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接天一色,几乎使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只有日光映照在军舰狮子号带起的白浪上,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
这是艘在英国海军服役的三等炮舰,四十八米的舰体上装备着六十门前膛炮。这样的火力配置,使得它在整个南海都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不但越南西山朝的所谓水师不敢触其锋,就连那些领了西山朝官照的南洋海贼头目,他们所率领的船队也不敢贸然招惹上来。
此刻的印度洋面上,除了英*舰与商船,也很难见到别的国家的武装船队。海上马车夫已经没落,巴达维亚的港口到处都是年久失修的船只,只有从这些搁浅了的老货船上,或许稍稍能窥见许多年前荷兰船队横行七海的盛况。
狮子号上地位最高的人,便是立在甲板上眺望海景的乔治·马戛尔尼伯爵。这位爱尔兰出身的资深外交官,出访过沙俄,与精明老练、作风强硬的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周旋过,也在加勒比岛担任过殖民地官员,之后又在印度马德拉斯担任了六年总督。
论资历,论地位,论他在东方生活过的经历,与东印度公司高层的交情,这位伯爵都算得上是唐宁街与东印度公司所能接受的最佳人选。
而作为这个时期英国最著名的外交家,马戛尔尼可是宁愿放弃了成为印度总督的机会,而争取到了“第一个叩开中國大门的英国大使”的殊荣。在这位已经五十多岁的外交官眼里,大概只有这件事,才能为他职业生涯的终点,画上一个浓墨重彩的句号。
此刻,狮子号航行在南洋的海面上,一处处满身葱翠的岛礁如同名匠雕琢的绿宝石,被洁白如银的沙滩簇拥着,展现在这位外交官的面前。
但是这样的热带风光,对于几番横渡大西洋、往来于殖民地与英国本土的马戛尔尼来说,甚至让他有些厌倦。他的目光,丝毫也没有从那些岛屿间留驻片刻,而是时不时地朝着狮子号后方望去。
在狮子号之后,是东印度公司特地派遣的千吨级货船印度斯坦号,那其中装载着大宗赠送给中國新皇帝的礼物,也乘载着使团的大部分随员,包括画师、艺人、工匠、乐队,还有两个在耶稣会的帮助下偷渡到意大利多年的中國籍天主教神甫,他们是这个使团唯二的翻译官。
在印度斯坦号两旁,是作为补给船的两艘小帆船豺狼号与克拉伦斯号,本来这就该是本次外交使团全部的船只了。
但是在克拉伦斯号后面,还缀着两只船,桅杆上都打着荷兰东印度公司“voc”缩写的红白蓝三色旗。这两只同行的荷兰武装商船,不由得让马戛尔尼感到一丝不快。
这些荷兰商船和狮子号身负的使命一样,作为荷属巴达维亚总督派遣的使团,他们也将要在广州登陆,去面见中國皇帝。
但是比起英国使团,这支荷兰使团的使命就不怎么轻松愉快了。
荷属孟加拉钦拉苏的总督伊萨克·蒂欣格,还有他的副使范百览,都是标准的亚洲通。伊萨克是荷属东印度公司与倭国交往的唯一负责人,多次觐见过德川幕府的第十代将军德川家治,在倭国,他有着大名的身份,很了解东亚政治家所应该遵守的那些潜规则。
而范百览则是与中國人打过多年交道的荷属东印度公司大班,称得上是彻头彻尾的中國通。
这样的一个阵容,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比英国使团要有优势得多。
但是他们所肩负的任务,却是无比的艰巨:
荷兰人在五十年前的巴达维亚,屠杀了数万名的华侨,造成了红溪惨案。
对于欧洲国家而言,这样疯狂地屠杀另一个国家的侨民,就差不多等于是在宣战。可是当时的巴达维亚总督试图向清国斡旋这件事情时,却被清国的末代皇帝轻描淡写地打发回来:“国朝弃民,不惜背弃祖宗庐墓,出洋谋利,遭此报纯属咎由自取,朝廷概不闻问。”
尽管荷属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的经济活动,因为这次大屠杀而全面瘫痪,造成的巨额损失使得愤怒的东印度公司董事会将巴达维亚总督判了死刑。但是新的中國朝廷,似乎并没有忘记这段历史,也没有为了“中荷友谊”而放弃追究的意思。
与英国使团不同,伊萨克先生所率领的使团完全就是被中國朝廷传唤,去解释红溪惨案的后续处理、凶手惩办、幸存者赔偿这些问题。
很明显,中國朝廷真正要解决的是南洋地区的华侨地位与归属问题。这也等于是在荷兰人那些风雨飘摇的东南亚殖民地政权的破屋子上又狠狠地踹了一脚!
一脸晦气的蒂欣格总督,还有更加没有好脸色的范百览先生,对马戛尔尼而言,就像是一对不祥的报丧鸟。而通过荷兰人的遭遇,这位老练的外交官分明可以看见,他即将造访的那个国家,似乎即将自数百年的沉眠中缓缓苏醒。
当一个领土广袤、人口众多的国家,被唤醒之后,将会爆发出多么强大的生命力,马戛尔尼曾经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下的沙皇俄国中见识过。但是不论人口还是疆域,沙俄都要比中國相形见拙得多!
一丝忧色不自觉地浮上了马戛尔尼的面孔,但是这点忧郁,很快就被一个轻快的声音打断了:“马戛尔尼伯爵,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明天就将离开这片岛屿群,按照计划,舰队将到交趾支那的土伦湾停泊——我们的水手中患病的人太多了!”
马戛尔尼转过身来,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的使团副使兼好友、英国皇家学会的植物学家乔治·斯当东,用着夸张的语调说起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这对于使团而言是个好消息,在交趾支那,可以就地补充淡水,也可以在东印度公司的帮助下收治患病的水手。
对于这个时代的远洋航行而言,使团的死亡率低得惊人,在各种事故的侵袭下,也只有少数几名随员与水手亡故。但是为了确保安全,还是最好将病号转移出船队为妙。
比起这些庶务,马戛尔尼更关心自己的外交官职责,尤其是紧跟着狮子号而来的荷兰船队,更像是一块擦拭不去的污物,让他时刻在意。
“荷兰人怎么说?他们也要在土伦湾停泊修整么?”
“他们并没有和我们一起行动的意思。”斯当东摇了摇,丝毫不掩盖对于荷兰人的轻视,“蒂欣格总督大概以为他与我们那位宽厚的印度总督先生有着极好的私交,所以向我们的船长高尔爵士提出了一个无稽的建议。一时间,我还以为这位尊贵的总督先生是看多了《格列佛游记》或者《闵西豪森男爵历险》这类的床头读物。”
斯当东摊开手,用满是嘲讽的语气继续说道:
“他说,在南中國海到太平洋的航路上,出现了大群的奇特土著海盗,他们有着矮小如猴子般的身躯,可以长时间在海水中潜泳,并且袭击每一艘他们所能看见的商船,杀死所有的船员并吞食他们的尸体。而在交趾支那的沿海地区,这些土著海盗最近几个月来已经泛滥成灾,使得交趾支那变成了船队的禁区。所以他提议我们,应当尽快地向着中國的琼州岛方向行驶,在琼州岛的中國海巡船队的保护下,才能保证舰队的安全。”
斯当东对于荷兰总督的讽刺,马戛尔尼丝毫没有在意,只是追问道:“那么我的朋友,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荷兰人的诡计而已。”在多个海外殖民地搜集过植物标本的斯当东摆了摆手,“我曾经也是个老练的探险家,深入过赤道上的岛屿和内陆,见过那些蒙昧未开化的土著人。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土著部落,有着如此惊人的体能,可以长时间在海中深潜,并且可以对武装商船造成这样大的威胁。我早就说过,荷兰人还有葡萄牙人,他们对于我们访问中國的外交行动充满了嫉妒和仇恨,为了垄断对华贸易的巨大利润,他们会采取各种卑鄙的手段,只是我可没有想到,他们会散布这样幼稚的谣……”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桅杆上的瞭望员打断了,那个年轻的水手发出了半是惊讶、半是恐惧的尖叫声:“上帝啊,那是什么东西?!”
像是为水手的叫声作注解一般,在马戛尔尼与斯当东的视野中,一条白浪浮现在了海天交界处,这道白浪正向着狮子号的方向飞速涌来!
而在白浪之中,似乎有大群的生物藏身其中,随着白浪向前游动。
狮子号的船长高尔,拿着单筒望远镜也跑到了甲板上,他只拿起望远镜朝着那条奔涌而来的白浪看了一眼,就惨叫出声:“救主啊,这世界上居然生活着这种怪物!”
他的话没喊完,单筒望远镜就被马戛尔尼一把夺过,但不需要这位外交官确认,那条白浪已经距离狮子号不过一英里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隐隐已经能看到浪花中那些似乎是人类,又闪动着鱼鳞般青蓝色光泽的动物的轮廓,但更加清楚的,是这些古怪的生物手中握着的石矛。
“这是敌袭,准备作战吧,高尔船长!”
随着马戛尔尼的话音,狮子号上响起了连串的军号声,水手们忙碌地奔跑起来。海军出身的炮兵,纷纷在狮子号装备的六十多门前膛炮四周预备就位。
这些水手和炮兵的素质,在整个欧洲也算得上出色,但是他们进行海战准备的同时,那些藏身在海浪中的异形生物,已经可以一窥其全貌。
它们的头颅长而圆,嘴大而阔,双眼凸起,有些像是巨大化的弹涂鱼,但是它们覆盖着青蓝鳞片的身躯却接近于黑猩猩。而它们那覆满鳞片、如猿猴般的四肢,更让斯当东这位博学的探险家,不知道应该将这种生物归纳到哪个动物纲中去。
但比起这点学术上的烦恼,让狮子号的乘员们更加恐惧的,还是这些怪异生物接下来的动作。
它们逼近了狮子号同时,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它们握着石矛的前爪,随即猛地对准狮子号,将一根根石矛狠狠地投掷了出去!
粗糙的打制石矛,还不足以对水手们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是被这种沉重的石矛砸中了要害,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更何况在这些石矛之中,还夹杂着一两根铁制的长矛!
尽管狮子号的船员都是从英国海军中挑选的精锐,负责保护使团的卫队更是从皇家陆军与炮兵中精挑细选而出,对这些海生怪物的攻势马上组织起了反击。
枪声密密麻麻地响起,海面上转眼就染出了大片血水。但是在连串的枪响声中,还是有一个士兵运气不好,被一根长矛贯穿了大腿。
可是就在这大片的血水中,有更多的怪物涌上来,不断地朝着狮子号投掷石矛。紧随其后的印度斯坦号、豺狼号、克拉伦斯号,甚至见着情况不妙,顿时就想调转船头的两艘荷兰商船,也都成了这群怪物围攻的对象!
比起狮子号这艘武装到了牙齿的炮舰,印度斯坦号这种货船也好,豺狼号、克拉伦斯号这种补给船也好,虽然也都有卫队和水手拿起了枪支开始还击,但是转眼间就有好几人被石矛砸成了重伤。
在十八世纪,这样的重伤也就等于提前宣布了死期!
而更让人惊恐的是,很快照管狮子号船舱的水手就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这些怪物正在凿击我们的船舱底部!”
这个时候,包括马戛尔尼和斯当东在内的使团高层们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伊萨克总督会这样谨慎地告诫他们。
遇上了一群可以长时间潜水的海生怪物,别的不管,就一个劲地凿穿你的船舱,换了哪支船队又能受得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