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八年过去的时候,整个东亚大地都在起火生烟。
西北各省联合组起的勤王军大溃败后,随着军机大臣阿桂病故,陕甘总督李侍尧独木难支,只能勉强收拾败军,退守太原。消息传出后,天下督抚一片哗然,但是陕甘总督兵败如山倒、直隶总督束手就擒、湖广总督遇刺,这一件件消息传出来,虽然还有个别督抚叫嚣着要勤王、要开捐、要办民团,但是落到实处,也不过是个守土自保的心思而已。
川、鄂、云、贵四省则都有教门起事,而在一支支冒出来的义军里,总能见着几支道士率领的部队。在一堆拜无生老母、信弥勒下生的白莲支派之中,这些道士军就显得好生格格不入。
雪域高原之上,自称月神后裔的廓尔喀人,正趁着军备强盛的时候,将那些捻着人顶骨佛珠的奴隶主们揍得哭爹叫娘。现任的驻藏大臣,又是个除了给上师们布施酥油茶外,万事不通的废物。布达拉宫的新主人、八世活佛强白嘉措,只能一边忍痛大出血,一边上书给文殊菩萨化身的乾隆老佛爷求援。
可惜当使者千辛万苦到了直隶,却发现文殊菩萨如今正在向蜀汉末帝安乐公刘禅努力学习,而作为文殊菩萨的监护人,不管是魏野还是慕容鹉,都没有给一群恋尸癖晚期的秃驴出头的兴趣。慕容鹉没有直接批一句“秃驴滚蛋地留下”,就算是他格外地有涵养了。
雪域高原的事情,慕容鹉只能暂时搁置,等着将来把廓尔喀人和世界屋脊连锅端。
而魏野却发现,自己又有事情好做了——陕甘地方的哲和忍耶血脖子教余孽,也没放过陕甘绿营元气大伤的这个好机会,几个潜伏下来的伊玛目们登时又带着血脖子教的回子们在石峰堡起事,转眼间就席卷了整个甘肃!
然而当李侍尧勉勉强强分出一支兵马回援之时,人们所见到的,只有这支叛军留下的一具具焦尸。
有好事的人事后查访了一番,甘肃地方上的血脖子教众竟像是被人连根拔起,不留一个活口,而甘肃民户经过这个冬天,也等若少了不知多少成年男丁!
心腹之患以这种诡异的方式退了场,陕甘总督李侍尧却是丝毫不觉得欣慰,反倒愈加地疑神疑鬼起来,政事少有过问,反倒对佛经起了颇大兴趣,自己手抄起了《大乘起信论》。这位一生大起大落的乾隆朝重臣,自己大概也没料到,会在迟暮之年突然转了性子,更不会想到他在乾隆四十九年的早春时节,上五台山清凉寺受了菩萨戒,做了一位宰臣身的白衣居士。
李侍尧的功名之心冰消瓦解,大有逃禅世外做个槛外人之意,但是天下间滔滔攘攘,还不是平息的时候。
虽然满清皇室对外面的世界,总是抱着不信任与危机感,但是在广州、在澳门,关于这个雄踞东方的老大帝国那一举一动,总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虽然居住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已经丧失了他们祖辈的进取心,他们在广东的商行,也往往变成了他们享受分红的不动产。但是他们的合伙人可不这么看——
荷兰人的商船遍布大半个亚洲,从九州岛的长崎到马六甲的淡马锡,到处都可以看到悬挂红白蓝三色旗的商船忙碌地穿梭着。
虽然在英荷战争与法荷战争后,曾经独占世界远洋贸易之利的海上马车夫眼瞅着内囊也上来了,但是作为老牌的殖民国家,为它服务的亚洲殖民地官员们,还有着足够灵敏的嗅觉。从广州十三行那里,他们就足可以打听到足够多的消息。
从长崎的荷兰商馆到爪哇岛巴达维亚的总督府,一封封信件在来回传递着,其中有一些也不乏旁观者的真知灼见:
“……鞑靼人在这个国家的统治即将宣告结束了,尽管这件事被广州的满大人们秘而不宣,但是西班牙银币的魔力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清国人也一样。可怜的广州总督,这位鞑靼贵人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了,他的幕僚们私下里传说,前朝皇族的后裔刺杀了鞑靼皇帝,并且将北方的鞑靼贵族成批地处死。这个画面,会让人想起法兰西的雅各宾党人是怎样对待路易十六一家的血腥故事。如果我是一个手艺还过得去的画匠,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前往清国的京城,把这场叛乱的场面一五一十地描绘下来……”
“一个多世纪前,因为国姓爷的军队,我们失去了福尔摩沙,但是在我国援助下,鞑靼皇帝得以平息了可怖的国姓爷叛乱。这给我们的商业活动带来了一定的好处,但是随着鞑靼帝国的毁灭,我们曾经获取的鞑靼人的善意,就成了最大的负担……”
”如果新王朝保持鞑靼人那容易惊慌、过度敏感的性情,这个国家很可能像倭国一样,走上禁绝全部对外贸易的隐士之路。对此,我不得不感到深深的忧虑……”
但是这些书信的下场,要么是沦为社交圈里的谈资,要么就进了某间办公室的废纸篓。在传统利益范围被英国东印度公司蚕食鲸吞的当下,惨淡经营的荷属东印度公司一片风雨飘摇的景象,这个当口上,东方帝国的政治更迭带来的危险与机遇,就只能“再议”、“再议”、“再再议”。
荷属东印度公司有心无力,已经侵占了大半个印度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却是有力无心。
英国东印度公司出身的首任印度总督沃伦·黑斯廷斯正面临着议会的质询。关于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地区对法国远征军和印度土王发起的袭击,关于他本人在殖民地收受贿赂的指控,都让这位殖民地高官有疲于奔命之感。看上去,他的下台已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除了印度总督之外,殖民地官员中也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东亚大地。
对东亚的外交和商贸都是很重要的议题,但是最直观的问题在于,伦敦方面新出炉的一份报告。
整个英国每年消费的茶叶达到了两千万镑,与其相对的,是大量的白银通过广东十三行流入清国。虽然爪哇和巴西都有从东亚移植而来的茶树种植园,但是它们每年微薄的产出,丝毫不能与世界上最大的茶叶产地相比。
植物学者约瑟夫·班克斯试图游说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在印度开辟新的茶叶园。可惜此刻的东印度公司一手垄断了英国对华茶叶贸易,在这样的丰厚利润面前,东印度公司一点也没有开辟新茶园的意思。
而另外一方面,英国首相小皮特正试图将东印度公司的殖民地权力收回一部分,东印度公司则揣着一张张支票,为了自己的利益上下关说。
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日不落帝国、“第三新罗马”美利坚那种庞然大物,在地球上的每一个旮旯犄角都能跳出来宣布自己是利益攸关方,孜孜不倦地当着搅屎棍。
直到沃伦·黑斯廷斯灰溜溜地下台回国接受弹劾与调查,新任印度总督康沃利斯伯爵才想起这件事来。
康沃利斯伯爵作为英国上议院的一员,在伦敦的风评算不上太好。特别是他在担任不列颠美洲地区中将期间,被北美独立军围困在约克镇后,不得不率领八千英军向那位日后被称为“美利坚合众国之父”的独立军领袖乔治华盛顿竖起白旗。
伯爵先生这次投降,也被后世认为是英国放弃北美殖民地的标志*件。虽说这次惨败无碍于康沃利斯伯爵此后依然亨通的官运,但要说这位约克镇的败军之将不想着洗刷自己“约克镇投降者”的名誉,他也不至于如此热衷于将这个印度总督的职位运动到手。
毫无疑问,从北美殖民地丢掉的名誉,康沃利斯伯爵将要从印度殖民地这里找补回来。
对华外交,无疑就是康沃利斯伯爵洗刷自己污名的重要一步。
一来,与印度这个一直就是土王割据的地理名词不同,雄踞东亚这个亚洲最大帝国,保持了几千年的统一,有着无可质疑的体量。叩开这个国家那紧锁的大门,可比在海岸线上架起几门火炮,征服几个蒙昧不开化的土著国家要重要得多。
二来,明末清初的那些耶稣会士们,从利玛窦到龙华民,他们的信笺与游记,在十七、十八世纪的欧洲引起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中國热。起码在这个时代的欧洲人眼中,刨除掉“古老神秘”这些猎奇眼光,中國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文明国度,起码要比奥斯曼土耳其这帮子天方教的野蛮人要强!
这个时代的不列颠,虽然在海外殖民的扩张上已经很成规模,更把荷兰、西班牙这样的老牌殖民国家一个个朝历史的垃圾堆送,只有法国可以与它一较高下。而北美殖民地的独立运动,更是让未来的日不落帝国此时稍稍感到些心虚气短。
所以在国王乔治三世与首相小皮特的领导下,这个新生帝国的步子迈得并不算大,很多地方甚至稳健到了保守的地步。对东印度公司进行监督,收回殖民地官员的某些决策权,对殖民地人民采取一些相对西班牙的宗教狂们而言,更“人道”一些的统治方式,从而更好地掌控现有的殖民地,就是这个时期的主旋律。
毕竟这个年代,英国还尚未到达它的顶峰,在唐宁街的首相官邸里也没有那么多奉行舰炮外交主义的狂人。
“为了使中國半文明的朝廷就范,必须每十年就出兵教训他们一次。”这是六十年后,主导两次鴉片战争的帕尔姆斯顿首相的名言。然而六十年后被上上下下的英国人推崇为至理名言的话语,放到六十年前,只会被当成疯子的胡话,然后把发言者浑身捆上皮带,送到伦敦郊外那些只会用拘束衣管教病人的疯人院里去。
就在乔治三世与小皮特掌握的英国政坛,还有急于创立功绩的康沃利斯伯爵之间,经过不知几次海运邮寄的信件,一个派遣使团庆贺新王朝建立的决定,终于在三年后拍板决定下来。
没法子,在电报发明之前,甚至在蒸汽船都不存在的此刻,唐宁街的小皮特与加尔各答的康沃利斯伯爵,只花三年时间联络,就拍板议定了这件事,已经算是难得的高效了。
和东印度公司大班们原来的估计不同,当他们通过十三行的关系踏上广州城时,新任广州知府李瑞麟很直接地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甚至连洋商们每次求见官员时必备的嵌宝八音盒都退了回来。
新政权这种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做派,反倒让他们惴惴不安了好几天。
然而仅仅在第二天,李瑞麟就捧着一封公文向他们正式转达了朝廷的回复意见:允许英国大使到访。
“到访”这个词,甚至让久居在澳门的东印度公司职员们有点接受不来。这些和华商、衙门打老了交道的人们知道,作为亚洲各个小国唯一的宗主国,中國唯一能接受的外交关系只有藩国朝贡这一种形式。但是什么时候起,这些中國官僚转了性子?
甚至有人怀疑,他们被广州知府李瑞麟给骗了,这位头戴纱帽的广州地方官,虽然比起那些脑后拖着辫子的鞑靼官员看上去更和善可亲一些。但是在欺骗外国人上面,这些中國官员只可能是一个德性!
然而被请来当翻译的洋货行老板,却是对着他们露出一脸看乡下人的表情,指着那公文下方的阳文篆印说道:“瞧见这大印了没?这是道海宗源门下的朱明丹天府印,是两广闽浙四路道门威仪使共用的法印,非大事不得擅用。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的事情,已经奏达天听,不论是北边那位,还是南边这位,都已经一清二楚,点过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