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小林、老卢、老宋回到胡爹爹家里时,蔡老早已将晚饭做好了。
饭菜上桌的时候,胡爹爹捧出一坛酒,高兴地说:“难得几位干部到我家里来,不嫌弃的话,一人来一点。”
蔡老伸出手正要制止,老卢笑眯眯地拨开他的手,说:“莫搞得太正经了啰,胡爹爹的一片心意,你也同他老人家讲什么纪律?”
老宋不紧不慢地说:“蔡老,今天的酒主要是为你压惊的!”
蔡老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老宋仍旧慢悠悠地说:“大家晓得,蔡老一贯左倾,不过又一贯外强中干,阶级斗争的口号喊得最响,关键时刻就变成了缩头乌龟。如今,他最怕的是皮三阳的冤魂来寻他,更怕他堂客来找他舍死……”
蔡老一把扯住老宋的耳朵,笑骂道:“只有你会抽胡说。今天的酒应该是给我们小林组长压惊,你借花献佛献错了人!”
老卢立即指责蔡老:“莫转移斗争大方向!”
蔡老分辨道:“哪个转移了斗争大方向?小林在茶花坳把尿都吓出来了,才真正受了惊吓……”
于是,大家的话题便转到了皮主席身上。刚才在皮三阳队上,小林、老卢、老宋听了皮三嫂子的哭诉,她把皮主席**她的事全部抖落了出来,说这个畜生困了她不算,还偷了她家三只生蛋的鸡婆,后来是皮癞子实在瞒不住了才承认的,说是把何组长吃了,想要何组长早点把她男人放出来……
蔡老惊讶万分,骂道:”这是什么卵贫协主席,是只癞皮狗!”
小林平日是不喝酒的,他今天心里很狂乱,也喝下了许多,趁着酒兴,又把何组长调戏甄芹芝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接着,他冷笑了两声,说:“癞皮狗?疯狗子!我问你蔡老,你到浏阳河对岸进了饭馆没有?”
蔡老脸上有些不自在,支支吾吾没有正面作答。
小林说:“你抵赖得了吗?何组长早就派这只疯狗子对我们作了调查,你还蒙在鼓里咧!皮癞子狗仗人势,得意忘形,在皮三嫂子面前吹牛皮,把这些事也吹出来了……”
蔡老在单位的时候,年年评了优秀**员,没想到在浏阳被别人抓了辫子。工作队员进饭馆是要挨处分的,蔡老想到这一层,脸上渐渐变得铁青。他这副愁苦的神情,马上传染开来,在座的除了小林,都陷入了无可奈何的沈思。
小林便安慰大家:“大家也不必人人自危,自己把自己吓胡涂了。我们这些芝麻小事加起来,比起何组长的事,恐怕只是小巫见大巫。一旦组织上晓得他的事……”
胡爹爹正好吃完了饭,听到他们在谈论一些内部的事情,推说要去看筒车,提盏灯,拉着他婆婆一同出了屋。此时,大家觉得好说话了,言辞便激烈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先骂皮癞子,再骂何组长,反正是隔河骂知县,发泄一下,心里舒服点,最后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你何某人马列主义只对别人,难道你是只好东西?你等着这一天啰!
当天晚上,蔡老针对进饭馆的事,写了一份深刻的检讨,准备第二天交给何组长,以争取主动。老宋建议他莫交何组长,交小林组长,并且把检讨日期提前点,这样,有事就有事,没有事,小林会帮他抹掉。当天晚上,小林也伏在灯下写,不是检讨,是日记。他把何组长的劣行按照时间、地点、人物诸要素详细记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他已经懂得了残酷的斗争、无情的打击的惨烈,因此,他做人的原则是一手拿矛,一手拿盾;盾时刻抓在手上,以防不测,矛不到逼急了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皮三阳的尸体要在家里停放三天,这三天里头,天天都有锣鼓音乐,天天都热热闹闹。第三天晚上有道士来念消灾经,是热闹的**。蔡老还是怕有麻烦,向住户扯了个谎,说他这几天要到公社去开会,屁股一拍开了溜。实际上那几天他都躲在老宋那里,听他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扯卵弹。
第三天天黑下来之后,香洲队许多社员纷纷去看热闹,小林跟着一帮伢妹子也去了。他们爬上山顶的时候,只见远远近近许多火把往那个地方移动,高一声低一声的唢喇声,也隐约可闻了。再穿过一个大垄,远远地,就看见一盏耀眼的煤汽灯,照亮了一片攒动的人头。小林走到那里时,拣一个背光地方,躲在人群后面站了下来。马上就有人端了凳子给他坐,周围的目光都向他投射过来。他没有在意这些,因为他突然发现了甄芹芝。甄芹芝还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系着一条围腰,正在煤汽灯下忙个不停,不时给乐队班子倒茶,不时又给客人们端凳子。小林正在凝神张望,甄大队长悄悄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两个人点了点头,会心地笑了笑,甄大队长便走开了。
隔了不久,甄芹芝端着一碗茶走到了他的面前,平平淡淡地说:“你来了。”
小林接过茶碗,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帮忙?”
甄芹芝说:“三阳是我男人的嫡亲老表,我当然要来。”
小林一时找不出什么话要同她说,甄芹芝却开口问道:“你明天下午有空没有?”
小林反问道:“有事吗?”
甄芹芝眼睛向四周瞟了瞟,低声说道:“有空一定到我家来,我等你!”说完就急急地走了。
甄芹芝的话语这么简单,走得又这么急促,小林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片疑云。明天得到的将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一时叫人猜想不透。上次在茶花坳的经历,至今还令他心惊肉跳,不过,何组长和那条疯狗子已经碰过了一次壁,应该不会再去……
一阵铃铛响过,打断了他的思绪,是道士出场了。只见这道士头戴皂色瓦楞帽,身穿皂色道士袍,手摇铃铛徐徐走到棺材边,摇头晃脑地念诵起什么来。小林隔得远,听不真切。念诵了片刻,道士点燃一迭纸钱,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接着,他放下铃铛,换上一柄长剑,将它插入一迭燃烧的纸钱,举起它,有如戏里的徐策跑城,疾疾地绕着皮三阳的房屋小跑起来。当他回到原先的地方时,突然从地上抓起一只白公鸡,将长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然后猛地向白公鸡颈脖杀下去。顿时,白公鸡血流如注。他迅速将鸡血洒在棺材上和棺材四周,然后将再也不能动弹的公鸡,准确无误地抛落在棺材上。紧接着,他两手握剑,指向天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便疯狂地舞蹈起来。舞蹈动作怪诞、神秘而又优美,让小林看得目瞪口呆。
道士的表演前后约半个小时,接下来是唱戏,当然是花鼓戏。几乎全大队能唱的好手都到齐了,既唱老戏《刘海砍樵》、《讨学钱》,又唱新戏《补锅》、《打铜锣》,从盘古开天、三皇五帝一直唱到人民公社好、幸福万年长。有的站着唱,有的坐着唱,有的带表演地唱;有齐唱,还有对唱、轮唱。像是文艺大会演,又像是戏曲演唱擂台赛,一个个高高兴兴的,全然没有半点悲哀的神色,全然不似胡湘萍出嫁时悲悲切切的场面。这是农村里难得的娱乐机会,小林估计,这一晚不闹到天亮是不会收场的。虽然他十分想看下去,但他记挂着明天的事,便悄悄地提早走了。
回到住户家里后,他独自伏在煤油灯下沈思,仔细分析明天可能出现的情况,好的、坏的甚至凶险的,并想出各种应对的办法。他将这些情况和办法一一记在纸上,直到呵欠连天才吹了灯上床睡觉。他躺下不久,忽然又翻身起床,找到桌上的纸条,划根火柴将它烧成了灰烬,才重新上床。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是恶梦,半夜里自己将自己吓醒了,他没有再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