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处,前大灯突然照亮了半空中悬着的一张脸,一只手,手不停地摆,一个声音在喊:“在这,在这!”
“快停车!”江晓莉叫道。
警车嘎吱一声戛然停住,其实小邢知道到地方了。乔银忠跑上来拉开车门。不管怎么说,乔银忠都是个冷酷的英俊男人,有一张能给人印象很深的脸,平时从不穿警服,而是新潮时髦常换常新的休闲服或皮装,今晚怎么了?神情严肃得吊丧似的,警装严整。
江晓莉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林强呢?林强呢?”
乔银忠呆呆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前边,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江晓莉,带她往黑暗处走去。
林强!林强啊……前边是V字型的急转弯,被当地人戏称为死亡之弯。那里山高路险,地面结冰,一面靠崖,一面临渊,无论冬夏春秋,是来往司机最为头疼畏惧的鬼门关,一些经验丰富的人也往往在这里“一步升天”。
当年曾经轰动一时的那件案子,就是乔银忠和林强带人在这里勘查的现场。歹徒前来设伏,而后敲诈*。当年一位局长和单位女下属被捂住屁股曝光后,实在忍受不了没完没了的社会舆论和有家有口的精神折磨,以丢掉人间一切诱惑为代价,双双挺身在这里完成了从人到鬼的蜕变。
这一路段便成了闻名一时的桃色新闻批发大市场。最近一次,是副县长马长生的豪华座骑在此马失前蹄,不明不白地放下凡尘官员不当成为地狱新鬼。眼下,南线公路白雪皑皑,挤满汽车,交通已经封锁。红灯闪烁,连冷森森的空气也映得一片血红。
一辆救护车,一辆重型卡车和四五辆110警车,一辆刑警大队的警车围成一团。在这些汽车中间,是那辆十多吨的矿山太拖拉翻斗重型卡车。车子前灯已坏。林强被撞瘪扭弯的警车,有一大截在卡车底下。一群交警和巡警围来转去,搓手跺脚,抵御着午夜时分的寒冷。一到这里,从下车开始江晓莉刹那间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的眼中露出绝望的目光,每前行一步,差不多都得靠着乔银忠和另一个男同事的搀扶才行,她望着不远处血迹斑斑的现场,一声喊叫失声从口里喷薄而出:“林强!”
“我的林强啊……”
一张白布,覆盖着横陈路中央的林强的尸体。
又一辆警车开拢过来,有人跳出车门,拿来一幅担架,向前跑去。
江晓莉想老公应该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又没有发生案子。他一个人开车到这来干什么?他不是在局里值班吗?
她跌跌撞撞地向黑暗中的血迹走去,不一会儿,听乔银忠说:“到了,就是这。”
江晓莉浑身颤抖,站立不稳。她看见白布,就想奔过去。
乔银忠一把拉住江晓莉的胳膊:“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去看了。”
“放开我!”江晓莉哭出声来叫道,挣脱了大队长的手,跑到白布跟前。
“晓莉,你别看,他目前这个惨相,你千万别看。”
江晓莉蹲在地上摸,轻声呼唤着:“林强,你在哪?你怎么了?我是小莉,我是小莉啊……”
车下一片漆黑,灯光扫描处,碎金属塑料仿佛老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生残片。
她摸着了林强,先在他鼻前试了试,没有任何反应。虽说人的**是无止境的,但当一个人或亲人遭遇生离死别时,愿望其实很简单,活着就是一切。面对数小时前离开她时林强还不是这个样子,江晓莉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今生的最爱已经踏上了另一个世界,这样匆匆忙忙,这样让她肝肠寸断。
乔银忠一直在她身边,脸色苍白,江晓莉把林强的头抱在怀里,轻声问:“林强,你伤哪儿了?疼不疼?告诉我……啊!”
作为林强和江晓莉的警校同学,作为他们夫妻的同事和领导,乔银忠此时此刻心情可想而知,这从他的脸色就能让周围的人明显感觉到。或许他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吧?他让人看护好江晓莉,自己转身匆匆忙忙去现场那边指挥勘查,一会儿,又不放心地回来了。
江晓莉几次哭晕过去,在她的夫妻生活中,把丈夫的头揽到怀里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老公林强醉酒时,他一个劲地拍打着床帮,嘴里不停地说“难受,难受”,她心疼他,一定会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不住地抚摸他的头发,他就像闹人的孩子得到安慰一样,会渐渐平静下来,沉沉睡去。二是坐月子生女儿静静时她的奶好,孩子吃这只,那只就惊奶,箭一样往外射,林强心疼又慌张,开始用茶杯接了喝,后来干脆就赖到她怀里吃起来,边吃边说:“我享受到刘文采的待遇了!”
“林扒皮!”
在她的心目中,老公是淘气的小男孩,伟岸的大男人。从警十多年来,老公出生入死,也曾有过英勇负伤的纪录。但每一次他都永远是那么鲜活生动。只要她一走进医院大门,医生一告诉他谁谁看你来了,他十有**会奇迹般地摸着阎王鼻子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乔银忠就曾开玩笑说她“比医生还厉害”。林强背后跟她耍贫嘴,说“一听你来了我敢不起来迎接吗?借我个胆也不敢呀!是不是,老婆啊?”她就粲然一笑,又使劲又不使劲地打他说:“就嘴儿好!哪次还不得等着我来哄你你才起来?大懒蛋-子!”所以,她希望他还像以往一样。
然而这一次,不管她怎么喊叫哭泣,地上的林强毫无声息,江晓莉呼吸急促起来。
乔银忠一面强行把江晓莉拉起来,一面摆手示意现场人员把尸体抬走,人们小心翼翼地将林强高大的躯体放上去,抬着担架向一辆面包警车走去了。忽然,半空中响起动物般的嚎叫声,江晓莉极力挣扎着要挣脱开胳膊被什么人的束缚,乱篷篷的长头左右摆动脖子向上仰着,声音尖锐凄厉,震耳欲聋。
“不要啊!你们不要啊……”
“林强!”
当场,后来闻讯赶到的几个女同事都哭了,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相信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据说,当时,发现和其他在场外部人员不知道这个身穿便衣难以辨认的死者是什么人。原来120急救中心接到事故报告后,立即带着医生和增援护士紧急驱车赶来,十几分钟后到达现场,很快看到出事后的汽车残骸和距此不远的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人已经没有抢救价值了。
事后他们才知道,那晚差点被卡车碾成肉酱的人是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林强。
林强被抬走,江晓莉便一头向前栽去,晕倒在乔大队长手臂上。
一会儿,局长丁黎明、副局长陈铁汉和政委关长生等领导们也陆续赶到了……
这一现场的确让所有人震惊不已。江晓莉在警车的后座上醒过来。乔银忠大队长坐在前排,回过头来观察她。车内暖气开放,气闷难熬。
“怎么回事?”她茫然发问。
“你晕过去了。”
她刹时想起那句话:“他目前这个惨象,你千万别看。”
窗外,警车顶上红灯闪亮,虽然看不到,但它的旋转再次让她晕眩。江晓莉呆呆地看着,心中掠过一句话:这是地狱的景象,这是地狱的景象,这是地狱的景象。警车内温度很高,江晓莉仍无法控制牙齿打颤。
“他是怎么……”她觉得把话说出口挺难,“这是怎么发生的?”
“林强接到报案,当时队里就他一个人,他就开车过来了,然而他撞上了那辆卡车。”
她合上眼,脑子里出现了撞车的情景。她仿佛看见大卡车撞向林强,感觉到他生命最后瞬间的惊恐。
她只想出这句话:“林强开车从来谨慎,他决不会……撞车。”
乔银忠深表同情地说:“晓莉,我们找到了证人,还有第一时间的报案人。有一位铝厂工人和两个司机亲眼目睹了车祸发生。另外,还有一个下夜班的车站职工路过此地也看见了整个过程。他们都一口认定,林强开的那辆车当时速度很快直接撞上了转弯的卡车。司机跑了。”
司机跑了?
此后,一切事情都悄然如梦。她看见林强的尸体被抬上救护车。交警在跟乔大队长说着什么,再往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在陷入二次昏厥前她的脑海里蓦然跳出这样一个念头:“怎么会是他一个人值班,另外的人呢?撞他的司机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乔大队长说:“让他们把尸体先送医院太平房吧?”尸体?江晓莉似乎已经沉迷不醒。
她醒来的时候,床前围了许多人。医生、护士,公安局的领导、同事。江晓莉好不容易右眼睁开一条缝,恢复了一点视力,她呆呆地看看众人,思维才慢慢跟着恢复。
她恍惚记得是乔银忠送自己回家的,走到家门,乔银忠拿她钥匙开门,门却从里边开了,他派来陪小静静的刑警在里面看着他们,乔银忠把她领进屋。孩子毕竟是不知事的孩子,她已经进入了睡梦中,乔银忠看到她的小脸上掛着没有擦干净的泪痕。
乔银忠在她身边说:“林强出事,我万分难过。万分……”
“没关系,”江晓莉异常平静,居然咯咯地笑了一声,“只是出了点车祸,明天一早他就回来了,你们回去吧,没关系。”
乔银忠想打电话把刑警大队另一个女内勤调来陪护她,她摇了摇头。
乔银忠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她一点也记不清了。
医生检查她的双眼,眼睛大睁,散乱无神,空虚呆滞。一股寒流袭过许多人的心。江晓莉从头顶那一张张严肃、同情的面孔上,再次读到了昨天晚上突然发生的那一幕残酷事实:她手中扯着丈夫的那根线真的断了,断了,断了……林强已经随风而去,这一次是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来了啊。她不禁泪湿忱巾,猛地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们不该让我醒来,让我一个人和孩子活在世上受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