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后不久,雨文就办了喜事。
雨文媳妇很本分,不爱生事,每天下地挣工分,一家子里里外外的事还是由淑兰一个人操持着。
不久雨思复员回来,看到家里的情况没有多大的改变,性情变得比以前更阴郁。
雨思在部队是雷达兵,因为干得不错,部队曾给家里来信,希望雨思延长在部队的服役时间,可是雨思执意复员。
雨旺,小玲和三三都尽量躲开脾气越来越大的雨思。
下午,三三没找到玩伴,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忽然大喇叭响了。
没听见吵吵嚷嚷的广播,大喇叭播放出非常沉重悲哀的音乐和声音,低沉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尽管由于大喇叭的质量问题,音乐和声音时断时续,但是,莫名其妙的三三,跟随着低沉的让人感伤的音乐,感觉天上的太阳渐渐失去了光泽,变得暗淡无光。
三三真切的听到了来自各个院落的哭声,她慌忙跑回了家,自己家里也是哭声一片,敏感的刚刚经历过大灾难的三三感觉到更大的灾难降临了,妈哭着说:这回天真的塌了呀,**去世了。
**,墙上画里的那个老人,三三知道,他是一个顶天立地最伟大的人,最伟大的人也会死吗,和大姐一样死去吗?
快要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了个陌生的客人。
看起来比雨文大几岁,他骑着一辆加长的笨重自行车,在院子口犹疑的探看着,最后,终于下了决心,才推着车子,慢慢朝院子里走来。
对这个院子里的人来说,这个人是完全陌生的,雨旺站在院里问他找谁,他想张嘴又说不出话,脸都红了,三三看着这个奇怪的人,觉得他长的很像妈妈,甚至比妈妈的七个孩子更像妈妈,聪明的三三经常产生令人惊异的灵感。
淑兰出来,看了这人一眼,忽然脸红气短,啊了一声:我的天,你是大秦吧?
那人看到淑兰脸红了眼圈也红了,张着嘴想叫什么却叫不出来。
淑兰说:进屋吧。
那人就跟在淑兰后面进了屋,淑兰把要跟进去的孩子们挡在门口说:出去玩,妈有点事。
雨旺、小玲和三三,都觉得今天家里出了大事,一声不响的躲在门帘外面听屋里的动静。
淑兰先哭了,那人也呜咽着:妈……
淑兰说:妈这儿日子过的难,你有七个弟弟妹妹,妈也顾不上你那边。
妈,我知道,这不地震了吗,我是来看看这边有事没。
你还知道惦记着我这个妈……淑兰说不下去了。
当时妈从那家走的情况,你大概知道一点吧?都解放了你爸也没来个信,除了死了也就是去台湾了,有人说在天津打仗死了,可是也没人真的看见过尸首,你奶奶一家对妈不好,妈也没法在那家呆了,我离开那去唐山找你姥姥的时候是非要带你一块走的,他们家死活不让我带,非要把你留下,这些年妈心里没忘了你。淑兰哭诉。
妈,你别难受了,我都成家了,有两个闺女了。
印堂进了院子,三三就飞跑过去迎着爸,拉住爸的衣服,神神秘秘的说:爸,咱家来个人。
看着老闺女这么鬼鬼祟祟的,印堂觉得好笑:谁来啦?
我妈别的儿子。
印堂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住:谁?
我妈别的儿子,那人管我妈也叫妈,我看他长的也像我妈,你看,三三指着草垛那靠着的大自行车,这车子是那个人的。
哦,爸知道了。印堂进屋。
中午吃饭,饭桌上多了一个人,却好像少了一家人。
倔强的雨文扭着脖子,完全不能接受刚刚知道的妈妈还另有儿子的事情,更接受不了这个坐在自己眼前的年龄与自己相仿的陌生人;雨和虽然没耽误吃饭,但平时最健谈的他此刻成了哑巴,最有心机的他当然抵触这个人进门认妈;雨思一贯冷面孔,一贯少言寡语,他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没有挑一下;雨旺还是一个没有心机的迷糊人,但是,面对这样的情景,他除了低头吃饭,也不敢胡说,以防惹祸上身;小玲和三三观察着这个说话和动作都慢腾腾的陌生人,虽然知道了他也是妈的儿子,但是心里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也很不喜欢。
淑兰看饭桌上一家人这样的态度,伤心难过是免不了的,印堂只能一个劲地张罗:大秦,伸筷子,自己夹菜吃。
大秦的脸红到耳根,一副受罪的样子。
淑兰吃不下饭,端着饭碗在饭桌旁应个样子,大秦的到来给她点燃了对那段苦难的记忆,面对眼前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互相排斥,她只有把眼泪咽到肚子里。
大秦傍晚走的,印堂在他的车子后面加长的后座上堆满了粮食、花生还有豆子。
晚上,家里肯说话的人还是不多,雨文早早就扎到西屋看书,三三过来,拽着雨文耷拉在炕沿上的腿:大哥,今儿来的那个人是妈跟谁生的儿子呀?
小人精儿,真爱打听事。雨文不想回答好事的三三。
大嫂在大炕上铺着被褥,(*^__^*)嘻嘻……的笑。
妈说那个人死了。三三继续。
你啥都知道。雨文翻身把后背对着不依不饶非要探出个究竟的三三。
大秦第二次来,是两辆自行车一起进院的,大秦还是骑着那辆加长的自行车,大梁杆上坐一个稍微比三三小些的小女孩,一个矮个子女人骑了一辆小自行车,大梁杆上坐一个更小点的女孩,两个女孩都长的和大秦很像。
大秦媳妇矮矮胖胖的,可是,非常爱笑,她看见院子里的哪一个都要大声打招呼,并且会笑出声来,虽然彼此根本不认识。
她不仅爱笑,声音还非常高昂而且清脆,一看见淑兰,她根本不待自己慢腾腾的男人跟她介绍,就脆生生的叫:妈,我是你儿媳妇,你老好吧?这是你两个孙女,快叫奶奶,这回好了,我可有妈了,你们也可有奶奶了。
连见过世面的淑兰都对这个儿媳妇感到吃惊。
大秦一家四口住下来,雨文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雨和的表情也一直不阴不阳,家里到处都是大秦媳妇和大秦的两个女儿的欢声笑语,印堂每天都要从外面买回些过年过节家里才会吃的东西,淑兰顿顿都拣好吃的做,两个女孩完全继承了她妈妈那种欢天喜地不管不顾的的性格,不分钟点的叽叽喳喳,嘴里还一直嚼着好吃的,在院子里玩耍着,好吃的虽然有三三的份,但是三三感觉她失去了独吞的特权,也经常撅着嘴生气。
再住下去,家里的空气凝固得快要爆炸了,大秦媳妇终于说:妈,我们得走了。
淑兰刚要挽留。
大秦媳妇亲热的说:妈,我在这住不够,有妈就是好,过些日子我再带你孙女来,多住些日子。
淑兰说:要不过些日子,我闲下来,去看看你们。
这次走,印堂又把粮食给他们装满了两辆自行车后座。
雨文雨和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天都没有话说。
淑兰把这些看在眼里,心里流泪。
晚上,孩子们睡着后,在黑着灯的屋子里,夫妇俩大吵起来,印堂一直坐在凳子上,手指夹着的烟头在黑暗中闪动,淑兰一直在炕沿上坐着,脸冲着印堂,印堂说:你别胡搅蛮缠,这些天我说啥错话了,办啥错事了,我哪不对了你指出来。
你拉脸子了,就不中。淑兰指着印堂的鼻子尖,拔高声音。
我啥时候拉脸子了,我胆战心惊的怕你挑出毛病来,你还是鸡蛋里头挑骨头。
他们来了你不高兴,你拉着个脸子,和老大老二似的你们爷仨啥意思啊?
我啥意思也没有,你是没法你两个儿子,把气撒到我身上来了吧,你说,我还有哪点做的不够?印堂拍一下柜子,很生气。
你,假惺惺的没真心。你是装的!
是,我承认,我是跟他们没啥感情,可我该办的都办了,这还不行?今个咱们直说吧,他们也来的忒勤点了,家里孩子们都不高兴,你也看见了,照这么来照这么划拉东西,咱家的日子还过不过?我知道你,总觉得对不起他们,可是,这也是一大家子人呢。
他也是我的孩子,找过来,一口一个妈,我不这么办咋办?淑兰口气很硬。
我没说不认,啥事都得有个分寸吧?
淑兰拿手拍着炕沿,把炕沿拍的叭叭响,把三三和小玲都拍醒了,说:你给我说说,我咋没有分寸了,你当时娶我的时候我也没糊弄你,说我是个大闺女,我就这么个历史,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拉扯大七个孩子了,你现在看着大秦找来了,你后悔了吧,还来得及,你想好了,来的及。
你看,越说越没谱了吧,你那张嘴,就蛤蟆逮蚊子,逮着啥说啥,我是那种人吗?
我呸,你厌恶我这张嘴,早干啥去啦,就从大秦进院子你才厌恶的吧?
印堂声音也高了:你别无理取闹中不?
三三从被窝探头看他俩,印堂就说:别说没用的了,深更半夜的,睡觉吧。
淑兰的眼睛还立着,看了眼俩孩子,没说话,上了炕。
年前,大秦一家人竟然没来,家里因此消停了不少,也有了些过节的心情。只是,快过年了,淑兰和印堂想起秀珍,都很伤心,淑兰在灶前炖肉,流着眼泪叨咕:丫儿,过年了,回家吃肉啊,妈给做好吃的了。
印堂也屋前屋后的绕圈,长吁短叹。
每年的初二,是家里待客的日子,总要叫上亲戚和村里要好的朋友,坐下来吃饭喝酒,在乡下,客人来了女人是不上桌子的。
这个大年,是地震后的第一个年,人们虽然心里都有感伤,但是日子还是要照样过下去。
初二上午,男人们陆陆续续的来了,先是互相拜年,然后就坐下聊天,今年大都聊的是地震的事和地震以后谁家怎么样的话题,几乎在地震中各家都有人伤亡,所以就互相安慰一番。
三三和小玲屋里屋外的玩着,辈分大的看见她们都摸出兜里准备好的钱给压岁,大都是给两毛钱,到中午印堂和男人们开始吃饭的时候,三三坐在门槛上,数数兜里的钱已经有一块多了,三三想了想,就拿了钱自己一个人走出去,绕过北坑,到北街老远处的一家小卖部去。
三三踮着脚尖,冲着柜台里面的人说:我要买一瓶酒。
柜台里的人说:买什么酒呀?
都有什么酒呀?
有白酒,果酒。
都多儿钱呢?
你有多钱?柜台里的人看是个孩子,就问。
有一块多。
那就买瓶果酒吧,八毛。
嗯,三三同意,就举高了手往柜台上放了八毛钱拿了那瓶酒出了小卖部。
三三到了院子外,就把酒揣进棉袄里,用手捂了,外屋的人都在灶前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她,三三进屋,印堂后背对着门口坐着,三三站在他身后,手摸着怀里揣热了的果酒,犹豫不决,最后,还是鼓足勇气,拿手揪揪爸爸的衣服,印堂扭过脸来:三三,有事?
在众人的注视下,三三羞羞答答的从棉袄里拿出那瓶果酒,递给印堂。
印堂惊喜地:啊,给爸买的?
一屋子人都称赞不已:行,这么小的闺女都知道孝顺。
里屋人们的嚷嚷传到了外屋,淑兰进屋,印堂晃着手里的酒说:看,老闺女用压岁钱给我买的。
淑兰意外但很高兴:看,真没白疼这个老闺女,知道有了压岁钱先给她爸买酒喝。
其实三三心里非常爱爸爸,她一直记着地震后那个夜晚在稻草棚里因为想念大姐伤心流泪的爸爸,所以得到压岁钱了就想买一个东西送给爸爸,让爸爸高兴,仅此而已,十岁的三三还能有多么复杂呢?
三三的举动,却招来了二姐的厌恶,三三没有想到二姐会因此生气。
年后,大秦一家人又来了,大秦媳妇还没进门就嘎嘎笑着朝淑兰喊:妈,我们可想你老了,要不是你捎信说年前不叫我们过来,说你要去看我们,我们就回来过年来了。
大家这才明白,年前没见这一家子的原因。
几天下来,因为有了大嫂,未过门的二嫂也在,人多的根本没法吃住了,淑兰看大秦一家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再看看儿子们难看的脸色,无奈的跟大秦媳妇说:要不你们先回去,妈招待完你弟媳妇就去看你们,跟你们多住几天。
大秦媳妇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妈,我和弟媳妇不都是你的媳妇吗,妈的十根手指可要一般齐啊。
淑兰早看出大秦媳妇不是个省油灯,听她这么说,也拉下脸:你咋这么跟妈说话呢,你比两个弟媳妇都大,妈在心里高看你,才跟你商量,你不说为妈分担点,还跟她们比着攀着的!
大秦媳妇看婆婆脸色,自己再不后退绝没好果子吃,就呵呵笑起来:妈,你还生气了,大过年的我可不敢惹妈,我们这就走,等着妈去看我们。
这个年,二哥和未过门的二嫂成了家里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