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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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皮三阳被关在大队部有些时日了,这些日子里,到了晚上,如果大队部的大门被反锁住,那就是皮主席干那个事去了,这里就只剩下他和皮三爹两个人。皮三爹是个单身老倌,大队部安排他住在这里守屋,平日里他弹棉花,大队部有事情,就由他做饭菜。大队部经常要接待各方面的人,上至公社、县里的领导,下至生产队长和一般社员,因此,皮三爹消息比较灵通。他为人谨慎,从不乱讲。但有一件事他实在忍不住了,决心要告诉皮三阳,他没有把事情说穿,故意说得很远很远:“你这么久没有回家了,就不想回家去看看?你堂客又要出工,又要喂种菜,身边还拖着三个细伢嫩崽,一天到晚蛮累的。你那房屋破破烂烂,晚上闯进去一只野物,万一伤了个把人呢?”

  皮三阳苦着脸说:“我如何不想回去?工作组的派人守着我,就是不让我回去。”

  “你不晓得晚上溜回去看看?”

  “晚上有皮主席守着。”

  “他每天晚上出去半夜都不回来,这不正是机会!”

  “大门反锁了,我飞都飞不出去。”

  “你如果真想回去看看,靠厨房那边有个狗洞,平日我用木板、柴草堵住了,你可以从那里出去,就当我不晓得。”

  皮三阳听说是从大队部溜出去,连连地摇头,说:“要不得,要不得!”但他经不住皮三爹的一再鼓励和催促,便恭恭敬敬地朝皮三爹磕了个头,说,“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我来生来世都记得。放心好了,我绝不会连累你老人家……”

  皮三阳从狗洞里钻出来,朝四下里看了看,只见朦胧的月色下,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才直起了腰杆。他不敢抄田垄中的近路走,而是拨开山坎边齐腰深的茅草,慢慢绕到了自己房屋的后山上。明明到了这块十分熟悉的地方,他一下子变得认不出来了。原先这里有一片杉树林,都长到碗口粗了,而眼前却被剃了光头。这块山是分给他家的自留山,当年也是被剃了光头。他堂客刚过门的那一年,是春天,下着毛毛雨,他们一对新人踩着泥巴烂路,一行行地栽下了这些杉树苗。他们年复一年地盼着杉树快快长大,因为他们的房屋还是祖上遗下来的,下雨天,四处漏雨,家里的盆子都要用来接漏;刮北风,屋子里连灯都点不燃。他们早已计划好了,今年冬天,要用这些树木来翻修房屋。这场运动像风一样,把他想象中的新房子吹得没有影子了。他的心一下子灰暗起来,两条腿一软,无力地蹲了下来。

  山风一阵阵吹过来,他隐隐地听到有声音从自己家里飘出来,是他堂客的声音。他又变得高兴起来:留得青山在,莫怕没柴烧!堂客在,三个崽女在,运动一过,再栽上树苗,不过是多拖上五、六年……他立刻站了起来,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正准备敲门,屋子里又传来堂客嘤嘤的哭泣声:“我真正怕,怕得要死,要是又怀上一个,如何得了……”“什么不得了,再生下一个,就是我的种了,我就有后人了!”这是皮主席的声音。皮三阳听到这个声音,真恨不冲进去,一刀子劈死他。但他一贯胆子小,有点火气也只是藏在心里,况且,事情并没有搞得蛮清楚,冒冒失失地闯进去,闯祸的会是自己。他再侧耳细听,仍旧是堂客的声音:“你天天晚上钻过来困我,我三阳晓得了呢?你就不怕雷公打人?”下面又是皮癞子浪浪的声音:“雷公?雷公从来就不打我。三阳伢子晓得了又如何?他八成是回不来了,往后我就同你困一辈子,你还不舒服?……”

  皮三阳再也听不下去,连冲进屋子去的想法都没有了,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自己的家门口。

  皮主席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回到了大队部,回来后他倒头就困。

  后来,朦朦胧胧中有人推他,声音有些急促:“皮主席,三、三阳没有看见人了!”

  皮主席晓得是皮三爹,眼睛懒得光开来,不耐烦地回复他:“你不晓得帮我寻一下?硬要吵醒我的瞌困!”

  皮三爹舌子有些转不灵了,说:“间间房子都寻、寻了,硬、硬是没有影子。”

  皮主席揉了揉眼睛,慢慢坐起来,骂道:“天还没有大亮,就把我吵醒。三阳伢子,只要你逃,罪上加罪!”

  皮主席虽然这么骂,心里倒也紧张起来,胡乱地穿上衣服,急忙跑回蛇形队去向何组长汇报。何组长很冷静,说跑是跑不脱的,要他赶快组织几个民兵,请驻队的蔡干部一起出面,先到皮三阳家里搜查,搜查完了再来报告。

  皮三阳昨晚没有回家,皮主席心里是有数的,但他还是邀上蔡干部,一同到了皮三阳家里。走进屋,他劈头劈脑地问皮三嫂:“三阳呢?”

  皮三嫂正在疑惑,这个背时鬼怎么又来了?一听是问三阳,满肚子怨气就朝皮主席泼过去:“你问我,我问哪个?”

  “搜!”皮主席一声命令,几个人便进屋搜查起来。一间住房,一间堂屋,一间灶屋兼作猪栏屋,总共三间房屋,经不起几搜,已一目了然──皮三阳不在家里!皮主席摸了摸癞子脑壳,翻着白眼,狠狠地说:“躲到鸡**里,老子都要把你抓出来!多半是藏在屋檐下的柴草堆子里,去,看看去!”

  一行人低着头,转到了低矮的屋檐下。屋后面是一堆柴草,皮主席走到柴草面前,高声喊道:“出来、出来!”里面没有反应,他便从民兵手上接过一支梭标,往柴草里面捅……

  这时,一个民兵指着屋后的山坎喊道:“你们看啰,三阳站在那里!”

  屋后有一个山坎,山坎上有一颗老樟树,是屋场树。按照这个地方的习俗,每家房屋旁边都种有屋场树,多半是樟树,是某某人家屋场的标志。据说,先人的魂魄也是凭着屋场树,祭祖的这一天才不会走错人家,因此,五八年搞大跃进搞得那样狠,家家的屋场树都没有被砍掉。

  蔡老是老花眼,不戴眼镜倒是看得很远,他连忙纠正说:“他不是站在树下,是挂在树上,你们没有看见他颈上那根索子!”这时,大家都紧张起来,站在原地,跨不开脚步。蔡老心里也是怯怯的,但他还是给大家壮胆,说,“怕什么,畏罪自杀!去两个人把他解下来,去两个人到他家里抬门板!”

  皮三阳从树上被解下来了,首先惊动了皮三嫂。她跌跌撞撞地爬上山坎,猛地朝她男人的尸体扑了过去,拼命地高声呼喊着“三阳、三阳”,接着就没有了声音。围上来的社员中,有人赶忙去掐她的人中,掐她的肩胛。

  皮三嫂子晕转过来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了皮主席,便不顾一切地向他冲过去,死命地抓住他的双臂,将脑壳向他身上连连撞去,高声喊道:“你还我的男人来,你还我的男人来!”

  蔡老用尽了劲,才把她扯开,劝解道:“人死了不能复生,现在料理后事要紧。再说,这也不能怪皮主席……”

  皮三嫂子见皮主席被放开了,一头又跪倒在蔡老的脚边,泣不成声地说:“这个畜生,你不晓得,你不晓得咧……”

  蔡老向四周望瞭望,皮主席早已无影无踪了。他怕自己也脱不了身,连忙招呼队上的贫协组长,说:“你来主持料理一下后事。”

  贫协组长是个阿弥陀佛的老倌子,他吓得往后退,摇着手说:“我不晓得搞,我不晓得搞!”

  蔡老正在束手无策,队长自告奋勇愿意来担当这个事。队长是个还没有解放的“四不清”干部,蔡老急于要脱身,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何组长已晓得了这一情况,他召集蔡老、老卢、老宋和小林开了个会,说:“老蔡同志胆子太小,死个把人就吓成这样!搞运动怎有不死人的呢?阶级斗争嘛,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个问题出在你们那一片,就由小林、林组长为主来处理,老卢、老宋协助一下,不能让一些人乘机闹事。”

  何组长走了之后,剩下的四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最后是宋彬抹了抹嘴巴发话:“蔡干部吓得躲开了找何干部,何干部怕惹麻烦又推给林干部,林干部胆子细又怕惹麻烦,很可能最后推给我和卢干部……”

  老宋把大家说得笑了起来,小林连忙辩解:“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要推给你们。好吧,我们现在就分头做工作,我和老卢、老宋三个人一起到皮三嫂那里,了解些情况,再看看有什么要求。死了人,又是上吊死的,与我们工作组多少有些关系。我还真担心死者的家属揪住蔡老找麻烦,蔡老回避一下也好。我们到浏阳已经两个多月了,难得一聚,今天晚上都到我那里吃饭,互相交流一下情况。请蔡老帮我去砍三斤肉,大家都补充点营养……”

  蔡老没有答话,满脸疑惑。老卢说:“蔡老,何组长的话你听,林组长的话你就不听,你不愿意去,我们两个人斢一下。”

  蔡老把眼睛一翻,说:“我什么时候讲了不去?”

  于是,他们分头行动。小林带着老卢、老宋来到皮三阳家里。三阳嫂子一见来了工作组的干部,牵着她的三个崽女齐刷刷地跪倒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地哭个不停。小林连忙扶起皮三嫂。跪在一旁两个大点的小孩也跟着站了起来,怯生生地依偎在皮三嫂身边,只有最小的一个,还跪在地上,连连地向小林作揖。小林看了看,是个细伢子,剃个光头,从他一对稚气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还不晓得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可能还以为是人多热闹好玩。小林一把将他抱起,眼泪禁不住浸满了眼眶。

  生产队长认识这三位干部,领着他们在各间屋里看了看,只见屋顶盖的稻草已稀稀疏疏看见日光,四壁破破烂烂,有的地方临时钉上了一块树皮。

  队长又揭开他们家的米缸盖,指着里边说:“缸里大概不到三升米。我问三阳嫂子还有好多钱,她把分票、角票扫拢来数了数,总共不到九块钱,这就是他们家的全部家当。如今队上也穷,要我来操办这场白喜事,我还蛮为难咧……”

  不知什么时候甄大队长也来了,他从人群里挤过来,说:“工作组的几位干部都在这里!我晓得我的身份,不过,眼下还没有撤掉我的大队长职务,我作个主,从大队拨两担谷把他们家,全大队每个人只不过是少吃了一口饭。三阳同志人走了,也不能包一张草席子把他丢进土眼里,把从他山里砍掉的树木搬一些回来,钉口棺材,用他自己的树木埋他自己,不晓得几位干部同意不?”

  小林连忙答应“要得要得”。他又将老卢、老宋拉到一旁,商量了几句,老卢、老宋每人都拿出二十块钱交给小林,小林自己拿出四十块钱,说:“蔡老家里困难,我替他出一份。”然后,他拿着这八十块钱交给队长,说,“这是我们三个人和蔡干部的一点意思,你就代他们家收了。”

  皮三嫂子在一旁看得清楚,牵着她的三个崽女又一齐跪倒在他们面前。

  生产队长趁势走到小林面前,吞吞吐吐地说:“林干部,我晓得你也是负责的。我们乡里人做白喜事都要热闹一下,三阳是上吊死的,社员们怕吊颈鬼日后闹得地方上不安宁,想请个道士先生念一场消灾的经,要不然的话,今后晚上召集社员开会,他们都不敢出门……”

  小林听说这个要求,半天没有答腔。老卢碰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不就是开追悼会吗?乡里狮子乡里舞,街上狮子打锣鼓,我们那边乡里也是这样的,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小林没有再犹豫,对队长说:“这个事就由你们安排吧。”

  甄大队长补充道:“四类分子不准参加,我们四不清干部也不参加。你们工作组的干部当然不会来,你们就当不晓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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