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到茶花坳去还是不去,小林开始动摇了。上回在那里差点点出了大事,算是过去了,而甄芹芝本人的情况,却让他如鲠在喉,吞咽不下。
他自己今年才二十三岁,甄芹芝比他大了两岁。她出身地主家庭,在家里是独女,如今她只有一个地主父亲,就住在蛇形生产队。第一次见到甄芹芝的时候,她是回去看望父亲。据说,当年她父亲为她找婆家伤透了脑筋,出身好的人家不敢要她,长得太差的她又看不上。最后,经媒人说合,她父亲选择了胡湘林。胡家是小土地出租,也等于是个小地主家庭。胡湘林的父亲旧社会被抽了壮丁,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兵,解放后就没有音信了。有人说他去了台湾,因为浏阳一带许多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兵的都到了台湾,不少人在那里还当了大官。因此,当地政府推断,胡湘林的父亲去了台湾的说法是可信的,也因此,胡湘林就成了“杀、关、管、逃”人员的家属,属内管对象。
“大跃进”县里开矿要招人,每个大队都下达了指标。一些青年打听到,开矿就是要钻到地底下去,一天两头见不到太阳,等于是埋了没有死,而且又苦又累又没有饱饭吃,都不愿意去,大队领导就把胡湘林的名字报上去了。哪晓得胡湘林因祸得福,占了个便宜,从此成了工人,每月有几十元的收入,比在农村里玩泥巴强得多。他的家属还成了“工属”,可以不出农业工了。但是,胡湘林在找堂客的问题上却不顺畅,虽然家里人口简单,只有一个娘,而他的家庭政治情况和他的职业却让别人摇脑壳。城镇上的妹子当然看不上一个钻矿洞的乡下人,农村里的妹子却又害怕他日后被埋在矿井里出不来,一辈子就要守寡。他和甄芹芝两家,正好是半斤八两,哪个也不比哪个强。甄芹芝当初死活不愿意,心里是嫌胡湘林长得丑,放在口头上的却是,对方比她大了将近十岁,可以做叔叔了。来劝说她的人很多,理由多半是一条:宁可男人大十岁,不可女子大一春。但这一条仍没有说动她,最后还是她的堂兄,即是当大队长的甄国安做通了她的工作。那一天,甄国安走到她家里,关上门,同她和她父亲一起分析这桩婚事。甄国安笑着对她说:“妹妹耶,哪个要你长得这么漂亮啰,天底下没有一个伢子配得你上!不过,又是漂亮害了你,那些无聊的男人都像饿狗子一样在打你的主意,真心实意讨你做堂客却又怕惹麻烦。有一个想你做堂客想疯了的,我晓得,就是砍了你的脑壳你都不会同意的,就是皮癞子。上回你吃了他的亏,总还记得吧?这号人,以后你防得他哪时啰?……”
甄芹芝怎么不记得那一回呢?那是她出嫁的头一年,十八岁,是夏天的傍晚,她站在晒谷坪里洗澡,当然,旁边围了蔑折子,她正在一边唱歌一边洗澡,冷不防皮癞子的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一对**,还涎皮赖脸地说:“哎呀,一对溜圆的**,发得这么大了,还不嫁人呐,做我的堂客啰,做我的堂客啰……”甄芹芝被吓得魂都没有了,待她清醒过来,顺手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哪晓得皮癞子一点也不觉得痛,大概是认为如今是新社会了,妇女翻了身,堂客打男人是家常便饭。这时,他反倒把另一边脸转过去,说:“堂客打男人,打得好!这边还没有打,再打再打,打了,你就是我堂客了……”甄芹芝晓得皮癞子是只蒸不烂、煮不熟的家伙,伸手再打会打脏了自己的一双手,拎起衣服正准备跑开,没想到皮癞子竟掀开篾折子抱住了她。甄芹芝从小就是个不怕事的人,她狠狠地在皮癞子的肩头上咬了一口,高声喊道:“来人啦,皮癞子无聊啊!”
甄芹芝住的这个地方,就是前面提到的“牛斗架”的地方,有四、五户人家,这时刚刚吃完晚饭,听到喊声,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跑了出来。大家一看,就晓得出了什么事,便从四面八方堵住了皮癞子,齐声喊着“打”。甄芹芝趁势抓起衣服光着身子跑回了家。甄芹芝的父亲牙齿咬得嘭嘭响,却不敢动手,也不敢动嘴,因为他是地主分子。皮癞子见四面都是人,晓得逃不脱,便朝大家不停地点头哈腰,脸上的肌肉扯得绷紧的,又像笑,又像哭地说:“各位叔叔、伯伯、婶子,我并没有对芹芝妹妹起歹心,只是逗她一下……”皮癞子对这些人是这样称呼虽然显得有点卑躬,有点求饶的意思,但他确实没有叫错,农村里,本乡本土的,瓜棚扯柳叶,哪个不会同哪个扯上一点亲呢?大家正拿他不好怎么惩治,忽见甄芹芝已穿好了衣服,举着根粗木扁担,高喊着“打瘪你的脑壳”,从家里冲了出来。在场的甄大队长一把挡住她,夺过她的扁担,喝道:“芹芝,莫乱来,让我来教训他!”说着,他对皮癞子丢了一个眼色,喊着:“还不给我跪下来!向芹芝妹妹赔礼道歉认错,当着大家作保证,以后再不耍流氓了!”皮癞子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大队长面前。大队长骂道:“说你好蠢就好蠢!朝我跪有什么用吧,你看你调戏了哪个就朝哪个下跪!”皮癞子斜眼睃了一下甄芹芝,见她手里已没有拿什么家伙了,也懒得再站起来,就着膝盖在原地转了个方向,然后膝行到甄芹芝脚边,匍伏了下去,一一照大队长说的办了,虽然说的话含含混混,总算是免了一顿好打。
甄芹芝是一九六0年嫁到胡家来的,婚后的家庭生活很有些不如意。首先碰到的问题是吃不饱。因为大跃进把国家掏空了,老百姓的信心没有了,全国都在闹饥荒。这一点,甄芹芝的婆婆并不知道,她怀疑是媳妇把晦气带到了她的家里,因为自她过门后,田里就歉收,一家人就开始饿肚子。不久,这个婆婆子得了水肿病,一身浮肿,腿脚越来越提不起来。她暗中托人找来了个算八字的先生,背着媳妇算了个八字。结论是,媳妇的八字太凶,命相里克夫克子……算命先生把事情讲得这么严重,这个婆婆却又不蛮相信。媳妇妹子长得仙女一般,手脚像水葱一样的嫩,明明是一副福态相,怎么会克夫克子呢?
接下来的问题更为严重,就是甄芹芝一直没有生育。农村里头讨媳妇的标准是,一要做得事,二要生得崽。但在实际上,总是把这个标准的次序颠倒了过来。“上大人”孔夫子也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没有后人岂止是耻辱,简直是灾难!
当初,甄芹芝刚过门的时候,婆婆是考虑到崽伢子身体瘦弱,生怕他看到这样漂亮的新娘子,馋,抱着她一日三餐当饭吃,便把她的崽伢子叫到自己的房里进行了一番训诫:“这碗饭总归是你的,慢慢吃,狼吞虎咽会伤身子。”并且,新婚第三天就安排媳妇回门,并嘱咐自己的崽伢子在矿上要认真工作,今后不要回来得太稠密了。哪晓得如此一年两年下来,媳妇的肚子总是没有凸起来,总是瘪瘪的,象水蛇子腰。婆婆经过一番反思,发觉是过去的指导思想失误,男女会面太稀了,是难得碰中的,于是她及时调整了一下方针,要她的崽伢子有空就回来,相信总有一次会碰得中。在她新的方针指导下,又过了一年,媳妇妹子的肚子仍旧是瘪瘪的,就像半个月没有吃饭。婆婆开始相信算命先生的话了,在媳妇面前,脸上总是有些不好看,话语里头经常带点骨头带点刺。
婆婆越是这样,媳妇对她越是恭敬,比对亲娘还好。媳妇从小就没有亲娘,自过门那天起,就把她当成亲娘,娘前娘后的,从来不叫她“婆婆”。婆婆拿她没有办法,觉得她也是只蒸不烂、煮不熟的芋头,就把她当成女吧,算是自己多生了一个,只怪自己的崽伢子没有招崽女的福份。
小林对这些情况早就摸清楚了,他深为甄芹芝的不幸惋惜,困在床上就失眠,一失眠就总是想着同一个问题:哪怕甄芹芝比自己大了两岁,哪怕她出身不好,哪怕她没有生育,哪怕……只要能同她过一辈子,他愿意冒这个风险。可惜、可惜她已经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