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从小就在法国长大的孩子。
父母会汉语,我也就学来了一些,却远不如法语说的利索。
这是个东方人在西方很不受待见的年代。
而我,除了有东方人的长相,实在对东方的世界没有任何概念。
西方世界也排挤我,像我这种人,在这种乱套的年代,就只能是没有归属的命。
我从前是一个在侯爵家生柴火打下手的小工,其实,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活计了。
直到五年前,我流利的法语和磕巴的汉语被一个先生盯上了。
从此,我就再不混侯爵家了,我死心塌地的跟着这先生,因为这先生给我的活计十分简单,酬劳却高的异常。
“先生,您昨儿买下的画,今天午后就能送到。”我穿着西装,恭敬地站在房间的门口,说话时不忘深深鞠了躬,虽然先生根本是背对着我。
我卖命的这位先生,此刻正披着长军衣,手上掐着一杆烟筒,出神地凝视着他面前的一幅油画。
油画上,画着一个目光炯铄的男子,男子手上握着一把依稀冒着细烟的枪。
相信我,如果你们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
因为这房间什么都没有,连一张歇脚的椅子都没有。而房间的四面墙壁,全部挂满了大大小小、精装细裱的油画。先生所盯着的那幅,只是这房间中最普通不过的沧海一粟。
这是个异常宽敞的房间,所有的窗都挂着密不透光的百叶窗帘,就算是白天,屋内的光线也只靠天花板上的华丽水晶灯。先生吩咐我,晚上天黑了才能开窗给房间通风,白天阳光是这个房间的禁品,他是担心阳光会加速油画的老化。
这是个有收藏油画癖好的先生,而他的全部收藏,都属着同一个名字——kathie。
kathie是个很好听的女孩名,法国人起名时,一般会把这个名字赋予那些宜静宜动的女孩。
我没见过这个画家,但她的确是在欧洲这边享有盛名的。她的画都是先在大馆展出,然后慕名的人前来参加拍卖。画家本人从不露脸,也谢绝相见。我参加她的作品拍卖几十次了,每次都想见她,却一直碰壁。
我的工作,就是去逛各大画馆,然后找到kathie的作品,再以最高价钱拍下。
这先生,必然是喜欢她的画作喜欢到骨子里了。
“算上下午会来的那幅,就七十九幅了。”他抬起右手,将颀长的烟管放在嘴中,深深吸了一口。
可能是在跟我说话呢,也可能是纯粹的自言自语,不管怎样,我还是应了一声。
“rolan,五年了,你去了多少趟拍卖会?”
“少说也有六十次了,先生。”rolan是我的名字。
“六十次了,六十次她竟然从不露面。”先生苦笑了一声,我听上去,竟觉得格外苍凉。
“再去一次吧,最后一次。如果她本人还不出现,以后就不去了。”
这是我丢了饭碗的意思吗?我有点紧张,“先生——那我——我这儿也——”紧张起来我就说不好汉语,想说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但这先生十分通情达理,他知道我担心什么,也格外贴心的换成了法语跟我说话,“你放心,我会给你找个别的活计干。”
我高兴的应了,干什么不打紧,有钱赚最重要。
先生不再跟我说话,他让我退下,却把自己反锁在了这个画室之中。恐怕他这样一呆,又要一整个上午了。
这就是我的东家,我连他的姓氏都不知道,连他的身份都不知道,只见他偶尔会披着军衣,从而推断出他大概从前是个军人。
我唯一了解的就是,他喜欢kathie的画,或者很可能是喜欢kathie这个人。
而且,喜欢的深沉。
他整个人就像这个房间一样,永远是紧锁的,里面有着满登登的不能见光的秘密……
我想,他的人生,应该也是这样……
第一章晚秋的马赛
晚秋的马赛,满街的白蜡树枝掩叶映,丛簇的金黄之色,遮天蔽日。
夕阳之下,乳白的房屋坐落在宁静的街角,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幅用温暖色调晕染开的油画。
然而,一声划破长空的枪响打破了一切宁静。
刺耳的清脆,令沈晚殊顿下了手中的画笔,一抹不该有的痕迹跃然纸上。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落地窗外,那些藏栖在树枝间的乌鸦扑扇着翅膀,争先恐后的冲上了天际。
下一瞬,一个大喘着气的男子突然闯进了她的画廊。
沈晚殊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又抓紧了笔杆,警惕的双目盯住这个不素之客。
黑头发,黑眼睛,松垮的马褂下略显单薄的身躯。
马赛这里鲜少见到东方人。
“姑娘——拜托——”脱口而出的流利汉语,令沈晚殊吃了一惊。
然而接下来更令她吃惊的是,眼前的男子异常迅速地脱掉了马褂和马裤,转眼只剩一条遮羞的底裤。
“你——”晚殊大惊失色,光天化日之下,这个混蛋难道想欺负她不成?!可哪有淫贼会先扒掉自己的衣衫的,兴奋过头也该保有基本的理智吧。
听了他接下来的话,沈晚殊彻底迷糊了。
“画我,画我。”男子焦灼不已,他换了换角度,最终摆出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姿势。
自恋?
还是脑子有问题?!!
沈晚殊一头雾水,看着这个不知身份的怪人,她哭笑不得。这才过了多么短的时间,一旁的怀表秒针还没转过一圈,这个世界就摆出了一副让她难以招架的样子。
“姑娘,我不是坏人,我会向你解——”
男子的声音被破门而入的巨响打断,铛铛的皮靴声传入耳膜,晚殊望过去,见是一个手持枪支的法国警官。
若不是这个金发外国佬的身上穿着警服,她会以为世界在跟她开一个巨大的玩笑。莫名其妙的淫贼不说,再加上一个凶悍野蛮的盗贼就麻烦了。
金发佬用法语盘问起晚殊。
男子的手心悄然间已经攥出了一层细汗,他听不大懂快速的法语,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晚殊,生怕晚殊出卖了他。
金发佬刚问了一句,晚殊就迅速的明白了这个警官必是冲着眼前的人而来,而他之所以会奇奇怪怪的……
原来,如此。
她终于放松一笑,用同样流利的法语回答道:“我在画人体肖像,这里没人闯入。”
男子有点不敢迎上晚殊的目光,性命攸关,与其担心被出卖,他应该想想怎样先发制人才对。
法国佬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几乎全裸的男子,狭目眯成了一条缝。
男子故作轻松地笑着冲法国佬打了打招呼,吐出了他会的为数不多的法语:“bonjour!”
法国佬点了点头,最后环视了一圈不够大的画廊,步子旋开,皮靴落地。
男子和晚殊各自暗松了一口气,这人总算走了。
哪知下一刻,这个金发佬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一样,大步流星的重新走回到晚殊身边。
糟了!
两个人同时发现了警官的目的,他必是想看画板上的作品,沈晚殊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男子的拳已经握好,脚下不易察觉的步子已经迈开。虽然赤手难敌枪火,可总比束手就擒了好。
晚殊看出了男子蠢蠢欲动的心思,她反而沉着下来,用异常冷静的声音说道:“不要动。”
斜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投射在女子温婉却坚定的脸上,柔和的金光像是给她画了一层朦胧的淡妆。
落霞与美人,相得益彰。
*****
如此千钧一发的间隙,男子还是停下了动作。他对她,打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他不是偶然在穷途末路之时闯进了这家画廊,沈晚殊也不是上帝安排给他的意外救星。
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她。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奇遇,他从未在什么街角巷陌蓦然见她,也从未在什么光怪舞会迷恋上她。他只是暂住在她的画廊对面的公寓中,每天午后都会看见她站在落地窗前专注的绘画。
马赛的秋天,阳光总是那么温暖,她沉浸于绘画世界的面庞也是那么恬静。一个世外桃源的地方,一个与世无争的女子。
国内时局动荡,战乱频起,不然他也不会远渡重洋来进行不甚光彩的军火交易。所以相比之下,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法国佬盯着画板瞅了瞅,就兴趣索然的离开了画廊,推门而出前还嘟哝了一句不甚清晰的法语。
画廊里只余两人,沈晚殊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旁的男子正不紧不慢地抓起衣裤,边穿衣服边自我介绍道:“多谢姑娘,在下段星予。”
“不谢。”沈晚殊拒绝将自己的名字相告。来者被当地警方追捕,说不准是犯了什么事,她出于同胞之情帮他一下,他们再不需有什么交集。
段星予很是好奇,他上前几步,也去瞅了瞅晚殊跟前的画板。油画的帆布被四角的钉子钉得死死,紧致的画布有一股莫名的张力。而最神奇的是,画上的油墨线条虽不多,但依稀可以辨出是一个男人的轮廓。
苍天,你会不会太过眷顾我?段星予心中十分窃喜,若不是这个女孩恰巧在画一个男人,他恐怕今天就要抛尸于此了吧。
“心上人?”
晚殊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才道,“是爱德蒙。”
“爱德蒙?原来你喜欢西洋人?”段星予有些不屑,似乎有种肥水流到外人田的唏嘘。
“基督山伯爵。”沈晚殊又重复了一遍,以为这样他就会知道。
听闻伯爵二字,段星予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乌黑直发简单的垂于肩迹,虽不如国内近期流行起来的波浪卷发有魅力,但清丽脱俗之感,倒也叫人忘餐。冰肌玉肤,不施粉黛,却也显得滑腻似酥。从前远望之下,只觉其身材曼妙,如今细细打量,五官倒也精致异常。
美人胚子嘛。
这样波澜不惊的美人,竟也跑不掉是个拜金的户儿。真是可惜,要给那些洋鬼子糟蹋了。
沈晚殊只见他盯着自己的目光灼热异常,哪知道他心里头都是些贬损她的龌龊想法。终于,她再受不住男人目不转睛的注视,清了清嗓子。
画廊外响起了一声悠扬的口哨声,这是段星予和兄弟之间的暗号。
“姑娘,我们后会有期。”段星予跳了两步,就跑出了画廊。背对着她,他比划出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沈晚殊不由得追着他的背影望去,街角处同样跑出来了一个穿着马褂的男人,两个男人猛地搂住了对方,又一起嘻嘻哈哈地走了。
她刚想收回目光,段星予就回过头来。
惊鸿一掠的相望,隔着很远的距离,远到有些不够真切。
*****
段星予的这位兄弟叫做岳明杰,两个人从小就混在一起,感情好得很。小时候,段星予经常撺掇他,傻傻的岳明杰就去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儿。长大了,段星予又撺掇他,两个人就一起加入了清城的黑帮。
就连这次出国,本是大佬给段星予的任务,段星予硬生生地又把岳明杰给撺掇了来。
这下好了,今儿他们刚想行动,却偏偏遇上了警察,岳明杰的小命差点也被段星予给撺掇没了。
“兄弟我算是知道了!”岳明杰猛地勾住段星予的肩,段星予心下一沉,不妙,这厮怕是要开条件了。
**不离十,只听得岳明杰道:“兄弟我的脑袋——不是别在裤腰带上!根本就是别在你的裤腰带上!”
“噗——”段星予差点笑喷出来,“这么多年你才发现?!”
话音刚落,段星予就挣脱掉岳明杰死搂他的手臂,一溜烟跑了开。
“想跑?我怎么可能放过你!”岳明杰发了力,蹭蹭蹭就对着段星予穷追猛打起来。
两人沿着小路一直跑着,头上偶尔会有白蜡树的叶片旋落下来。
金色的晚秋,一切欢笑,似是都能定格成最美的彩画。
男人的声音悠悠地传出,又被马赛港口的船鸣声淹没。
“喂!我问你——这镇上是有个基督山伯爵吗?”
我是个从小就在法国长大的孩子。
父母会汉语,我也就学来了一些,却远不如法语说的利索。
这是个东方人在西方很不受待见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