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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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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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心,几欲从胸膛里跳出。

  那样坚实有力的心跳,在黑暗缭绕的胸膛内,犹如鸿蒙深处的一星光亮,纵使坠入悬崖,触怒暗礁,依然不会缓息。

  而他亦知,自己的时日所剩无几。

  他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颤抖的掌心沁满滑腻黏着的汗液。纤细的骨节深处,透过指尖的力量,传递着巨大的悲伤。

  “柯,这就是大海,你梦寐以求的大海!”

  他低首,对着那颗怦然跳动的心脏,沉沉地说。喑哑的声音深处,流淌着迷离的怅惘。

  一颗温热的液滴,带着晶莹薄霭的光晕,在海风中向洋面悄然溅落。

  “瞳,相信我,这一切,都在她的眼中。”

  那是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温和柔澈,有着清朗的声线,如春日明媚的山涧,苍翠欲泻。

  他的手攥得更紧,周身剧烈的颤栗起来,落寞的背影和瘦削的肩膀,在黄昏的礁石上定格为一面忧伤的剪影。

  “康,她真的走了。舍我而去。”

  他仓皇地抬头,下唇被牙齿咬的苍白,依稀可见一排深深的牙痕。纵横的泪珠,在这张凸凹有致、棱角分明的脸颊上肆意流淌,温热的蔓延开来。尽管已被泪水模糊,但那确是一张冷俊、精致的脸庞,风霜削切般的傲然冰艳,挺拔细腻的鼻峰,薄皙鲜艳的纯瓣,漆黑莹澈的眸子,浓密光滑的英眉。

  “不,她在你身体内,一直都在。瞳,你听!你听!那汹涌有力的潮声,那鸣啸不息的风声,那翻涌升腾的泡沫声,那沙砾珠贝的撞击声,都是她的声音!”

  康岩的声音如同一把婉转的利剑,穿破汹涌的涛声,刺入蓝瞳的耳畔。

  “康——你说她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他的声音陡然高亢激昂起来,用力的抓住康岩的肩膀,五指深深的陷入,就像溺水者奋力抓紧最后一根浮游的水藻。漆黑无际的瞳仁深处,焕发出璀璨的光芒。一道闪电撕破阴云密布的天空,滚滚惊雷轰鸣而来。

  “是的,她就在这里!”

  康岩咖啡色的眸子,如同一汪浅褐色的泉水,隐隐地闪现于细密弯曲的睫毛间。而此时,那潭泉水深处,却折射出遥远的波纹,幽幽的泛着时光的划痕。他意味悠远地望向浩淼的大海深处,喃喃自语。

  极天一线处,夕阳正褪尽最后一丝霞光,黯黑色的洋面无情的吞噬着天地万物。

  “不,你骗我,她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回来!”

  蓝瞳一把推开康岩,冷俊的笑容里,充满了厌恶的表情。康岩一个趔趄差点跌入海中,他缓缓地站起来,满眼心疼的望着蓝瞳。

  “你和他们一样,合伙欺骗我!”

  “和他们一样,合伙欺骗我……”

  蓝瞳一边声嘶力竭的冲他喊,一边掩面蹲了下去,号啕大哭。

  阵阵惊雷在头顶炸开,黯黑色的波涛,自天边席啸而来,大地微微地颤抖,海鸥惊掠惶恐。

  “蓝瞳,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你我,洞察彼此。”

  康岩缓步走到蓝瞳身旁,将手拂在他的头顶,满面忧伤地说。他的骨节犀利地突起,青灰色的血管清晰的蜿蜒纠结。

  唯有你我,洞察彼此。这几个字,犹如梵音,在蓝瞳的脑海中注入一管镇定剂。光芒隐去的瞳仁,再次陷入漆黑无际的深邃中。

  “康岩!康岩,你怎么样了?”

  他诚惶诚恐的站起来,捧着康岩的脸颊,仔细地端详。

  这是一张令人窒息的面庞,并非精致,亦非俊美,但是,相信每一个稍加留神的人,都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那是一张苍白的脸,没有丝毫的血色和生机,但是那面颊上却氤氲着白色的雾霭,点点的光晕萦绕隐现。是的,那是一张带着女性柔媚妖娆的脸,光滑细腻的肌肤足以令女子汗颜。然而,比状若游丝的妖娆更厉害的,是那双眼眸——褐色的,带着轻盈的羽翼光芒,澄澈的让你心疼,为之沦陷的眼眸。

  康岩的脸上绽放出美妙的笑容,褐色的眼底溢出喜悦、晶莹的泪珠。那一瞬,蓝瞳仿佛置身于春日的麦田,阳光从天穹洒落,温柔地镀在他微凉的身体上;迎风起伏的麦子,轻轻地挠着他的脚踝;一阵阵清新的花香,扑鼻而来;繁花似锦的田野里,蝴蝶翩跹起舞;麦田的尽头,长虹横越天际……

  蓝瞳置身于那片幻境,久久不能自拔,直至康岩欠身去拂落衣角的尘土。

  ******

  宿命。

  想到这个词。隐隐作痛。

  他的生命,从此与我无关。

  她的生命,从此不再交集。

  浓浓的苏打水味。白色的墙壁和被单。窗外的规划凋谢一地。

  曾经,在他的瞳仁里,总是落满铅灰色的鸽哨。

  弄堂里的迎春花,总是不自觉地便探入他的窗子。

  有些事,永远也不会有人知,埋在年少的胸口,伴随死亡,腐烂在时光深处。

  我爱男孩,正如男孩爱女孩。

  我的名字叫伤,男孩的名字叫殇。

  双生。我们的双生。

  两个男孩的双生。听起来是否滑稽可笑。

  可我要告诉你,那是事实。不容置疑。

  ******

  冗长的下课铃音终于敲响。夕阳穿过窗外的梧桐树,打在书桌上。蓝瞳眯起眼,抬头看到教室门口挤满了人。

  他微舒一口气,放下黑色的英雄钢笔,“啪——”的一声脆响,合上了笔帽,挺了挺腰脊,十指交叉着活动了下指节,然后闭上眼睛,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加力,压着捏了几次晴明穴。

  再次睁开眼睛,空荡荡的教室内,除了留下来值日的学生在忙着扫地,门口已经空荡荡的。

  拿起课堂上写的文字,心中不甚满意。构思了许久的故事,一旦付诸文字,总是让他困扰不已。他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那样的一段话,让他在课堂上写了不下十次,总是写了划,划了再写。不希望有任何错字和涂改的痕迹,任何一个错疏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同桌是一个娇小可爱,鼻子上长着几颗雀斑的女生。每当她看到蓝瞳书桌内塞满的纸团,都会主动帮他清理掉。但是,他从不道谢,除了长久的冷漠,甚至还有些许的厌恶。他喜欢听钢笔落在纸上沙沙的声音,喜欢捏着笔杆,望着窗外的梧桐发呆。而女孩的抽屉内,除了花花绿绿的零食,就是各种声音噪杂的磁带。每当他看到,女孩因为他撕毁、揉碎手稿纸而流露出的诧异表情,内心就会滑过一丝厌恶。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女孩的成绩很好,在一次班级学习互助活动中,被老师派来帮助蓝瞳。在蓝瞳看来,这样的帮助就等于施舍,即便自己成绩再差,也是决计不会接受的,所以对于她的到来,蓝瞳出自本能的抗拒着。女孩也很知趣地觉察到了他的冷漠,课堂上除了静静地坐在那听讲,对他的一切都不加干涉,也从不像其他的互助者一样,定期跑老师那汇报情况。这一点,蓝瞳自然也晓得。

  她的名字叫王慧嘉。但是蓝瞳从来没有叫过。蓝瞳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她坐在过道那边,虽说蓝瞳极少出教室,但半天四节课,总归是要出去的。看到蓝瞳起身,女孩总是很自觉的起身让道,就算手头有停不下的活,依然会站起来。有一次,蓝瞳几乎要叫出她的名字。那次课间,女孩正在灌墨水,蓝瞳起身,女孩慌乱间将墨水打碎在地,刚穿的白色帆布鞋瞬间变成了蓝花花的,委屈的泪水一下充满了她的眼眶。蓝瞳的心随之突突的忐忑不停,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然后窘迫的冲出了教室。他本应帮她清理玻璃碎片和地面,或者问一句“王慧嘉,你还好吧!”但是,他却做不到,总有一团思想让他无法放下自己的冷漠。

  事后,蓝瞳也曾陷入了一段愧疚和自责中,但那愧疚并未持续太久,他亦不知怎样才能消弭两人冰冷的隔膜。自那件事后,王慧嘉依然像往日那般对待蓝瞳,似乎那双丢弃的帆布鞋未曾出现于她的生活。

  但是他们的同桌生涯并未持续太久,期末考试前,互助活动便匆匆地收场。王慧嘉搬着她的课桌回到了前排,蓝瞳又来了个新同桌——一个视睡为生活全部信仰的男生。在他的世界里,除了睡觉,再无其他。上课睡,课间睡,然而一到放学铃响,立马打个机灵站起身,顾不得擦去嘴角的鼾水就往外冲。睡觉也罢,蓝瞳本就没想和他多说话,可恨的是那男生还打呼噜。那呼噜声偏偏又不大不小,教室后排发出,快到讲台时立马销声匿迹。男生家有一定的社会背景,再加上建校初捐了一笔不菲的钱,于是老师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苦于呼噜声骚扰的蓝瞳,实在没法了,就从家带来两个棉球塞在耳朵里,效果虽然不甚乐观,至少能够让他安心写字,凝神思考了。

  所幸,捱过期末考试就是寒假。家里的零度寂静让蓝瞳在寒假伊始,竟然无法迅速适应,脑海中总是萦绕着浅浅的呼噜声,直到一星期后才将幻觉安然驱逐。

  新学期开始那天,蓝瞳步履维艰的走到学校,他实在害怕再次面对那呼噜声,想起那呼噜声就让他浑身落鸡皮疙瘩。但是,当他即不情愿地走进教室,看到的却是自己那张书桌,孤零零的摆在后排的窗边。原来,那打呼噜的男生,家里嫌国内的高中不好,就掏钱把他送到美国读书去了。

  刚坐定,蓝瞳便听到纷纷嚷嚷的议论声,言谈中尽是羡慕的口气。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突然想到了正月十五在寺庙抽的那支上上签,看来为那支上上签多花的三元香油钱,并未打水漂。

  他的余光扫到前排,王慧嘉的位置上空无一人。

  他从未想过和她再有任何交集。然而,当他再一次向窗外凝视,才知道,有些事,有些人,终是无法躲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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