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长叹一口气,从遥远的回忆中醒来,眼角挂着淡淡的泪痕。
“我这是怎么了?竟然在一个孩子面前流泪!”
她一边用力地擦拭眼角,一边略带苦涩地笑道。
“她的名字叫柳梦云吧?”
“你怎么知道!”
女人的身子陡然一震,满面惊讶地盯着康岩。
“这里有名字。”
康岩翻开书本内页,指着上面的名字,泛黄的纸张上玲珑地蜿蜒着三个清秀的钢笔字。
“原来这样。”
女人微舒一口气,眼泪陡然而落。
“这个是你的名字吧。”
康岩指着盘旋于另一角的名字,缓淡地问道。
“她总说我的字像男生。”
女人拿过书本,轻轻地摩挲着“柳梦云”三个字。
“她写的字总是这样漂亮,和人一样矜持、端庄。那年我俩在江南小城游玩,听闻三毛的死讯,在乌篷船里相拥而泣,她在月光下跑遍了小城,才在街角一处未来得及打烊的书屋内买到它。”
女人合上书本,满眼惆怅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思绪万千。
“那你为什么不留着,还要送人?”
康岩心头的疑惑,如同一团浓郁的烟雾,缠绕弥漫无法驱散。
“这个嘛?”
女人的声音里突然揉进了些许诡异。
“你该回家了,这本书你带走吧!”
康岩接过书,从口袋内掏出捏的褶皱的纸币,放在女人摊前。
“你要不告诉我原因,就请收下钱,将书卖给我。”
康岩抬起头,一脸倔强地望着女人。
女人微扬双眉,放低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孩子,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的笑起来。
一阵风吹来,纸币贴着地面,匍匐远去。康岩疾步向前,追赶刮飞的纸币。
待他捉到纸币,回身时发现,法国梧桐下已然没有了女人的身影。
夜色凄迷,康岩久立在橘黄色的路灯下,柔和的光芒从头顶落下,泛黄的书页上,“陈洛司”三个字,在他的眼瞳中蔓生出一对巨大的触角。
“康岩,我多希望,自己能够像三毛一样,去彻底的爱一个人,然后带着梦想去流浪。”
在海边的长椅上,齐悦总是咬着康岩的耳朵,低声絮语。
她原本只是喜欢齐豫的,那天籁之巅的嗓音,空灵游弋的思绪,诗人般的忧伤,清新明丽的气质……都让年少的她,为之深深着迷。
但是,当她从康岩的书包里,发现发现三毛的影子,便随他一起无法自拔,陷入了旷久的迷恋。
康岩的书包里,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装着一本三毛的书。不管是在广场旁的KFC,还是在路边的PizzaNut,康岩总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掏出泛黄的书本,一边慢慢地咀嚼着盘内的食物,一边稀缓地翻动着书页。
齐悦总是塞着耳机,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闭上眼睛享受着窗外射入的阳光,以及纸袋里香气喷喷的薯条。
心情舒爽时,他们会在广场租一辆两人单车,从霍布森斯湾绕着环海大道,一路骑到博马里斯湾,迎面而来的海风带着潮水的气息,填满了笑容间灿烂的纹路。
那样无拘无束,天高海阔的日子,一晃便是六年。
得知回国消息前夕,齐悦刚和康岩商量好,要在TEE考试后,前往悉尼西部的蓝山旅行。尽管已在澳洲生活了六年,蓝山之旅始终只能萦绕于齐悦的梦畔,尽管一直铭记得对乔月的承诺,而时光总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将记忆一点点、一寸寸地从骨髓深处刮去,纵使疼痛却无法抗拒。
即使心知肚明,对彼此的情感了然于心,漫长而短暂的六年中,他俩却从未越过那道经纬模糊的界限。朋友抑或恋人,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比朋友的关系更朦胧,却比恋人间少了几分暧mei,或许称之为蓝颜知己更贴切点,不过当康岩意识到这个词语时,迢遥的距离早已将他们阻隔在赤道两侧。
“康,即使有一天你不记得我的样子,也不要忘记我的名字,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
登机口的齐悦,突然想到了康岩的单车后座,蓝天白日下的海岸,康岩后背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薰衣草的清香……尽管她不愿康岩看到自己的脆弱,但还是无法抑制地热泪盈眶。
原本想让康岩卸下心头的担子,一身轻松地回国,未料到最后还是不无感伤的道别。
她的惊惧和惶恐,从踏入机场大厅的那一刻,便再也无法掩饰。在她和乔月的故事中,时光的残忍和冷酷,早已噬入肌肤,留下触目惊心的伤痕。
康岩的回国,是无法逆转的事,久病在床的奶奶,日思夜盼着孙子的归来,在她大去之前的日子,身边怎能少了膝下唯一的孙子。
除去老人的牵挂,六年未曾谋面的父母,对异居的康岩也是牵肠挂肚,尽管他们知道弟弟一家对康岩的疼爱,但时日久了,总免不了给人添麻烦,况且,他早晚还是要回来的。他们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岁月终是不饶人的,每当他们在镜中看到额角新添的白发,便会对康岩的思念弥重一分。
这一切,康岩自然明白,可是当她看到齐悦悲伤蔓延的面孔,突然觉得现实的仓促与不公。六年之中,齐悦带给她的总是愉悦和轻松,即便在睡梦中,他亦未曾想象过齐悦悲伤的样子。
“坚强点,齐悦,我会回来的!”
他强忍内心的抽搐,托起齐悦的眼晴,神情坚定地说。尽管,他知道要实现这句承诺,是何其渺茫的事。
“康岩,原来你也会流泪啊!”
突然,齐悦破涕为笑,将康岩的手攥的更紧。他终于肯为自己撒谎,哪怕是在行将离开之际,至少他还是在乎自己的。她的心头泛起一阵淡淡的喜悦。只是,这种迟到的谎言为何不肯早日降临,倘使那样,即使粉身碎骨,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越过那条界线,陪伴在他的身边。一丝强烈的惆怅冲淡了方才涌起的喜悦。
“没……没……谁说我流泪了!”
康岩一边擦拭着湿润的眼角,一边嘟起嘴巴喃喃而语。想到墨尔本一别后,谋面的机会甚微,康岩的心头便如万蚁噬咬。他从未如此悲伤地去面对一个人,而眼前鲜活真实的齐悦,却要在几个小时后相隔天涯,他定定地咬着下唇茫然无措。
那些曾以为幸福美妙的记忆片段,此时却犹如一柄柄锋利的匕首,伴随着呼啸而过的时光声,穿破感伤的脑底。
他再次紧攥齐悦瘦弱的手掌,片刻之后突兀地松开,狠狠地转过身地朝登机口大步迈去。
康岩的眼泪“哗——”的一声涌泻下来,砸落在齐悦为他编织的围巾上,浸湿了一大片。
齐悦定定地站在大厅中央,直到康岩稀薄的身影消失在登机口,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然哭成了泪人。
原来,六年的一切,不管是令人欢颜的齐悦,还是旖ni的澳洲风光,不过一场漫长的幻觉,终究抵不过时间的侵袭。
想到这里,康岩的眼角再一次溢满了泪水,扑簌簌地落到了脚下的草坪上。
“你当日登机前,也是这般悲伤而泣的吧。”
康岩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蓝瞳漆黑的双眸。
“这个你也知道?”
“不仅知道,而且——”
蓝瞳的话语突然间停顿了下来,抬头望向湖心,朵朵涟漪在星光下泛出迷人的光泽。
康岩屏低呼吸,贯足了全身的精神,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