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万事休,然而对于江晓莉和女儿静静来说,却是无法忍受的苦难的开始。她和林强生前也讨论过死,江晓莉认为仅是谈谈而已。但林强认为作为刑警这其实是最现实距离他们最近不过的事情。现在,死亡转眼化为事实,如此突然和快速,方式又如此可怕,它已不再是遥遥无期的将来的某种虚无缥缈的幻境,而成了实实在在的痛苦呀!
江晓莉无法对付它。她内心的每一次呼唤,都在否认林强已经命归黄泉。他溘然长逝,意味着他和她们母女之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也随之凋谢了——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象巨浪洪涛一样猛烈撞击着她,清醒时,使她震悸心颤。昏睡时万念俱灰……她想独自呆一会儿,想偎缩在自己的身躯里,却又感觉到自己象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女孩儿,又遭到父母遗弃。自己躲起来,女儿静静又怎么办呢?
公安局长丁黎明俯下身来说:“小江,你不要太悲伤,节哀顺便。林强同志是位好干警,他遇难是你和孩子的不幸,也是咱们全局的不幸。刚才,局党委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抽调精干警力侦破此案。你安心养病,局里的工作不要想,相信一定会很快抓到凶手的。”
江晓莉愣了一下,她似乎没听懂丁局长说的话。侦破?凶手?
丁局长解释说:“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看,有人报假案,设套谋杀了林强。”
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陈铁汉说:“你放心,司机跑不了。”
泪水无声地模糊了江晓莉的双眼。
人生在世,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她宁愿与老公同死一穴,也不愿独自活如孤雁!
为什么生前要埋怨他呢?她不懂,现在也不懂,只是一想起来心格外刺痛,医生取出药,复走上前来,说:“吃点药,睡一觉,没有太大问题。”他让她服下镇静药剂,治安大队另一女内勤洪玉梅扶她重新躺下,然后坐在旁边守候。江晓莉还是毫无睡意,她相信,乔银忠大队长他们会全力破案的。无论谁被害,他们都会全力破案,何况被害是他们一起朝夕相处的兄弟,而且是一个扛大梁的刑警副大队长呢!
丈夫生前工作有目共睹,各种奖状撂起来有一米多高,床前这些人,既是林强的领导、同事,也是林强的朋友、知己。然而,他们都健在,惟有林强死了,苍天是多么的不公平啊!即使把凶手碎尸万段又能怎样?也换不来她的林强呀!
局领导们还有事,先走了。
可是有个问题像阴影一样笼罩在江晓莉心头:是什么人设套谋杀了林强?联想起他生前打处过的那些犯罪分子和因拒收钱财物品而得罪的他们家属,一个清晰的猜想突然冒出来,肯定是他们当中什么人干的……她立刻感到强烈的晕眩和恶心,感到这不仅是对死去丈夫的报复,也是对法律的亵渎与挑战,这些人怎么如此胆大呢?
犯罪人谋杀执法人?罪犯家属报复刑警副大队长?转而又想,有什么不可能呢?犯罪分子和刑警,只要有利害冲突,一旦条件成熟,法律能震慑住亡命徒吗?全国每年有那么多公安干警不是照样牺牲在打击各种犯罪的你死我活的拚搏中,给他们的家属留下太多伤痛吗?
江晓莉躺不下去了,挣扎着起来,大家以为她想去看林强,劝她不要去,说正在搞尸体解剖。江晓莉被几双手说服着按住,她流着泪说,林强死的冤,死得惨,你们要好好检验,多找证据,给林强报仇。“你们松开手,我现在想看的是我女儿在哪儿?”
刚刚走进门的乔银忠说,“你躺着,我去叫。”
不一会儿,女儿静静来了。
她被安排在对门的别人家里,乔大队长领她进来时,她有些胆怯地看着妈妈。
江晓莉心里发酸。丈夫突然离她们而去,最不幸的是孩子!女儿失去了往日的笑脸,麻木、呆痴、迟钝,像突遭风霜雹打的小花,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可以断定,她虽然还不能真正明白大人们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显然知道家里的一切欢乐都被打碎了。江晓莉搂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却在默默地哭泣,“好女儿呀,你记住:你有个好爸爸,他破案率全局最高,荣誉无数,可代价也是最大,最沉痛的。”
江晓莉对丈夫为什么接到报案一个人去现场的想法是怀疑的。她不仅从女人特有的细腻出发做出各种伤心的推测,更从一个女警察敏感缜密的理智出发推翻一个个被自己推测过的可能。从她到刑警大队工作之后的情况看,队里值夜班最少也有三四个人以上。即使当时人手不够也说明不了什么,接规定林强也会临时另找其他同志一起赶往现场,或许另有原因,或许是报假案的人已经连这一环节都设计进去了,或许……
这颇有些令人费解,但因为有了这些新的思路,她的心情更加迷离疑惑,也冷静了许多。乔大队长他们昨晚到现场的同志,得到的信息是现场附近有好几个目击者都证实看到了是林强的车撞在了大卡车上。
江晓莉抚着女儿的脸说:“别怕,妈妈在这。你早晨吃饭了没有?”
泥塑木雕般的静静眨了两下眼睛,黑眼珠转向乔银忠又转了回来,抽泣道:“吃了,伯伯领我吃的……”
江晓莉象从冰冷的世界里爬了回来,全身上下有了点暖气。本来林强猝死对她打击是致命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一时难以承受,但潜意识里,或许她现在明白更加关注的还是眼前这个活着的可怜的伟豆命。死的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在她半昏半醒的这段时间里,眼前这个伟豆命不能再没有了,哪怕是一点点伤害,只要她有人妥善保护就行。
这使她感到希望。再看小静静,这个昔日像小鸟一般在她身边蹦来跳去的小姑娘,在经历过不期而至的巨大灾难后不但外表依然漂亮,而且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只有眼睛里偶尔闪动着与她这么小年龄不相称的一丝萧杀。林强死了,老公没有了,爸爸失去了,她心死了,女儿还在,而且被乔大队长他们照顾得这么好,这又使她冷中有热。她真想说声感谢的话,但她没有这么做,只是抓起女儿的小手,哆嗦着说:“快谢谢乔伯伯,谢谢叔叔阿姨……”
乔银忠正要说话,门被突然推开了,一个刑警急切地说:“乔大队,司机抓到了!”
室内的空气好象突然被撕裂了,“轰隆隆”滚过一阵雷声。躺在床上的江晓莉瞅着乔银忠大队长,一听这话猛地坐起来,她仿佛精疲力尽了,费力地摆摆手,意思是快去吧。乔大队长二话没说,拽起那刑警,一阵风似地走了出去。
江晓莉感到,不是天被撕裂了,而是她的心被撕裂了。杀害丈夫的凶手这样快就被抓到,她不敢相信,但是真的!一个小时后,江晓莉还是没有睡意,洪玉梅又给她服镇静剂。接着第三次,江晓莉才终于入睡了。
几天几夜,她的精神几乎已近崩溃边缘了……
下午,领导们又来家里看望她,安慰她和孩子。江晓莉说不出什么,平时她在局里上班就不太爱说话,现在看到大家这样心里感动,可是另一种莫名其妙不可知的复杂感受让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只是满含泪水。当她在领导和女同事洪玉梅陪同下痛苦地来到太平间,掀开罩在尸体上的雪白床单,看到林强被剃成光头,顶部凹陷、缝针从前额直到脑后、右眼也没有了的时候,顷刻间,意念中的恩恩爱爱大悲大恸全都化为乌有,代之而来的是剜心割肉般的心痛和前所未有的巨大孤独。
“林强啊……”
“啊啊啊……”
歹徒啊,你为什么下手这么狠?为什么不连我也一撞了杀了?是谁胆子这么大,对林强这么恨之入骨,连警察也敢杀?而且手段如此阴毒残忍呀!
早在警校学习时,他们这些同学就已经接触过尸体,到县公安局工作之后更是如此。但是没有一次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感受和刻骨铭心的痛,就在江晓莉胡思乱想、站立不稳时,刑警大队长乔银忠默默地来到她跟前。她心头一热,用手指了指林强的尸体,说了声:“他——”便泣不成声了。
三个警校同学,数年后竟在这样一种奇怪的地方以如此的方式聚在一起,江晓莉面对这个曾经被她拒绝了的追求者,如今的刑警大队领导,平时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里见他总是又亲近又内疚的那种感觉没有了,只剩下了一种刻骨铭心的伤痛。
不知刑警大队长从什么地方来,乔银忠全身汗津津的。他抹拉了一下脸说:“我在讯问那个肇事司机,听说你来看林强,我来看看。”
“他……”
她望着乔银忠,顿时望得泪流满面。
乔银忠走过去看了看林强尸体,替他轻轻盖上白布,拉平遮蔽住那张早已失真的面孔,咬着牙说:“他死得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