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坍塌在黑暗中,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废墟,来自地狱的鬼哭狼嚎回荡在废墟上。收藏*~网
地震开始时，印堂和淑兰被惊醒，在巨大的颠簸中，印堂拉着淑兰，企图跳窗户逃生，但是，没来得及出去，房子就轰然倒塌，把他们压在里面。
幸运的是他们已经靠近了窗户，屋顶没有完全覆盖在他们的身体上，他们可以对话，可以互相帮忙搬掉压在身上的砖石瓦块，虽然费了好大的劲，他们终归是逃出来了。
夫妇俩站在废墟前，对着顷刻间变成瓦砾的家，压在瓦砾下不知死活的孩子们，慌张、痛心、惊骇而且茫然。
他们叫喊着儿女的名字，寻找废墟中自己孩子的方位。
厢房又矮又简陋，地震一开始，房子经受不住颠簸和摇晃，马上就倒塌了，压住还没有从沉睡中完全清醒过来的哥仨个，有幸的是，没有一根房顶的木头在倒塌下来时击中他们的头颅或者身体致命的部位，以他们哥仨个的体力，还能够抵挡这种房顶的砸压，他们先回应了父母的呼喊。
终于听到了自己孩子来自废墟的声音，夫妇俩发疯般的扒着厢房的砖石，因为已经惊慌的六神无主，所以扒出来的砖石都砸在自己的腿上和脚上，夫妇俩早已鲜血淋漓，却全然不知，甚至淑兰的脚趾已经被不知不觉的砸断了。
把三个儿子一个一个的扒出来，然后，他们和三个儿子一起朝着倒塌的正房呼喊三个女儿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终于，小玲的声音传出来，在那样的夜晚和那样的情景下竟然让人听起来甚至有点清脆：妈，爸，我在这呢，快救我。
五个人一起动手，把小玲扒出来，原来小玲因为睡在炕西头，而倒塌的房顶是倾斜的压在了炕头上，所以小玲躲过了这场劫难。
一家人面对沉默的废墟叫喊着三三和秀珍的名字：丫儿，三三……
无数遍的喊叫都没有换来一点声音，惊恐的淑兰哭着对印堂喊：咋没有三三和丫儿的动静呀？
印堂说：从脚底下开始，快扒。
淑兰已经悲哀绝望的顶不住了,魂不守舍的都站不稳了,一家人扒了一会，发现没法再扒下去了，房顶先是用统一的苇帘子做的第一层，然后,再覆盖上厚厚一层坚硬的水泥，再上面才是厚厚的瓦块，清理掉瓦块，再清理掉断裂成大块的水泥，可是最底下的苇帘子却是整体而且无损的，根本打不开。
爱动脑筋的雨文先说话了：爸，这么扒不顶用，苇帘子整个包着房顶，根本扒不开，我看,不行就掏洞吧,从上面扒,也不知道她们在哪,闹不好踩了她们。
印堂摸黑摸索窗户的位置,然后叫儿子们：从这掏洞,离大炕近。
快到上午九点的时候,大哥才从扒出的洞里拽出秀珍,秀珍一直是趴着的，她的一只胳膊伸出去，手在狠命的抓着什么，她的脸上没有一点伤痕，证明她的脸一直埋在枕头里。
雨文浑身被刮的血糊糊的,再一次钻进洞里，把三三拉出来,三三也和大姐一样，没有任何气息的躺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
看到自己的大女儿直挺挺的躺在眼前，淑兰已经瘫软成一堆，三三又被毫无声息的摆在了眼前，淑兰痛彻心扉，完全失去了思维，好久好久，她用失神的眼睛凝视着并排躺在自己眼前的女儿。
这时候已经围过来一些邻居,有人找大夫回来说：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大夫已经被砸死了，老大夫在别人家，一会就到。
雨文等不及开始给秀珍做人工呼吸,秀珍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都在心里祈祷，希望出现奇迹。
大夫终于来了，给秀珍注射了强心针,秀珍还是直挺挺的躺在那里,淑兰绝望的眼神更加迷离失神。
什么方法都给秀珍用过了,秀珍再也没醒来,一家人看着美丽的秀珍死去，悲伤的无法自已。
而在这一刻,被扔在一边还没有被施救的三三竟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三三活过来了,人们把三三送到淑兰怀里，淑兰抱住三三，竟然哭出一声:活过来的咋是三三啊！说完竟然昏了过去。
三三气息微弱，人们赶紧给她抠去鼻子里还有满嘴的尘土,这时，大队已经来人通知，要把死去的人赶紧掩埋掉，怕在三伏天里出现瘟疫,能用的牛车马车都已经赶出来,这一晚死去的人们或者浑身**着或者衣不蔽体的就这么被抬到车上去,被埋到村东边的坟地里去。
雨文哥仨开始去挖废墟里的家具,他们要马上给秀珍打一副棺材。
雨文用挖出来的红柜子,很快做成了一副棺材,因为柜子的板子薄,现在又是雨季,他们就在棺材里面的周围砌上砖,秀珍在一家人的悲哭中被安放在这个红棺材里，雨文带领着兄弟们去村东挖了坑，把秀珍安葬了。
三三醒来后,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躲雨,因为有余震,大人们嘱咐她抱着树干,三三眼看着哥哥们把大姐放在了红棺材里，抬出了院子,院子里一片哭声,她浑身软绵绵的靠在树上，她不知道怎样能挽留住已经死去的自己最心爱的大姐,大姐走了.从此，大姐再也不会给她洗脸洗澡梳头了，再也不会搂着她睡觉了。
北院的贵清也死了，三三看见人们把贵清放在了牛车上，三三比贵清只小一岁,贵清很老实,不爱说话，厉害的三三一直占着贵青的上风,就在昨天,她俩玩耍时打起来了,桂清往家里跑,三三追上她把她从门外搡进了门里,让贵清跌了一个大跟头,看见贵清死了，三三也很难过。
从坟地里回来的人们说,埋桂清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有点热乎有点柔软,这样的传说到了桂清妈的耳朵里，她疯了一样的嚎啕。
西院家的老大，过去给三三扎针的大夫,他也死了,说是跑出了房子,却掉进了开裂的地缝里，尸首没有找到。
村子里死了一百多人。
晚上,印堂和儿子们围着这棵大树搭起了稻草棚子,上面苫上了塑料布,雨一会大一会小的下着.淑兰坐在黑暗的棚子里,傻傻的哀哀哭着,她的手一直扒着地面上的土。
三三害怕黑暗和潮湿，在长长的稻草棚子里爬行着去找爸爸,发现爸爸呆坐在黑暗里,三三去摸爸的脸,爸的脸上有像雨水一样的眼泪。
三三安静的坐在爸爸的身边，默默的流泪。
夜里,三三听见棚子里乱糟糟的,家里人都起来了,她跟着跑出去，外面还下着雨,二姐说:妈跑了,爸和哥哥们去追了。
不久爸和哥哥们把妈抱进棚子,三三看见妈的眼神,呆板而且散乱,好像她已经不是自己原先的妈妈了,印堂着急的守着呆傻的淑兰坐了一夜,怕她再在雨夜里跑出去。
第二天,雨和从外面回来,拿回一大块肉,说:是大队的驴被压死了,大队杀了驴给每家分的肉。
淑兰垂着眼皮,傻呆呆的依旧用手挖着地上湿湿的泥土。
雨和支起锅炖起肉来,一天一夜，三三早已经饿了,锅里的驴肉发出很香的气味，三三走到灶前,吃雨和做的驴肉和烙饼。
第三天早晨,一辆车停在院里，车上下来一个英俊的小伙子,说天津话。
她跟印堂说：叔，我是秀珍的对象。
印堂没有对他多说一个字，只是把他带到了神志恍惚的淑兰眼前。
小伙子又对淑兰说：婶子，我是秀珍对象，看你们来了。
起初，眼泪在淑兰的眼眶里打转，好久，眼泪才像泉水一样倾泻出来，淑兰抱住小伙子失声大哭：我那苦命的丫儿已经走了……
小伙子听了也是泣不成声,忽然在淑兰面前跪下:妈,秀珍走了,你就把我当个儿子吧。
淑兰抓着小伙子的胳膊让他起来:丫儿死了,你就忘了她吧,婶子不能认你这个儿子，婶子看见你，就会响起我死去的闺女，婶子受不了……
小伙子给家里拉来了很多捆油毡很多根木头,大捆的塑料,流着眼泪走了。
三三站在大树下仰着脸，第一次看见离自己这么近的飞机，飞机送来了衣服和吃的。
不久，大飞机又接走了砸伤的人们。
三哥奇迹般的出现，他穿着军装，英俊魁梧的走进院子里，淑兰抱着儿子，痛哭一场。
此后的日子里,家里人一直在悲伤中忙于重建,淑兰的状态也是时好时坏,夜里经常在睡梦中跑出去,印堂日夜守着她,夫妇俩都瘦的没了样儿。
房子重新建起来了，和过去差不多一样的正房和厢房。
因为西屋要留给大哥做新房，三三和小玲又和爸妈一起住进了东屋。
夜里，淑兰常常在噩梦中哭醒,印堂总是温柔的劝她:别往多想了,丫儿不会恨你。
我总是不让丫儿出门,一会也不让她闲着,做完鞋就让她做被子,做衣服,打小没让她过上一天孩子的日子，我往死使我自己的闺女呀……
礼拜天,淑兰在灶前做午饭,对着三三又哭起来:三三,拿上个小笼筐上地里给猪采点菜去吧,你大姐活着的时候,哪用三三采猪菜？大姐没了,三三也受罪了,大姐活着的时候，总是怕三三有病,啥也不让三三干.连根草都不让三三碰啊……
三三也难过,眼里含着泪，拿起小笼筐出门。
淑兰在后面喊:三三,别上远处去,别出村。
三三就在北坑边上低头采菜,夏天的太阳照着三三,一会就出了一身汗。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三三抬头，看见有个男人站在不远处正看着她,三三认识他,他是妈妈的干妈的大儿子,原来当兵,后来留在北京。
那人看清三三的脸,就说:你还真是三三,都长这么大了。一口好听的普通话.
因为陌生,三三并不靠近他，那人走近三三，一脸的悲伤:多好,三三还活着,可惜,你大姐这么年轻就死了，我刚去过你们家，你妈太伤心了。
三三难过的不抬头。
唉,三三,我问你,地震的时候你是跟你大姐在一块吗?
三三点点头。
你大姐是不是一直搂着你？
三三很小声：嗯。
你大姐要不是为了救你,就死不了,你大姐没跑,也没挪动地方,就是为了你。
这个男人好像边说边分析，他又一次感叹:你看,你和你大姐都闷死了,你就活过来了,那是因为你大姐在你身边，你身子小，有点空隙,你才能活下来。
三三听到他说的这样的话,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来。
三三回到家,淑兰说:,这么会儿就采满了回来了？
三三什么话都不说,到北墙根找了个地方蹲下,肩膀**着哭:原来大姐是为自己死的。三三伤心极了。
淑兰做完饭,叫三三吃饭，三三不应，淑兰在北墙根找到三三,淑兰拉起三三，三三已经脸色紫红了，浑身抽搐成一团。
淑兰叫道：刚在日头地里出了一身汗,一背凉,又烧起来了。
三三哆哆嗦嗦地说:妈,大姐是为救我才死的……说完这句话已经喘不上气.
三三的话让淑兰很吃惊,有一会没说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淑兰才说:不对,三三别信别人的话,大姐是自己没跑出去,不是为了救三三。
可是,大姐怎么没跑呢,肯定是大姐在炕上找我，找到我已经来不及跑了。三三说着又大哭起来.
不是,三三,妈说不是就不是,信妈。淑兰也一脸的泪。
下午,三三就发起高烧来，大夫来给三三打了针。
夜里，三三醒了，听见淑兰说：你别安慰我啦。
你整天想有用吗，把咱们丫儿想回来了吗？
我想起丫儿，心里就有个大疙瘩，你说，丫儿要不是为了三三，不能还留在炕上，对不？要不是小玲叫的凶，没准也就先救丫儿和三三了，丫儿也不至于闷死，那时候人都傻了，谁喊得凶就先救谁，哪还想的到先救不说话的？
我就知道你这么想，打地震后你看小玲的眼神就不对，你不该这么想，小玲还那么小，木头砸住腿了，害怕就叫，一个孩子，她哪知道应该不应该，她也不是成心的。
我知道应该咋想，我就是做不到啊。
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哪个不疼，哪个去了不挖你心，小玲和三三长大了就能当丫儿使了，帮你做家事了。
她俩哪能当丫儿使啊，十里八村也找不着我们丫儿那样的。三三妈在黑暗中又哭。
别难受了，看看三三还烧呢没，你也是,让她采菜去干啥,她也没上地里去过。
这不家里没人,猪下顿没菜了吗。丫儿没了,这么个大家,我是真忙活不过来呀,一年，哪个不得做出两双鞋,做上件衣服，冬天之前还得把棉被再絮絮,我们丫儿临死那天给我拆了七双棉被呀,洗完了挂了一个院子长啊,上哪去找我那么好的闺女呀，你看看小敏，那样一个闺女，丢人现眼还活在世上，我闺女好，还上哪找去呀……黑暗的房间里充斥着淑兰的哭声.
印堂长叹一声。
三三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房子.她终于明白把大姐放到棺材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永远的失去和永远的伤心。
想起和大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前从不在意的事情变得那么重要,那么刻骨铭心。大姐那么喜欢三三,可以为三三不要自己的性命,如今的三三再也看不见大姐,摸不着大姐,她有太多的话憋在心里.她好想告诉大姐她多么爱她,想她，因为以为一生一世都会在一起，所以，太多太多的话还没有说，太多太多的事还来不及做。
三三觉得自己好像是大姐唯一的孩子，大姐照顾她喜欢她，妈妈却有七个孩子，三三只是其中一个，她多么希望大姐能陪伴三三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