了。
当时闹得不成样子。
赵英杰为此心都凉透了。
当然,他是有责任的。
他自己有时也很后悔。
但是,后悔有什么用呢?
他只能在事业上更加专注,更加努力。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老乔一直感觉对不住赵英杰。虽然他嘴上从来没有表白过,但是赵英杰能感觉到。老乔在努力弥补。他在感情上,也是偏向赵英杰。可是,作为院长,他有时又必须要平衡。在把赵英杰作为“德艺双馨”报上去后,他一心认为是不会再有问题的,谁想,偏偏就有了问题。当他得知赵英杰落选的消息后,气得不行。他当时把电话都摔了。但,结果却不能改变。
赵英杰虽然开始时并不在乎那样的荣誉,可一旦真的没有了,还是非常地意外。这简直是一种污辱,把一块糖送到你的鼻尖前,引诱你去吞食,当你终于心动并且决定咬住它时,那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了。而且,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落选了。说真的,事实上入选的那两位,谁都比不上赵英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高低优劣,但偏偏就是赵英杰落选,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世上的事,有些就是复杂得很,说不清道理。
关于这件事情,赵英杰没有对漆晓军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他不会得到安慰。当然,他也不需要安慰。漆晓军现在其实也是牢骚满腹。在学校里她干得并不开心。压力太大。她感觉不论是同事,还是领导,总有人故意和她为难。那些人不给她晋级,也不给她评优。而在她眼里,那些晋级和评优的,并不比她出色,甚至还有人明显要比她差很多。然而,这就是现实。
同样,赵英杰也没有对林青青说。他觉得这种事多少有些无聊,说了无益。每个单位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烦心事。为了这事,乔院长和另一个副院长老高都找他谈过话,谁都没有提这档事,但赵英杰也明白,他们在安慰他。他们用一种非常迂回委婉的口气,说现在的一些评选是有误区的,人为的因素很多。而最主要的,还是考虑到平衡。平衡的结果,就是自然让那些已经上了年纪,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评选的人选上。而院里,是非常看重他的。在他们眼里,他赵英杰是个非常优秀的,很有出息和成就的青年歌唱家。未来是属于他的,前途无量。
赵英杰没有理会他们的安慰。
这个时候,拿这种事情来安慰他,让他感觉可笑。
他需要的不是这种根本没有实际效果的安慰。
对于他的沮丧情绪,漆晓军一直也没看出来。
倒是林青青,看出了他的变化。
那天是星期天,他正好在剧院里演出,她打了个电话给他,问他有没有时间。她说她家的那位出差去了,如果有时间,她想见他。赵英杰也真是想她了。他答应了。后来的彩排,他的思想简直是无法集中,有点敷衍。
结束了彩排,赶到宾馆,林青青也刚刚洗好澡,从卫生间出来。他们立刻就拥吻在一起。他闻到了她头发里好闻的洗发水的香味。黑色的长发披得很长,凉凉的水滴弄到他的身上,让他急迫地想把她抱到床上。
她全身上下干净极了,这让他原来低落的情绪得到了振奋。
宾馆的房间安静而舒适。
一个独立的两人世界。
除了这个房间,除了他们俩,之外的世界是不复存在的。
为了见他,她是精心准备的。她就像一道丰盛的大餐,端在他的面前,让他享用。赵英杰常常为她这样而感动。她是爱他的,全身心地投入。而对他,她则是没有多余的索取。她只要这样拥有他就行。
赵英杰从心底认为林青青是个很好的女人。
她是个有些不幸,然而又是渴望爱情和懂得真爱的女人。
是一个心地比较单纯的女人。
他感觉她和漆晓军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女人,无论是身体,还是性情。
赵英杰发现自己对林青青的感情在起变化。如果说,一开始时他还只是一种喜欢,那么现在已经变成了爱恋。如果他还能重新选择,他一定会选择林青青。因为爱恋林青青,他甚至改变了审美。比如说,他原来喜欢大眼睛,喜欢性感的胸脯,现在却发现林青青的单眼皮、小胸脯也非常地漂亮,甚至是相当地性感。可以说,她身上的地方没有一处不让他动心的,包括她右侧**上的那粒小黑痣。
当他们歇下来,他搂着她,一动不动的时候,她正视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好像有心思。”
“没有。”他说。
“不,你有。”她说,“有什么心思不能告诉我吗?”
“不是,单位里的一些事,没什么意思。”他说。
她吻着他,轻声说:“别多想。每个单位都这样。”
在心底,她是敬佩赵英杰的。不管他受怎样的委屈,不管他受到怎样不公的待遇,他都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她爱他。甚至,他内心里对他妻子、孩子的那种内疚,都让她感动。作为一个女人,她自己也为此有些内疚了。她劝他给他们以更多的温情,更多的爱,去承担更多的责任。她是真心的,一点也不是虚伪与做作。
看出他不开心,她就用温情来安慰他。
当他终于把自己不如意的事情告诉她时,她笑起来,说:“你落选是应该的呀。”
赵英杰大惑不解。
她就亲昵地用鼻子碰他的鼻子,做出羞他的样子,嗔笑着说:“你认为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算是‘德艺双馨’吗?”
赵英杰也笑起来,她怎么想出这样的理由?其实这是两码事。“德艺双馨”,主要是看“艺”,而里面的那个“德”,主要也是讲的“艺德”。
“有我你不满足吗?”她像是玩笑着问。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是啊,何必计较那个呢?本来开始时自己不就是无所谓吗?对他而言,他更重要的是事业本身。再说,有她和他在一起,他真的应该满足。
“我爱你。”他说。
“是真的吗?”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真的!”他说。
“我想娶你。”他说。
事实上这样说的时候,他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是真心的。
她抚摸着他的脸,叹开气,缓缓地说:“不现实的。”
“可是,有你这句话,我就很满足了。”她说。
“有时候,你像一个孩子。”她说。
她搂紧他,像个母亲怀抱着婴儿,让他贪婪地吮吸她的**。
他感觉特别地心安和满足。
五月的一天下午,省歌舞剧院的青年歌唱家(从年龄上讲,其实已经算是步入中年了)赵英杰,步履有点不齐地离开了希尔顿国际大酒店。
出大厅的时候,他感觉大厅里的那些服务生都在盯着他看。他感觉自己走路重心有点飘,步子有点不稳。当然,事实上是不可能有谁特别注意他的,他知道是(电脑阅读.zZz.com)自己疑心。锃亮的电梯里的镜面和锃亮的大理石地面,都照亮了他的身影。虽然他衣着笔挺,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其实很猥琐,从里到外,污秽不堪。
中午,茅海燕请他在这里吃了饭。只他们两个人,要了红酒。两人边吃边谈,茅海燕告诉他,她准备和省歌签订一个联办协议。相院长已经找她好几次了,请求支持。她也基本上同意了。一来是和省歌合作,弄出来的动静肯定会比市歌大;二来那点钱也实在算不了什么。“谁让我年轻时候就喜欢文艺呢?”她这样对相院长笑着说,“我当不了艺术家,但我现在可以支持艺术家啊。”
相院长当然感激得很。
同时,相院长当然也很明白。她的人,在省歌,还是要照顾的。赵英杰就是她在省歌的人。当然,好在赵英杰是个人才。有上面的安排,有她的支持,省歌当然可以大胆地用赵英杰。这个时候安排赵英杰,可以说是恰到好处。而赵英杰对他还得是充满了感激。世上的事有时候真的太奇妙了,特别会捉弄人。
赵英杰就是一个被捉弄者,相院长想。但是,相院长相信,经过了这样的事情后,赵英杰在艺术上可能会有一个大进步,或者一个飞跃。有时候,人生里多一些挫折对艺术的提高是有好处的。
相院长需要赵英杰。从世俗的角度讲,他也必须抓牢他。眼前的利益就很明显,抓住了他,就是抓住了茅海燕。而茅海燕,则是一个女财神。茅海燕看来一心要想让赵英杰大放异彩,她想让他成功,出大名,大红大紫。她是有些崇拜他,喜欢他。这也不值得奇怪啊。有人就是愿意为某人付出。这年头很多事情都很蹊跷,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赵英杰在这个午后,终于向茅海燕表示了谢意。
她当然不需要他这种语言的谢意。
她需要他的人。
她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才俊。
作为一个已婚女人,茅海燕当然见识过很多男人,形形式式的男人。但她从骨子里,喜欢像赵英杰这样的男人,外面干净、体面,内心里纯粹、善良、温柔,多情,而且,没有心计。她早就知道,要得到他,并不容易。但她知道,一旦控制了他,她就可以长久地拥有。即使是他很痛苦,也不会选择主动离开她。因为他的胆怯,还有他的懦弱。他的胆怯和懦弱,和他骨子里的善良和羞耻感有关。除非她主动不要他。换句话说,只有她将来不要他,而不会是他抛弃她。就算是他心里厌恶她了,他也不敢主动提出。
茅海燕对这一点很清楚。
一度,茅海燕以为她已经失去了他。因为他有了那个林青青。而自己与林青青相比,显然对赵英杰这样的人来说,并没有优势。因为,他不看重她所拥有的那些东西,比如说财富、广泛的社会关系和活动力。他看重青春和感情。但谁想得到呢,经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一切都峰回路转,他不得不又拜倒在她的面前。
世事难料。
她把他征服了。
不,是他主动臣服。
他有求于她。
几乎不用她说得很明白,他就知道他要回报她什么。吃完饭后,她让他到她订下的套房里坐坐,她说自己的酒喝多了。的确,看上去她像是喝多了的样子,双颊飞红,眼睛看人时,眼神飘游。在电梯里,她那肥胖的身体几乎完全靠在了他的身上。赵英杰不得不半扶着她,她的脸几乎就贴到了他的脸上。
“我醉了,真醉了。”她笑着说。
“还好吧?……我记得茅姐你挺能喝的呀。”赵英杰说。
他现在叫她“姐”,是她让他这样叫的。这样显得亲热,亲近。她不喜欢他像别人一样叫她“茅总”。他们的关系必须和别人有所区别。
出了电梯,她正了正身子,在前面走着,赵英杰跟在后面。赵英杰已经能想像得到下面应该会发生些什么了。开了门,进了房间,他关上房门,她晃了一下,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就抱住了她。她闭着眼睛,仰起脸,用唇去找寻他的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一接住,她的整个身子都贴到了他的身上,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我爱你,英杰。”她轻声说。赵英杰相信,她一定是迷恋他的,否则她后来也不可能这样帮他。
“你爱我吗?”她问。
赵英杰回答不出来。那一个“爱”字,太沉重了。况且,他对怀里的这个女人真的没有爱,有的只是一种感激。是的,她帮他,他应该感激。既然不能回答那个字,他就只能用行动来表示。他回吻她,抚摸她。而她在他的抚摸下,则更加疯狂地急切地抚摸他。从他的头发一直抚摸到他的下肢。当他们确定无法站立的时候,只能移到床上去。
在床上,他们倒在一起,然后互吻着。“我想要你。”她对赵英杰说。赵英杰默默地起身,然后宽去自己的衣服。茅海燕也坐起来,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她一下子变得**,全身白白,肥胖得很。他看她的**已经松塌了,两粒**黑黑的,就像两颗肥硕的桑椹。他赶紧把目光移开去。他从心底里不喜欢那样的**。目光所及,看到的却是小腹那儿的一堆赘肉。她催促他,笑他居然还保留着短裤。她在躺下的那一瞬,一把就将他的短裤扯到了膝下。他只好怀着一种无奈,让自己完全地**。
和她**,他内心有拘束,有羞耻感。而她就是要摧毁他的羞耻感。她让他亲她,不管他内心里是多么的勉强。她让他亲她的嘴唇,亲她的**,亲她那多肉的小腹……赵英杰感到地转天旋。她的身体对他来说,是那样地陌生。这种陌生和他第一次面对林青青身体的那种陌生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这种陌生让他有强迫感。他现在知道自己只是处在一个从属的位置。他不是一个探险者,一个征服者,而是一个劳动者。这个劳动者,也并不是出于想创造美好生活的劳动者,而是一个被动的,受人监督的劳动者。
他吻她,吻她的脸颊,吻她的**……毫无疑问,她的身体比林青青要逊色很多,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等级”。他需要集中精力,才能让自己有所知觉,有所反应。当他忙碌着,终于完全那最后的冲刺后,从心里舒了一口长气。他丝毫没有感受到**所带来的快乐,而是一种重负的解脱。他也知道,茅海燕当然不是这样。她很满足。她的脸上甚至泛起了浓烈的红晕。
“你真好。”她搂着他说。
赵英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我要和你永远地好,做长久情人。”她说。
赵英杰想:这是一个梦,世界上哪有长久的情人呢?当然,他现在是属于她的,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别无选择,只有屈从。
一切都是命,他想。现在的这一幕,是他过去所从来也不敢想的。但现在,却真实地发生了。而这一切,仿佛只是为了证实他的失败,他的可耻,他的无能。他好像是从过去的麻烦中解放了,然而事实上,他却陷入了一种更大的麻烦。这种麻烦现在他还不能预见,但他知道,一定不会比过去更轻松。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天色在瞬间就变了。赵英杰感觉天可能要下雨。但一个最基本的判断,就是它不会一下子就来。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就在他还在人行道上行走时,雨突然就降落了。
雨是突然而至的,豆粒大的雨点砸得街上的人四处奔逃。幸好路两边有高大茂盛的梧桐,挡住了些雨,否则立刻就会被浇湿。尽管如此,还是要尽快地躲避。赵英杰看到许多人都奔向不远处的一个商场,太平洋百货。他也只能快步地向那里跑。当他跑进商场时,头发和肩膀已经淋湿了。
很多人都挤在商场一楼大厅的门口,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焦虑和期盼。逃得快的,没怎么淋着的,眼里透着一种喜欢;已经淋湿的,眼里透着一种不在乎。更多的是一种尴尬和无奈。但所有的人,所有的眼神里,都含着一种焦虑和期盼,期盼着这场大雨能迅速地停止。因为,大家都还有路要赶,都还有很多事要做。
赵英杰没有挤在门口,他不喜欢街面上扑过来的大雨砸在路面上的尘热味,以及人们身上的汗腥。他在一楼转悠,因为他知道这雨一时还不会停。这家太平洋百货,也算是市内最好的几家商场之一了。他从烟酒柜转到钟表柜,又从钟表柜,转到了珠宝柜……突然,他的眼睛像是被剌了一下子,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上衣,咖啡色的裙子,脚上一双高跟皮鞋。她的头发短了,剪得非常短,看上去很精神。但实际上她瘦了不少。她的脸色很白。很显然,她也在避雨。一种可能她是到什么地方办事,躲到这里避雨;一种是,她是到这个商场来(电脑阅读.zZz.com)购物,在等着雨停。她低着头,在珠宝柜前缓缓地移动着,仔细地端详着那些一排排非常整齐地躺在玻璃柜中明亮的珠宝。那些珠宝,一个个都无比纯净,昂贵,闪耀着它们的身份和品质。
赵英杰看到她,心一下子跳得特别快,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她当时并没有看到他。他现在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先招呼她,还是勇敢地直接走过去?
赵英杰第一次发现自己置于一种主张不定的境地。
突然,她抬起了头,仿佛是不经意地一扫,两人的目光相对了。
也许只有那么一秒钟,她就把目光掠开了。
赵英杰愣了一下,再定神看她,却发现她已经无影无踪了。
她不见了。
他心急地把目光在整个大厅里扫来扫去,可再也没有扫到她。也许她是离开了,他这样想。他就又快步地走出太平洋百货,大街上一切正常,车来车往,行人也是匆匆的。雨早已经停了。
这一切真是发生得太快了。
快得让他的思绪有点跟不上。
在商场的大门口,赵英杰足足站了有十分钟,他的目光当然也就寻找了十分钟,但是却再也没有捕捉到林青青的身影。那个曾经让他心动的美丽身影,突然间就消失了,消失得那样奇妙,那样不可思议。这一切,说起来是如此地神奇!
然而,就算再次捕捉到她,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他想不出。
也许,他应该向她表示歉意。但,她现在需要他这样的表达吗?
太阳出来了,整个城市,一片金灿灿的。所有的建筑,都披上了一层金光。雨后的城市,一下子显得特别地干净。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路两边的梧桐树,茂盛宽大的树叶,都一下子变得绿油油的了,煞是好看。
“看,彩虹!”不知是哪个孩子说了一句。
赵英杰循声望去,在自己的正西方,在远处很高的两座建筑上空,出现了一道美丽的虹。这倒真是一个奇观。城市里,是很难见到这样的景象的。那虹,五彩缤纷,非常地漂亮。赵英杰看着,长久地看着……
而那虹,在一点点地淡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切都没了。
2005年9月8日一稿
2005年11月8日改定于南京大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