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髓的指引下,归海一刀来到了秋吟素所居住的寂苑。
他还是蒙着双眼,紧皱眉头,只是听到有人在弹琴,那眉头便更紧了。
忽的琴声停止,一女子缓缓开口淡道:“这曲是我家乡小调,父亲没有教完就去世了,我也只会弹到这里。”
这声音虽是冷冽,却又无比熟悉,归海一刀脑袋一摇激动开来,玉髓忙解了他眼前的黑布,便和女婢一起退下。
恍惚间归海一刀睁开眼睛,抬首映入他眼帘的,是无一亭,亭里玉桌旁,端坐着个女子,女子正低眸抚琴,那女子,正是与上官海棠拥有同样面容的秋吟素。
只是今日的秋吟素,虽还是教中打扮,却比往日更添浓妆艳抹,还着一袭大红纱裙,妖娆极致。
归海一刀抬首望她,紧蹙眉头便低头走进了亭子。
秋吟素倒是有礼:“归海大人,请坐。”抬首间秋吟素示意归海一刀坐下。这声音不似方才冷淡,倒多了几分妖媚,使得归海一刀咬紧牙关坐了下来。
这空当秋吟素已为他倒下一杯茶,却看归海一刀仍是紧绷着脸,怕想那茶中有毒。
秋吟素嘴角一扬,举起自己身前玉杯:“当日为求自保,不得已误伤大人,今日素素以茶代酒,向大人赔罪。”说罢秋吟素便一饮而尽。
归海一刀总算又有些勇气,他缓缓抬眸,朝秋吟素那张脸望去,秋吟素的姿色是何其娇媚,却看得他心头更乱。
见归海一刀怔怔盯着自己,秋吟素只一转眸子,便起身走到亭子一角背对归海一刀立着。她抬起右手轻捂嘴角,一声嘲讽冷笑,那般娇艳却又那般的狠厉,道:“不过,你竟然没死。”
看着秋吟素的一举一动,归海一刀失魂落魄的心早已沸腾。
归海一刀起身便朝秋吟素边走边道:“那夜我在练刀,你蒙面而过,我看到了你的眼睛。”
秋吟素仍是背对他,声音妩媚道:“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归海大人怕是认错了。”
看着秋吟素的背影,归海一刀只继续朝她走去:“我总感觉你很熟悉,却又不敢靠近。”
一声嗔笑,秋吟素冷道:“素闻地字第一号归海一刀是武痴,今日一见,原还是个情种。”
此番归海一刀已然走她身后,望着这般瘦弱的熟悉背影。归海一刀强忍内心激动,质问道:“你若不是,又为何不敢回头看我。”
“哈哈哈。”秋吟素掩嘴邪笑,转瞬便扭过身子。这张脸,便是海棠的脸,只是今日一见,更是千娇百媚。没有思索的,归海一刀抬起左臂一把揽上秋吟素纤细的腰肢。
“你!”秋吟素猛然愣下,只怔着圆圆杏眼,这是海棠的眼睛,海棠每每同自己亲近之时,总会羞涩的睁着圆溜溜的眸子。
由上至下,由眼至鼻,归海一刀死死盯着秋吟素的脸,那浓艳红唇,比六月的锦带还要艳丽,归海一刀只将眸子愣愣停那唇上,歪头便吻了上去。
秋吟素倏地回神,一口便咬上归海一刀的唇,鲜血缓缓流出。她忙推开了归海一刀,继而朝他脸上便是一巴掌:“下流!”
归海一刀并未说话,只蹙着眉头步步走近秋吟素,他左手一张,便紧紧揽住秋吟素的脑袋,低眸又吻向那火红的唇。怪异的是,秋吟素并未再回绝他,反是主动迎合起来。
归海一刀忽的便停下,他推开了秋吟素,神色十分奇怪。
秋吟素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站稳身子。她缓缓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擦拭归海一刀方才渗在自己唇上的血水,便又朝归海一刀走来。
秋吟素努努嘴巴,伸手附上归海一刀的面颊,神色更加娇媚多情,道:“真不禁夸,刚说你是情种,就风流起来。”归海一刀怔怔的看着这女人,左手一把抓起秋吟素附他脸颊那手,似笑非笑道:“海棠,你真的是海棠!”
只看秋吟素哼笑一声,一挥水袖背过身子便又挣脱了他。
归海一刀仍是恍惚的发愣,他的眸里虽夹杂忧伤,更多的却是欣喜。
“你就是海棠,就算外貌可以相同,可方才我抱着你,你的身形我最清楚,我不会认错!”
秋吟素只理着一侧云鬓立在那里,并未答他。
归海一刀继续道:“没有八分的把握,我断不会前来找你。”他的话语,竟如此掷地有声。“我查了棺木,空的。天下第一庄也供出了玉髓,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承认。你就是海棠。”归海一刀又走向秋吟素,神色已是严肃,声音也颤抖起来。
秋吟素得无奈,秋吟素的落寞,从来都在她自己心里,归海一刀看不到她的落寞。只是归海一刀已然确定秋吟素同上官海棠是一人,既然证据确凿,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只听一声嗔笑,秋吟素转身望向归海一刀,四目相对的,却十分陌生。
“对,我的确是海棠。可准确的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海棠,只有我秋吟素。”秋吟素不再回避,直直朝他望去,疾言厉色道。
这双陌生且熟悉的眸,竟使得归海一刀后退一步,他低首摇摇身子,颤道:“我不懂。”归海一刀此时的心境,应是比当年海棠之死更加困惑和慌恐。
可秋吟素并未理会他的情绪,只继续淡淡道:“别急,听听我的故事吧。”她没了方才那丝妩媚,取而代之的只有冰冷和恨。
归海一刀伤势并未完全痊愈,如今又要承受这些,他像是支撑不住,遂又坐了下。
秋吟素继续说道:“我本姓秋,杭州府人士。我有一弟一妹,一家本也和乐融融,可天不逢人愿。”
秋吟素理了下左边鬓角,神色似是痛苦:“二十年前,一个男人为了得到我秋家的刀谱。竟在一夜之间血洗了秋家,杀我秋家足足一百六十三口。”
“小妹莫愁当时正在奶娘家中,故逃过这劫,而我和弟弟,则躲在家中那紫玉花瓶里。那时弟弟还小,可我却是懂事的,我亲眼看着一个个亲人离我而去。当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是姑母前来救走了我们。从那时起,我活着,只为了报仇!”秋吟素声音也变得激动,但还是冷冷的。
归海一刀听着这些,却十分难以置信,海棠的人生原本便是极苦,可若这般说辞,那秋吟素这辈子又承受了什么。他缓慢抬首,眉头紧皱愤怒问道:“他是谁!”
仍旧冰冷,秋吟素只喝了口茶,便放下杯子,又边走边道:“后来我寄住在舅父家里,为了逃避仇家,舅父便帮我改了海棠这个名字。原本我以为可以风平浪静的,可是十一岁那年,海家堡竟也被强盗盯上,一群强盗血洗了海家,可笑的是,我又死里逃生了。”
秋吟素抬首望向亭外的鸟儿,冷笑一声,遂转过身子望着归海一刀道:“老天爷两次都不收了我,就是让我活着,为秋家报仇。”
她继续走着:“只是我没想到,海家堡救我的,便是那害我家破人亡的男子!这真是个好机会。哈哈哈!”秋吟素仰天而笑,笑声中带着凄凉:“你说好笑吗?”
收了收情绪,她又继续说道:“他收我为义女,虽然十几年来,他表面对我还算可以,也给了我很多。可他本就是个伪君子,这么多年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我认贼作父,苦心经营十几年,就为等待他的暴露。”
归海一刀此刻早已听出了海棠的仇人就是当年的铁胆神侯朱无视,可心中却是难以接受,他宁愿海棠已经死了,这只是一场噩梦。
“我不信!”归海一刀愕然看着秋吟素。
秋吟素还是没有理他:“有时候,毁掉一个人,不仅是杀,还要让他身败名裂。这么多年,我要把他把他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千倍,百倍的还给他!”说到这儿,秋吟素的表情也变得狰狞。
理理衣袖,秋吟素也坐了下来,只看归海一刀坐在对面,伸出左手正紧紧压着玉桌,他强压着情绪,低头间十分痛苦。一掌拍向玉桌,玉桌便裂了一条缝。顺着缝隙望去,归海一刀艰难的抬起了头,看向这张他完全不懂的脸。
秋吟素眉头紧皱弓腰对视他道,:“可就在大功告成之际,柳生家背叛了我,投靠了朱无视,柳生飘絮更是突袭我。”
归海一刀颤道:“不可能,柳生飘絮本就是朱无视的人!海棠已经死了,她不可能活过来,你不是!”他神情激动,像个疯子,起身便背对着秋吟素,只是连腰也直不起来。
秋吟素又喝了口茶,淡然说道:“我从小修炼阴月圣火诀,内力深厚,那次也只是进入假死。玉髓把我从墓地挖出,带回了无痕山庄,师傅用无常丹为我续命,足足三个月我才可以下地。”
秋吟素停顿下来,忽的一拨桌上琴弦,那弦音竟比秋吟素的神色还要狰狞。她厉声说道:“可是等我醒来,他已经死了,我没能亲手杀了他,这是我的耻辱!”
归海一刀恍惚转过身子,缓慢走到秋吟素面前,左手摇上她的肩膀:“不,海棠不是这样的人,她忠孝仁义,温柔善良。我不信!我不信!”
秋吟素挥下他的手,也紧跟立起,指向归海一刀狠厉道:“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是海棠,我是秋吟素。”
她又冷笑道:“真搞不懂,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喜欢海棠,如你所见,她的忠孝仁义,就是遭到亲友的背叛,命丧黄泉。好人向来短命,今日你见的,才是真正的海棠。”望着归海一刀那般发愣,秋吟素步步紧逼,归海一刀便连连后退。秋吟素仍很靠近,遂对他媚道:“归海一刀,我们都是为复仇而生的人,你应该懂我的。”
归海一刀摇着脑袋推开了她,他抬起左手捂着自己脑袋,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我不懂!我早已没了仇恨!”
紧接他又清醒,抬手就握向秋吟素肩头:“就算你所说的这一切是真的,那我们呢?”归海一刀深情朝她望去,就算这十几年相识一场都是假的,就算他是棋子,但他相信海棠对他是真心的。
秋吟素抬起低低的眸,伸手便又抚向归海一刀的面颊,由上至下,冷冷道:“做棋子有什么不好。”
仍是不愿相信,归海一刀一把揽上秋吟素,很紧很紧,生怕她逃脱,归海一刀有些疯狂,声音很大却在颤抖:“我不信,海棠!你是爱我的!这十几年来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我不信!这不可能是假的!况且……”他痴笑着对秋吟素温和说道:“你已然是我的人了。”
秋吟素狠狠挣脱开他,只道:“你以为我心甘情愿跟你吗?若非为了稳住你,我当日也不会献出自己的身子。归海一刀,我把自己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秋吟素沉气之际,他怔的一下又握住了她的左肩,仍是似笑非笑:“不是的,海棠你看着我,是她们逼你的对吗?”
秋吟素没有再推开他,只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听任何人的。归海一刀,从我刺你的那一刀开始,我们便断的一干二净了。”
归海一刀总算松开了她,却始终那般不愿放弃,只侧身颤道:“你为何要回来?”秋吟素理理方才有些凌乱的衣饰,淡淡道:“我对你们足够了解,监视着你们,好给姑母足够时间筹备武林大会的事情。”
归海一刀眉头又蹙:“皇镖是你们劫的?”
秋吟素:“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骗你。”
归海一刀再也说不出什么,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
秋吟素走近他,伸手便抬起了他的脑袋,如葱如玉般的手指缓缓划过他的脸颊,声音又是那般柔媚,只缓缓说道:“我想为你圆一场梦,可你咄咄相逼,非要亲手把我们的梦给毁了,你如今所要承受的,都怪不得我了。”
迷惑,惊恐,归海一刀如行尸走肉。
秋吟素放下了手,从腰间掏出一羊皮纸卷。遂把纸放进了归海一刀左手间,又帮他紧紧握上,转身间秋吟素就要离去,只淡淡道:“终归你都是我的老情人,这是地图,按此路线下山便不会遇到教里的人。回去吧,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本就应死生不复相见。”秋吟素就这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无一亭。
归海一刀愣在那儿,他的眼神发直,头也一直缓慢的摇动,太假的真实,换做谁又能承受。一个你爱了十几年的人,在你面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你想让她留下的仅有的对你的真心。
归海一刀,醒醒吧,你是一颗棋子。
秋吟素回了房,上了二楼楼阁,呆呆望着楼下玉髓带着失了魂的归海一刀离去。
归海一刀,如果忘不掉,就恨我吧。
映月峰下起了大雨,玉髓撑着伞,看着失魂落魄的归海一刀:“大人,映月峰天气反复无常,你还是撑把伞吧。”玉髓说话间便把伞递给了归海一刀,归海一刀左臂一挥把伞扔到地上。
玉髓无奈,遂从腰间取出一小瓶。塞进了一刀的衣服里,认真道:“这是青龙回转丹,对你的内伤有好处。”
归海一刀仍旧没有反应,眼神只直勾勾的,步履蹒跚的朝映月峰下走去。
玉髓撑着伞站在雨中,她也困惑了,想去对归海一刀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她想起了自己的拂尘哥哥。
雨中,一个佝偻的身躯,那是归海一刀。
“咳”,他内伤早已发作,一滩血径直从口中喷出。他继续走在雨地里,想让这大雨冲走他的悲伤和绝望。
归海一刀,连你的海棠都是假的,你还有什么可以相信。他倒在了雨中。
雨停了,天晴了。归海一刀听到一个声音。
“一刀,我的孩子,站起来,归海家的男人是不会倒下的。”
“爹,我累了,天地之间我已无可信之人,我累了,爹,不愿醒了。”
“孩子,情爱本就是杀人的□□,忘了吧。除了儿女私情,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做不到……一刀忘不掉……”
“孩子,你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冲动为父报仇的一刀了。好好活着,惩奸除恶,诛杀奸佞,为黎民百姓巩固这大明江山,才是你应该做的。”
“这些同我又有何关系……我实在累了……”
“累了就睡吧,睡醒了就起来。爹娘会永远陪着你的。”
终究,他还是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