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4)
我站在门口,空旷的办公室在白森森的荧光灯下显得格外的凄凉。尽管很多个夜晚,我也曾一个人留在公司加班过,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有丝毫让人伤感的地方。因为每一个这样的夜晚,我知道我身后那扇玻璃门后,有一个在我心中代表着坚不可摧无所不能的天神的人,宫洺。虽然他并不和我说话,也不和我待在一个房间,但是我知道我并不孤独,我离他只有一个轻声呼唤的距离。当然,他也代表着无数名牌包包和媲美杂志模特的脸。但是在那些加班的夜晚里,他脱下了他那些修身剪裁的黑色西装,他穿着舒适温暖的毛衣赤脚或者穿着柔软拖鞋在长毛地毯上走动,他拿着咖啡杯出神的面容在咖啡热气里熏陶成一片让人沉醉的温柔男孩儿样,他深邃的眼眶里,滚动着让人信任和依赖的光芒。他接电话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听起来像大提琴一样低沉而动人。他烦恼的时候眉头皱起来,想到什么解决办法的时候,又会轻轻地笑一笑,白色的牙齿像整齐的贝壳般发亮。
突然一种难以描述的负罪感涌上我的喉咙。那种感觉就如同加班的深夜里,宫洺用他疲惫不堪却依然温柔动人的笑容,让我帮他倒一杯咖啡,他接过去的时候,用信任的目光对我笑笑,用温热的声音对我说“谢谢”──而我在那杯咖啡里下了毒。
我被关门声打断了脑海里翻涌的念头,顾里拍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她正好迎上我眼眶里涌起来的泪水。
以顾里那聪明过人的智商和她与我十几年的交情,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和顾源交换了一个让我永远无法忘记的目光之后,他们两个拉着我,一言不发沉默地离开了。
──无论多少年之后,当我想起他们两个那时的目光,都记忆犹新。那种目光……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仿佛是经历了最残忍的血腥浩劫、人间炼狱之后,存活下来的人们望着大地上成片的尸骸时的眼神,目光里满是新鲜淋漓的血气:充满悲痛、侥幸、怜悯、恐惧、茫然、绝望……
离开的路上,我们三个都沉默着,不发一言。当然,我不想说话的原因肯定和他们两个不一样。
我把头无力地靠在车窗边上,透过玻璃,看着渐渐在光线下苏醒过来的上海,这个前几分钟还沉睡在黑暗里的温柔的庞然大物,很快就会慢慢地拔地而起,舒展它金光闪闪的锋利背刺和带毒的爪牙,分秒滴答声里,它会一点一滴地变得勾魂夺魄、光怪陆离。不知道为什么,在大学毕业之前,我每一次想到上海,脑子里都是满溢的各种文艺小资强调的形容词,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豪地向每一个人炫耀上海的精致与繁华、文艺与高贵。而现在,我每一次想到上海,脑海里都是一个浑身长满水泥钢筋和玻璃碎片的庞大怪物在不断吞噬食物的画面。它流淌着腥臭汁液的下颚,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咀嚼,因为有源源不断的人,前赴后继地奉献上自己迷失在这个金光涣散的时代里的灵魂和肉体──这些就是这个怪兽的食物。
路过人民广场上海美术馆的时候,我让顾里把车停下,我说我要到旁边的KFC的中式快餐店“东方既白”吃早餐,其实我并不饿,特别是进入《M.E》之后,我每天都活在Kitty对我的“We eat nothing but pills”的教导之下,我怎么可能还会吃早餐这个玩意儿。我只是想躲开顾里,好好地冷静一下。但是,我多年以来的最好的朋友,怎么可能随我心意?她把车交还给顾源,和我一起下了车。我知道她一定有很多事情想要和我说,但是她可能并不知道,我一点也不想听。
我和她站在美术馆门口,等着红灯,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直到一声柔软而动人的呼唤,让我们转过了头。美术馆门口,南湘的一头乌黑柔软的头发在夏日清晨的光线和微风里轻轻地飘动着,这对男人来说简直就是一面招魂幡。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男士款的白衬衣,随意开着几个口子,胸口的肌肤吹弹得破,没有化妆的脸清新得仿佛山谷里清晨刚刚绽放的一朵兰花,漆黑的瞳孔和睫毛,透着一股雾蒙蒙的水墨感,更重要的是她穿了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微风不时地吹过她细腻白嫩的纤细大腿,时高时低掀开的裙角,随时准备着引发一场市中心的连环撞车事件。
顾里瞄了瞄南湘这一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打扮,用她一贯杀人于无形的杰出天赋,精准而简短地对南湘进行了迎头一击:“这么早,上班啊?”
我、南湘:“……”
我们三个拿着从刚刚开门的星巴克里买来的咖啡,坐在人民广场的绿地上。
微风吹过我们的脸庞,带着夏日清晨渐渐上升的热度,却又不会炙人,恰到好处的温度让我们的脸显得红扑扑的,仿佛十八岁的少女。恍惚中,我甚至觉得像是回到了大学时代,我们四个坐在学校中央那块巨大的草地上,看着周围穿着昂贵牛仔裤的男生们冲我们吹口哨,看着我们的男朋友从远处走过来,手上提着为我们买的三明治和奶茶,头顶的蓝天翻涌着仿佛永远都花不完的年轻气盛和奢侈青春。那个时候我不用因为手机一响就惊慌失措,那个时候顾里也远远没有现在这样理智完美得像一块冰冷的钢化玻璃。南湘的美纯粹而洁净,不会像现在这样,是一种因为神秘因为未知而产生的、类似潘多拉魔盒般的美感。而唐宛如依然仿佛粉红色的美好云霞,围绕在我们的周围,她的美在于一种接近愚蠢的单纯,这种仿佛天生失去自我保护意识的单纯感,让她在我心里柔软而又可爱。
我仰起头,眼睛里又涌起一股泪水。耳边又想起那种怪兽吞噬食物的咔嚓声。
一男一女提着两大袋子永和豆浆朝我们走过来,那女的娇滴滴地冲男的撒娇,“哎呀,老公,你看,她们三个女的把我们的老位置给霸占了呀。”
我一听,就知道这女的完蛋了。
那个男的不知死活地朝我们走过来,更加不知死活地在我们三个脸上看了一圈之后,选择了顾里,他伸出手,指了指顾里,仿佛自己是中了3.6亿彩票的那个暴发户一样,歪了下嘴角,说:“你们三个,往边上挪一点儿,这是每天早晨我和我女朋友吃早饭的地方,你们新来的啊?懂不懂规矩啊?”
顾里连站都懒得站起来,这样的人,对她来说,坐着就行了。她转过头,用一种仿佛在看佐丹奴打折的售货筐里堆满的套头衫一样的目光看了看面前的这对男女,“有两种方法你可以选择,要么你就从你那个廉价的帆布口袋里面掏出我脚下这块绿地的土地所有权的房产证明来给我看,要么你就抬起你的后腿沿着这周围撒泡尿把这块地圈起来,否则,你就提着你的永和豆浆,带着你的永和女友,给我滚远点。”
每一场战斗都是这样的,结局一定是以顾里的胜利作为结束,她永远是那个高举火炬笑傲江湖的胜利女神,她穿着雅典娜永远刺不穿的黄金铠甲,她随时可以原地复活HP/怒气值全满,她就是一个开了盾墙穿着太阳井毕业装备的70级防御战士。
那一对男女灰溜溜的背影,在我的目光里渐渐地走远,越来越小,缩成了大上海里随处可见的一粒灰尘──只是,再微小的灰尘,吹进眼里还是会流出眼泪的。
当我们喝完咖啡之后,顾里先离开了我们。她差不多到了要去上班的时间了。她习惯了这样的类似纽约曼哈顿的生物钟,她踩着高跟鞋往前走的样子,像极了她当年毕业典礼上代表全年级金融学院学生上台发言的那个背影──自信、狂妄、理智、冷漠、嗜血、高贵。
看着顾里离开的背影,我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过头,看着南湘,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保证不对任何人说么?”
“当然,这么多年,我口风最紧。”南湘看着我,心不在焉。
“包括顾里。”我看着她,认真地补充道。
当我说完这一句之后,南湘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她仿佛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想。她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这些年来,每次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们彼此都有这样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她看着我,点点头,“好,你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我心中那个一直挣扎的怪物放了出来,“我那天遇见了崇光。他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