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来源于交流。当孩子还没有出生时,他们就已经开始与世界交流,母亲永远都是第一个获得他们信任的人。
——张祖凡
但是自那次交谈以后,沃尔特却没有再提他的恋人,也没有再提要我忘记爸爸的事。我倒是追问他过几次那个女孩在哪里?我又如何帮助他?可是每次他都笑而不答,摸摸我的脑袋说,“不着急,我不是说要花十年的耐心吗?现在时间未到,一旦时机成熟,我一定找你帮忙。”于是,我也只好作罢。
人道岁月如梭,在沃尔特的刻意安排下,我的日子过得异常充实,甚至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虽然我还是会经常想念爸爸,但是比起以往,却也不再三天两头就独自落泪。转眼间,圣诞节将至,大家忙着考试和回家事宜。沃尔特约我去他家过圣诞节,我与戴维斯先生商量之后就答应了。
考完这学期最后一门功课,我也不禁喜上眉梢,连交卷子时也比往常脚步轻快些。
“考得不错吧,萨莉?很少见你如此高兴。”连负责整理卷子的老师也感受到了我的喜悦。
“还可以吧,不过主要是终于考完了。谢谢您一学期来的照顾。”我冲老师甜甜一笑。
老师傻笑,手里的动作至少停顿三十秒。我被逗乐了,再次笑逐颜开,不过这次连后面交卷子的同学也傻了。为了不影响考试的最后一关,我迅速逃离现场。
这半年里,我又长高了几公分,现在已经一米六五了;人比起刚来普林斯顿时的样子,胖了些,也多了些神采,不再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像瓷人。
我想马上去找沃尔特。前两周因为我要忙于考试复习,我们很少见面,这一周我们更是一次未见,沃尔特只是早晚给我打电话了解情况;其实,他也要考试。
跑得快了些,在拐角处我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人。我暗自感叹,古人的话果然不错:欲速则不达。
“对不起,是我太——”
“是你!”
“是你!”我拉起他,却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有趣,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我们在同一个地方竟然以同样的方式见了两次,而且是唯有的两次见面,只不过上次是他撞我,这次是我撞他。
被我撞倒的人是李子圣。
“你——有没有受伤?”李子圣虽然站起来了,人却呆在那里发傻;作为责任方,我也必须先开口。
“啊——没有。你呢?”他终于回过神来。
“还好。这下我们扯平了。”我嫣然一笑;李子圣的脸竟然红起来。
“好久不见,萨莉。”
“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呀,李子圣同学。”李子圣的脸更红了。
“我怎么会忘呢?”他喃喃而语。“你有急事吗?”突然又大声。
“本来有,现在没有了。我发现老祖宗的话还是要听的——欲速则不达。”我盯了他一眼,突然改用汉语说道。“你有急事吗?”
“我也没有,刚考完试,准备回宿舍。”他一愣,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开始用汉语和我对话。“很久没有听到中国话了,一时竟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让你见笑了。”
“你给家里打电话不用中国话吗?”
“当然用中国话,否则他们准以为别人打错了。不过我很少打,现在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听到家里人的声音了——他们嫌国际长途太贵,想让我省点钱自己花,每次就算接电话也是不到三分钟就挂了。”
“其实在你看来还不如多说两句,就算他们少寄点钱给你你也愿意,对不对?”
“你说得对,不过正是因为他们连寄钱的费用都出不起,所以才特别怕我浪费国家的钱。我拿的是全额免费的奖学金,但是我的生活费是国家给的,虽然每月还有节余,但是我父母总是认为钱是国家给的,不能浪费在给他们打电话这种事情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汉语交流,李子圣和我感觉就像老朋友一样,我丝毫不觉得他说的这些属于交浅言深。
我知道中国有很多成绩优异的学生家庭贫困,但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无关痛痒地熟视无睹,因为我既无力改变对方的境况,又何不装作没看见让对方也好过些呢;据我所知,很多这样的学生特别不愿意提到自己的家庭。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自以为是的小女孩,爸爸教给了我众多人生的良知;而李子圣也显然不是那种以贫困为耻的人,否则他不会主动说那些话。“或许下回你可以告诉他们,和你多说几句话有助于你保持良好的心情,而良好的心情有利于你更好地学习,为国争光,这样就算多用一些电话费也是用得其所。”
我们对视三秒,然后齐声大笑。
“你说得对,用得其所,下回我会试试如此劝说。”
“你能采纳是我的荣幸,不过若不成功千万不要怪我。”
“怎会怪你?谢都来不及——萨莉,你的中文名叫什么?”
我突然神色一暗,因为我想到了“兰兰”所代表的一段过去,以及其中所牵扯的一段三代人的故事。
“不能说吗?没关系,我也只是突然兴起,随口问问,其实叫你萨莉也很顺口。”
“白兰,白色的白,兰花的兰。我的妈妈早逝,她单名一个兰,为了纪念她,大家叫我兰兰。”
“对不起,我让你想起了伤心的事。”
“没什么,早就过去了。”
“不过,白兰这名字真雅致,兰兰也好听,以后我也能这么叫你吗?”
“随你好了,不过你必须在单独和我说中国话的时候才能用;我不想被那些咬字不清的人满街喊这个名字。”我显然不想被别人知道这个名字,李子圣也明白我的意思,笑着爽快地答应了。
“兰兰,你也刚考完试吗?”看来李子圣对这个小名情有独钟,三个名中就这个叫得最顺口——事实上后来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他一直这么叫我。
“是呀。”
“你——你圣诞节回家吗?”
“不,你呢?”
“我也不回。”李子圣的脸又红起来,显然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因为要去沃尔特家过节。“我住15号留学生楼,203室。如果有空,你可以来玩。”
我没有告诉他真相,只是主动和他交换了电话号码;毕竟一个人过圣诞节是一件十分寂寞的事。
“回头联系。”我给他留下了希望;我会给他打电话,并且捎圣诞节礼物的。
我没有想到,就因为自己的一时不忍,才使自己后来避免了一个人独自过圣诞节的悲剧。
和李子圣分手后,我没有再急着赶去见沃尔特,反而先回了宿舍。
我给他打电话。
“喂,********。”很意外,是个女人接的电话;但是号码没错,至少她所报的号码和沃尔特宿舍的号码一致。
“你好,请问沃尔特在吗?”
“他还没有回来。请问你是哪位?我可以为你转告他。”
“他还没有回来?”他的宿舍里只有一个女人?“我叫萨莉,是他的朋友。我只是想向他请教一个问题。宿舍里只有你一个人吗?你是——”
“啊,只有我一个,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小偷,我是他的未婚妻特里萨。他回来后,我会向他转告的,萨莉。你留个号码吧……”
未婚妻?我的大脑迟钝了。沃尔特什么时候有了未婚妻?他求爱成功了?
我什么也没说,不知不觉把电话挂了。
我感觉胸口有些郁闷,但有不明所以。其实,沃尔特没有必要向我汇报所有的事情,尤其像恋爱这样的私事。我想帮助他,是我的事,但是他愿不愿意让我帮助他,又是另外一件事。现在看来,就算没有我的帮助,他也成功了。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呀,为什么反而不开心呢?或许是因为我向来把沃尔特当作哥哥看待,一直以为他做什么我都知道,毕竟将近三个月他几乎每天都和我在一起——他几乎占用了我的所有业余时间,但同时我也占用了他的时间。现在不过一个多星期不见,突然冒出来一个他的未婚妻,我又怎会不惊讶。显然,他的未婚妻来这里已经不是一天了,可能上周就来了,所以沃尔特才没有和我见面。他在避免让我和他的未婚妻产生交集,所以他连告诉我一声的意思都没有。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怕我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当灯泡?虽然我承认自己年幼无知,但是我还不至于无知道那种地步。所以我对沃尔特有些生气,所以我感到郁闷。
我在为自己的感觉找理由。
我把沃尔特当作哥哥看待,他却没有把我当做妹妹看待。想到这里,我突然难过得想哭。
电话铃声响了。我迫不及待地抓起来,我希望沃尔特能马上为我解释这件事:为什么瞒着我?
“你好,兰兰,是我,李子圣。刚见过面就给你打电话,有点怪,不过我是有原因的,希望你别见怪。我父母托我人给我捎来了一包家乡的干枣;本来早就可以拿到的,结果我同学忘了,要回去整东西时才发现,所以今天才收到。好在是干枣,没有坏,你过来尝尝吧。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不过从家里寄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我——我很想和你一起吃。”李子圣一口气说了很多,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我让去尝尝家乡的干枣。
如果平时我心情好,或许我会马上答应,不过现在我更想见沃尔特,等他给我解释——等沃尔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开始习惯性等着沃尔特告诉我接下来做什么。如果在平时,我也会完全按照他说的去做,以至于到现在为止连一个自己的朋友也没有;彭妮是例外,但是她也是沃尔特的爱慕者。我为自己的现状感到惶恐。我怎会如此安然地接受一个不把自己当作亲人的人的安排呢?但是沃尔特从未做过对我不好的事,或许他是无心的;过去也就算了,但是现在我已经开始感到惶恐,就不可能再安于现状。我要改变这种被动——沃尔特现在是有未婚妻的人,他既然可以一声不响的订婚,自然也可以一声不响地结婚,到时我又怎么办?
一番思考电闪雷鸣般在我脑子里闪过。
“好的,我马上就去。不过很快就到午餐时间了,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吃午饭作为回报。否则我就不去了。”
“其实我已经把你当作好朋友了,我们不用拘泥于形式。既然你坚持,我就却之不恭了。我现在去接你?”
“不用,你只要在你们楼下等我就行,我认得路。”
“好,我马上下楼等你。你需要几分钟?我们约个时间吧,如果到时我还不见你,就在爱因斯坦手迹处等你可好?我们楼就在不远处。”
“谢谢你的提醒。你——你知道是第一个我发现了手迹?”
“——我第一次听到你自己报名字时我就觉得像在哪里见过。我喜欢在绿树成荫的地方看书,手迹附近正好有一棵大树。有一次我走了手迹旁的小路,就发现上面有你的名,不过当时我还不太确定,因为上面没有姓氏,而且有人说发现者是本校的学生,我想你才不过是一年级,怎么也不可能。不过现在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发现者萨莉了。你真了不起。”
“为什么我一说你就相信呢?”
“因为你没必要骗我呀。”我不禁莞尔;本来沃尔特也没有必要瞒我呀,所以他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先不说了,就这样吧。十分钟后你若不见我,就到手迹处等我。”
“好的,回头见。”
“回头见。”
我一扫郁闷,匆匆出门。就在我跑出大门的时候,宿舍的电话铃声响了,直觉告诉我,很有可能就是沃尔特打来的。犹豫了一下,但我还是没有回身,现在我只想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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