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园怎也想不到冰颖会如此作语,竟呆在原地,不知如何回话。
冰颖盈盈走入时明园房内,坐在时明园的睡床之上,见时明园久不答话,抬头望时,才知他又在呆呆的望著自己,脸上一红,低声道:“公子为何不说话了?可是冰颖有失礼之处麽?”
时明园脸上也是一红,尴尬道:“只是觉得冰颖姑娘今日与平日不同罢了。”
冰颖奇道:“何处不同?”
时明园笑道:“平日冰颖姑娘不苟言笑,今日却不是。”
冰颖幽幽的横了时明园一眼,轻叹一声道:“定是平日冰颖太过冷漠,得罪了公子,如今教公子看著生厌了。”
时明园忙摆手道:“不,不,我绝无半分这种意思,只觉有些奇怪便是了。”
冰颖也不理会,现出气苦的模样,轻咬下唇,缓缓道:“家父将这诺大的歌舞班子传下来,冰颖一名弱女子,且年纪尚轻,若平日脸上不装作冷漠入冰的样子,又怎能服众,管好这一大班子人。”她转眼望著窗外,又轻声道:“冰颖的苦处有谁知道?”话语时,冰颖眼中又漂浮著平日里那一丝淡淡的哀愁,朦朦胧胧,教人看在眼里,情不自禁生出爱怜之心,直想将她一把抱入怀中,好好呵护一番。
时明园听得冰颖之语,想著她独力支撑这“洞庭冰颖”的难处,也著实是不易,胸中怜惜之情更盛,情不自禁踏出一步,移至冰颖身前,柔声道:“我知道。”
冰颖闻言,娇躯一震,低垂的头缓缓抬起,双眼望向时明园,秋波掠来,脉脉含情,脸上露出意外之色,却又似极为欢喜,梨涡浅笑的神态实是动人无比。
两人近在咫尺的对望了良久,冰颖双手微捧胸前,似是极为紧张的长长呼出一口气,别过头去低声道:“昨夜船上闹贼,可是惊扰了公子?”
冰颖见时明园点了点头,向时明园甜甜一笑,又道:“公子真是奇人,琴艺已叫人好生佩服,不料还身怀武艺,冰颖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时明园饶有兴趣的望著冰颖,只觉与她相处较之旁人大不相同,每与她说话儿时,总想对她打趣说笑,逗她一笑,看著她冷冰冰的模样儿冰销溶解,心中不自觉多了一份“探幽访胜”的刺激,笑道:“我身上那有冰颖姑娘问不得之事?”语气调皮之极。
冰颖脸上微红,眼中满是期待之色,问道:“不知公子为何要加入‘洞庭冰凝’呢?”
自唐以来,文人极倡礼乐,即使在那藩镇割据的乱世中亦是如此。天籁山庄公孙氏向以琴瑟舞乐的高超技艺闻名天下,数百年来声名不衰,是以每年往去求教者不在少数。天籁山庄当代庄主公孙大娘在文人儒者中的地位极为尊崇,就算是那当今天子召见她时,亦要恭敬的称上一声“公孙婆婆”,可想其声望之隆。时明园虽说不得是公孙大娘的入室弟子,但怎也算是天籁山庄的门人,且他能得公孙大娘以摺尾琴相赠,若是传将出去,时明园定会因此一举成名,故而难怪旁人疑他加入“洞庭冰凝”的目的。
时明园解说道:“我到那洛阳去其实是为些私事,原本缺了盘缠,恰巧在岳阳遇上你们,因此便上了船,反倒是我得了你们的好处。”
冰颖脸露微笑的点点头,恳切道:“冰颖今日来,实是有一事相求。”
时明园微一愕然,不禁“哦”了一声,又听冰颖问道:“公子可知昨夜船上为何闹贼?”
这正说中了时明园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他已是思索良久,怎也想不明白,虽说“洞庭冰颖”盛名远播,但也不过是一个歌舞班子,为何会惹得盗贼光顾,且来人并不是普通盗贼,武功高强之极,时明园回想起昨夜与那人相斗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此时听得冰颖问话,究其语气,似是知晓其中的因由,顿时对冰颖所说之事生出了好奇,正色道:“愿闻其详。”
冰颖又自望向窗外,缓缓道:“这是该由家父年轻时说起。不瞒公子,家父年轻时乃是真宗天子咸平四年的钦点探花,不是这行走江湖的艺人。家父自小研读诗书,本以为取得了功名便能舒展心中抱负,殊不料真宗天子宠信王钦若等奸妄之辈,沈迷於神仙不老之术,便连那功劳赫赫的寇准大人也遭贬黜,家父一气之下这才罢官而去,自此游历於山水之间。”冰颖说时眼中满是崇敬向往之情,窗外波光粼粼,映在她那姣好的脸上,直让人有圣洁之感。
要知道家最是推崇隐士,时明园自小所学的大多是道家之学,是以立便对这位怀才不遇,以致落拓江湖的奇人生出敬佩之心,想象著他不得志时郁郁寡欢的情景,不禁长叹了一声。
冰颖转眼望著时明园,眼中射出感激之色,点了点头,又说道:“家父纵情山林,倒是结识了不少奇人高士,也因此声名广传,平日里慕名来访之人络绎不绝。”微顿又道:“突的一日晚间,一人慕名而来,那人当时与家父年纪相若,一身书生打扮,谈吐高雅,学识过人,家父向来交友不问出身,因此也没问那人来历,与他一谈之下立便将他引为知己,当夜与那人连榻共枕,秉烛夜谈。如此一连五夜,家父总与那人谈得兴高采烈,通宵达旦也不知劳累。到了第六日,那人终是向家父辞行,且道出其身份。”冰颖说至此处时,转头看著时明园,续道:“此後几年,那人与家父均有书信往来。直至有一天,那人遣人向父亲送来一封书信和一个小包裹,父亲将那封信读罢,自言自语的说了几声‘该死’後,当即写了一封回信交予来人带走,从此便携同全家老小隐姓埋名,到了这洞庭湖畔经营起歌舞班子来。”
冰颖言语微顿,沈声道:“家父生平从不向人提及此事,只在临终前才对我说起那人来历,那人便是当今朝中的八王爷。八王爷身份尊贵,便是当今天子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却不知他这一生与家父只以平辈论交,用兄弟相称。”时明园此时心中直觉昨夜闹贼之事定是与那八王爷有关,好奇之心更甚,忙凝神聆听。
冰颖深深的望了时明园一眼又道:“家父临终前留下一封书信和一个包裹,他说八王爷多年来苦心於国事,力压朝中诸邪,奸党小人早想将八王爷扳倒,只是一来八王爷乃是皇室宗亲,二来苦无机会,是以无从入手。如今这两样物件干系到八王爷身家性命,若让奸人得去,对八王爷是大大的不利,实非天下百姓之福,故而嘱咐冰颖小心保管,不可走漏了半点风声,否则便是歌舞班子也会遭连大祸。父亲还说,若是上苍有眼,这两样物件八王爷终有一天会遣人来取,那时便是‘洞庭冰凝’的解散之期。”
冰颖长叹了一口气後,接著道:“去年六月时,八王爷遣人送来书信一封,信中说今年十月乃是太祖皇帝的忌辰大典之期,当今圣上、太後将由文武百官陪同亲至洛阳,届时大典之上将有歌舞汇演,朝廷会广邀艺人班子,齐聚於洛阳,这实是天下间的一大盛事,特邀我们‘洞庭冰颖’歌舞班子去洛阳参加太祖皇帝的忌辰大典。那送信之人乃是八王爷的心腹太监王总管,他私下对我说家父为八王爷藏私之事不知为何竟走漏了风声,朝中奸党已是蠢蠢欲动,八王爷盼我能趁著参加大典之机,将那两样物件带上洛阳交於他妥善保管。唉,这却又不是家父所愿的上苍有眼了!”
“洞庭冰凝”应八王爷之邀,去洛阳参加大典之事时明园早便听人过,只是不知其中还另有隐情,如今听得冰颖说起,方才明了个中缘由,他微一沈吟,向冰颖问道:“不知我能为姑娘做些什麽呢?”
冰颖眼中满是恳切之色,沈声道:“公子武功过人,冰颖只想恳求公子能助冰颖度过此难关,护送‘洞庭冰凝’平安到达洛阳。若是公子能答应,冰颖便是作牛作马报答公子也在所不惜。”
时明园又是沈吟片刻,问道:“若论武艺,罗俊大哥岂不是胜我百倍,何以冰颖姑娘要退而求次呢?”
冰颖缓缓道:“罗俊虽手持王府令牌,自称是八王爷遣来护送物件之人,但冰颖念及家父曾说知道此事者只寥寥数人,便连那王总管也不知其中实情,何况是区区王府护卫,加之八王爷若是派人护船岂不是有些欲盖弥彰之嫌吗?因此他三番四次要求冰颖将那物件交与他保管,冰颖和二妹都一直与其周旋,也未露出什麽破绽。冰颖曾留心观察罗俊的言行,直觉他为人阴险狡诈,实不是可信任之人。”
时明园闻言,心中对冰颖已是大为佩服,想不到她竟有如此智计眼光,侧头想了想,笑问道:“冰颖姑娘又何以能肯定我就不是那阴险狡诈之人呢?”
冰颖目光炯炯的盯著时明园,缓缓道:“那日得以聆听公子抚琴,那琴音高洁而不妖娆,淡泊而不落拓。俗语道:闻其音而知其人。冰颖心已肯定公子乃是志向高远、守操洁行之士,若是冰颖看错了,便当是冰颖瞎了眼,也怨不得旁人了。况且连李大先生也说公子是……是……”说至最後已是蚊虫细语,怎也听不见了。
时明园见状,不由一愣,脱口问道:“是什麽?”
冰颖已知说错了话儿,却又不好改口,神情扭捏,恨恨的白了时明园一眼,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是……是好托付终身之人。”说罢扭过身去,脸上红晕泛起。
时明园望著眼前惹人怜惜的美女,心中一荡,想起她平日待人冷漠如冰,但此时两人独自相对却又风情万种,冰颖这只对著他时才表现出来的媚态,直让时明园心中生出一种刺激的优越感,他便是再怎麽不晓风月,也知道冰颖对己是大有情意。时明园情不自禁踏上一步,轻轻握住冰颖那细白娇嫩的小手,柔声道:“我又怎舍得让冰颖瞎了眼睛呢?”
冰颖娇躯连颤,此生那曾有人向她说过这般轻薄的话儿,此时小手被时明园握住,顿时心如鹿状,“咚咚”的跳个不停,羞得抬不起头来,只是小嘴微张,喘著大气。
过了好一会儿,冰颖终是强自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温柔的望了时明园一眼,轻声啐道:“想不到冰颖还是看走眼了,你并不是那品行高洁之士,倒是只爱占人家便宜。”
时明园甜甜笑了笑,不再多说,心中千头万绪,却也理不清楚,直觉自己仿佛向著一场巨大漩涡中卷去。
冰颖痴痴的望著时明园,好一会儿才似是想起什麽,细语道:“明园……”她脸上微微一红,又接著道:“三妹著我要代她谢你。”
时明园心中一奇,问道:“为何要谢我?”微顿又问道:“谁要谢我?”
冰颖笑道:“是冰凝那小妮子,要我代她谢你昨夜相救之情。”
时明园仍是一头雾水,大为不解道:“什麽相救之情?”
冰颖轻声解释道:“昨夜冰凝遭那贼人暗算,全身动弹不得,但却幸好有你及时赶来救护,她虽是身上不能稍动,但却看得清清楚楚是你逼退那贼人,罗俊赶来时那贼人才穿窗而去的。”说时,冰颖眼中向时明园射来极是迷醉的神色。
时明园这才醒悟昨夜舱房内确是有一女子躺於床上,却不料那正是他早已欲见多时的三小姐冰凝。他望著冰颖那神态,心中暗叫惭愧,自知昨夜实是到了生死相间的险境,那是什麽击退贼人,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报以苦笑。
却不正是:狐朋欲舞难为道,红妆谋智更胜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