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芹芝指引的山缝中的小路,像一条弯曲起伏的甬道,比起来时的那条路,要近得多,隐蔽得多。小林后来又几次穿越甬道,往往去的时候信心百倍,勇气十足,一走到她家附近,却又望而却步,认为自己的行为荒唐可笑。他已经向她作出过大胆的挑战,而且向前迈出了惊心动魄的一步,但他清楚地记得,对方什么都没有给他,当然,也没有给他难堪。是不是原谅他醉了,或者慑于四清工作队的威风?而她那捉摸不透的闪闪的眼神,她那完美的躯体,想要在脑海里抹去,小林已下不了决心。
甬道的出口接着胡队长家屋后的竹林。幸喜几次路过都没有遇上他家的人,这也搭帮他摸清了队长家出出进进的规律。然而最近的一次,竟使他惊遽不已,是他走到离芹芝房屋最近的一次,刚刚准备从山坎上的老樟树旁走下去时,忽然瞥见前面茶树林里一个人影一闪,就不见了。他马上联想到上一次到这里来,听到茶树林里有急促的脚步声远遁而去,肯定是人,不是野物!不好,要么是有人盯梢,要么还有一个和他有同样渴求的人,被他吓退了。他没有后退,故意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走下山坎,穿过竹林、茶林,来到杉树林边,夸张地伸出食指,一棵一棵地点起树木来。他没有从原路回去,想看看这人到底是谁,然而却无影无踪。回来的路上,他感到好生蹊跷,作出种种猜想,想到桃色陷阱这个可怕的词语时,他甚至想从此打消去偷吃这枚“禁果”的念头。
下山之后,他走到了胡湘萍的家里。胡湘萍一家人,还有本队的一些女社员都在忙忙碌碌,有人在缝新棉被,有人在塞新枕头,单单没有看见胡湘萍。小林问她的爹娘,她到哪里去了。她娘说:“男方催得紧,明天就要过门。她关了房门不出来,一点忙都不帮,好像是隔壁人家嫁女。”她娘说着便去敲她的房门,喊道:“湘萍,林干部来了,找你咧!”房里没有回应,她娘又喊了几次,才听到房里送出了胡湘萍不耐烦的声音:“不舒服咧,在困觉咧!”
小林自讨没趣,悻悻地离开了她的家。三满家隔得不远,他进了他的屋。虽然林干部帮三满的忙没有帮成,但那是命,是没有缘。林干部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三满伢子全家人都感激涕零。小林进屋后,二话没说,要三满拿来纸、笔,沙沙沙写好了一封信,找来几粒饭,将临时做的信封粘紧,对三满的爹娘说:“我打发三满帮我送一封重要的信到北乡去,找山冲大队山冲生产队工作组的小周同志,三满今天肯定打不了回转。”
三满的爹娘连忙说:“三满伢子一身的牛劲,哪怕日夜赶路走上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出一声粗气。只要是你林干部喊他,他肯定不会推辞。”
小林又吩咐三满:“那个工作队员是我蛮要好的同学,他爱干净,你身上稍微穿干净点;他留你吃饭就吃饭,留你住就住,放大方些!”
等三满拿着信走了,小林对他的爹娘说:“胡湘萍明天出嫁,让三满走开两天,免得他心里难受。”
三满的爹娘连连称是,再一次说林干部是好人,想得周到。
几天来,小林再没有听到悠扬的花鼓大筒声,而且,斯人将去,即使大筒声响起来,也像如泣如诉的哀怨声,会让他伤感;而那个令人怦然心动的茶花坳,又险象环生,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他心里一片空虚,感觉日子过得好无聊。他仰望着蓝天,仰望着蓝天上飘着的白云,独自一人不停地叹息着。
他最不愿看到的一幕终于到来了。第二天中饭以后,他正在床上午睡,忽然听到清越欢快的唢喇声,自远而近,飘送过来。一支送亲迎亲的队伍从山路上向渡口方向走来。渡口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泊了一只带篷的船。篷拱上垂下两个大红彩球。船篷两边,都贴上了用大红纸剪的双“喜”。唢喇声渐近,同时响起了热闹的锣鼓声。
小林从墙壁的竹篾缝里望过去,只见队长嫂子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接着是新郎,他手中握着一匹红缎的一头,隔着约三尺远,新娘握着红缎的另一头。新娘盖着红盖头,看不到面目。小林无须看清她的面目,他晓得她是哪一个。新娘的两边是伴娘,是香洲队两个漂亮的妹子。后面接着是肩挑手提陪嫁的被褥箱担、便桶、四脚盆之类的一队人。香洲队男女老少从山道上、从垄中各个方向走来了,聚成一支队伍跟在后面。
队伍走到小林的屋檐下,新娘停下不走了,后边的队伍也陆陆续续停了下来。小林吓得倦缩成一团,蹲了下去。他重新找到一个墙壁缝,继续朝外观察。他清楚地看见胡大姐返过身来,几次扯新娘的衣袖,催促道:“就要上船了,你还等哪个?哭呀,哭嫁呀!”
新娘甩开胡大姐的手,没有理她,最后她干脆说:“我不哭,我不晓得哭!”
胡大姐急得直搓手,说:“你这个妹子也是烈,不晓得哭也要装个样子吧,人家会说你吵着要嫁人!好,你不哭嫁,我帮你哭嫁!”
下面是胡大姐的哭嫁歌:
叫一声老父亲呐老娘亲不孝女今日里离别双亲
在家里没将你们好好侍奉女儿我到如今好不伤心
娘怀我九个月提心吊胆三分人七分鬼痛苦万分
食娘肉饮娘血女儿长全为娘的几生几死才得临盆
为父的见女儿好生欢喜省了吃省了穿从不怨恨
上小学上中学将我培养直落得他自己百病缠身……
兄弟们姐妹们父老乡亲家乡山家乡水难舍难分……
胡大姐的哭嫁歌是无伴奏演唱,只在适当的时候,才**来一高一低的两声唢喇。歌词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有板有眼有辙。首先是胡湘萍的爹娘哭了,她的弟弟妹妹跟着哭了,后来,周围的许多伢妹子都哭了。小林趴在墙边,暗暗地骂胡大姐:唱些这样煽情的东西,揪心揪肺的,又不是生离死别!但是,小林的鼻子也酸了,喉咙里像梗着什么东西,透不过气来。
队伍向渡口缓缓走去,迎亲的彩船上放起了鞭炮,鼓乐齐鸣。走下河坎的时候,只见胡大姐走到新郎旁边,附耳嘱咐了几句什么,新郎立即站立不动,向前弓下身子。胡大姐又走到胡湘萍面前,拉着她的手,牵着走到新郎的身后,示意让她趴到新郎的背上。胡湘萍犟在那里,不照她的做。胡大姐强拉硬推,将胡湘萍按到了新郎的背上。新郎摆好架式,耸了耸身子,背着新娘正要直起腰,却向前打了个趔趄。两边的伴娘眼疾手快,迅速将他们搀稳,一步一步走向水边,然后扶着他们踏上跳板,上了船,新郎才小心翼翼地将新娘放了下来。河岸上马上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唢喇趁势吹得更加激越高昂。小林后来才知道,背新娘是表明男方名正言顺将新娘娶回去的,而不是这女子私奔到男家。
看到这里,小林再也按捺不住怅然若失的心绪,从屋子里走出来,转到临河的一棵老柳树下,躲在人丛的后面,痴痴地望着即将远嫁的胡湘萍。任凭接亲的人朝胡湘萍头上、身上抛撒一些瓜子、花生、红枣,胡湘萍却一直木然地立在船头,面朝岸上,不肯进船仓。驾船的抽掉了搭在岸上的跳板,船上又燃起了鞭炮。突然,胡湘萍掀掉盖头,顾不上脱掉鞋子,跳进河水之中,飞奔上岸,跑到老柳树跟前,将一样东西塞给小林,之后,扭头下河。小林一看,这是他送给她的手帕,干干净净,折得方方正正,上面没有一滴泪痕。他稍稍掀开看了看,里面还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再见!小林的双手微微地颤抖起来,似乎全身被冰冻僵了,一直冰冻到了脚板心。
船上的人、岸上的人都望着这一突如其来的惊人举动。小林怔了怔,向已经回到船上的胡湘萍喊道:“我代表四清工作组,祝你们新婚快乐!”
在不远的河岸上,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这一惊人的举动,这个人就是甄芹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