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外物所诱,不为外侮所迫,坚持自己心中的崇高理想,奋身努力,中华民族几千年不亡,正是由于每一代都有很多这样的人存在。
——张祖凡
李子圣的宿舍只住着他一人。宿舍里除了一张世界地图,几乎没有任何装饰,而且地图上标着一些东西,显然也不是单纯的装饰。李子圣的宿舍是我所见过的最简朴的宿舍,连电脑都没有;他的书架上也放着书,但是绝大多数是图书馆借来的,好像除了三本字典,就只有一本《易经》是他自己的书。
“你还带了一本《古代汉语字典》?”
“嗯,我是学理科出身的,虽然一般文字处理还可以,但是遇到古文就差了。这本《易经》是我在国内时,一位英国朋友送给我的。他学的是东方哲学,学了两年就退学四处游荡去了,说什么东方哲学在民间。不过临走的时候他把这本书送给了我,说这是他见过的最能代表中国哲学的书。‘圣,如果你能把这本书弄懂,你就会真的成为圣人。’虽然我觉得他的话有点夸张,不过《易经》的大名小时候我就知道,正好觉得自己的中文修养需要提高,所以就收下了。闲时也翻翻,没想到翻了两年却也觉得受益匪浅,出来时就把它也带出来了。为了方便自读,我也一直带着这本字典。”
“能和我说说你读《易经》的体会吗?”
“这个——《易经》这本书,说起来确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个人一种解法,甚至一个人遇到不同的事情时就一句话也会有不同的解法。你若想听,我也可以给你举个例子,只是不知你想听哪方面的?”
我随手翻开第一页,一眼就看到了“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几句话。
“随便哪一句都可以吗?”
“《易经》我一看过两遍,虽然不是每一句都很有体会,但是多少都思考过。只要你不嫌我说得肤浅,就随便挑吧。”
我犹豫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他对哪些体味深,但是开篇的东西一般人总是思考最多的。但是开篇纲领性的句子,让人解释起来恐怕一本书说完了也未必能解释清楚。“那就这一句吧,‘潜龙勿用’。”
“‘潜龙勿用’?这是乾卦中的第二句。前一句‘元亨利贞’说的是所有的生命都有周期循环的过程,‘潜龙勿用’说的就是生命的开端。‘潜龙’,顾名思义,是还没有成熟的龙,寓意新生或者尚幼的事物;这样的事物即使处于即将破空而出的状态,仍然易折,所以‘勿用’。有人把‘勿用’解释为‘不能有所作为’,但是我却认为直接用字面意思更好;尚未成熟的龙即使强行出世,纵然一时光芒万丈,受人注目,却也易遭嫉妒,成长受到迫害,因为他出色却尚小易欺。所以,对于‘潜龙’来说,‘勿用’其实是最好的保护。举个简单的例子,自古年幼即出名的人,有多少个能平安过一生的——中国三国时有名的诗人曹植,生于富贵之家,据传10岁便能诵读诗、文、辞赋数十万言,而且出言为论,下笔成章,深得父亲曹操的喜爱。但是他一生波折,数次遭到迫害,最后抑郁而终;有名的《七步诗》讲的就是他遭兄长迫害的典故。你想,倘若曹植不是幼年即锋芒毕露,又怎会遭到众人的注目和迫害?就算他生于帝王之家,倘若能等羽翼丰满时再露才华,就算不能夺得帝位,至少也不会如此被动落魄。”
听到李子圣这一番解释,我蓦然想起姥姥为我拒绝报纸宣传、爸爸拒绝让我出名的事——他们,都在保护我;就连哥哥,始终抢我的风头,也是在有意无意地保护我。林白兰能平安活到今天,他们功不可没。
我思索不语。
“这也只是我的一番见解,未必对,你若有不同的想法,尽管可以说,就算全盘否定我的解释也可以。”显然李子圣误会了我的不语。
“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好。我正是因为很有感触,所以才没有说话。”
“那就好,那就好。兰兰,说了半天,你怎不吃枣?是不喜欢吗?”
“不,我只是听得出神,忘了吃。你的家乡盛产红枣吗?”
“是,不过我们家并不卖枣。这枣子一定是从我家自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上摘下来的;我家只有一棵枣树,上面的枣子只供自家人和亲戚吃。其实,枣子还是刚摘下来的好吃。”
“刚摘下来的枣子?我还从未见过。”
“如果有机会,等枣熟的时候你可以到我家去尝尝。”
“小心我把你家的枣子都吃了,累你家里人心疼。”
“不会的,你若真的去,他们一定高兴得不得了,这点枣子又算得了什么?以前我的朋友们一大帮子去我家,吃了一堆的上等苹果,我父母都未曾心疼,还高兴地招呼他们常来;上等苹果是最卖钱的,是一般苹果的四五倍价钱。”
“你家还有苹果?”
“是呀,我家种果树,除了苹果还有梨。”
“我喜欢。改天一定要去尝尝最新鲜的果子。”
“好,欢迎之至。”
“对了,你为何不回家?”
“寒假短,签证麻烦,而且机票对我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何况,中国人的春节和美国人的圣诞节差了两个月,我就算回去也过不了春节就要回来。很多中国学生圣诞节都不回去,只有家里有事或者不在乎机票钱的人才回去。你呢?你不回去,家里人可会想你?他们会来看你吗?”
“不会,家里——只有我一个;我就是唯一的家庭成员。”
“啊——对不起,我问了不该问的。不过,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原本我就只有爸爸,我来普林斯顿以前他就走了。”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揪起来,发酸发痛。不知不觉,我竟然对李子圣说了从未向谁主动提过的事情。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又问了不该问的。你,你不要紧吧?”望着他关切的黑色眼睛,我的心情竟然很快就恢复过来;我看到了什么——没有一丝所求的真诚。
“没关系,是老毛病。一会儿就好了。”
“我刚才见你脸色一下子苍白,着实吓了一大跳。第一次见你时也是这样。唉——如果你确定自己没事,要不我们先去吃饭吧。不,我看你还是呆在这里,我去买饭回来。”我显然不愿他继续谈论心痛之病,他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不用了,我们现在就去餐厅吧。你不要想着不让我掏钱。”
“哪里,就算买回来你也可以一样付钱给我。我是真的怕你不舒服。”
“没关系,我们走吧。”
一路上以及就餐的时候,我们就像很久没有见面的老朋友,一直用中国话聊天,也不理会周围。
“没想到你对《易经》如此精研,这在国内也不多见吧。”
“就我这样哪里称得上精研?我听过两回《易经》的讲座,那些大师才算是真正的精研,像我这样自学自用的人多得很。不过现在年轻人学《易经》的着实不多,一般上了些年纪的人才感兴趣。”
“为什么上了年纪的才感兴趣?”
“可能大家年轻的时候想做的事情都太多了吧,毕竟《易经》这种东西若不静下心来学,很难体会到其中的趣味。像我这样,也是有看没看的,翻了很久才翻完第一遍。不过一旦尝到了甜头,遇到麻烦就会翻翻,弄不好一机灵就找出了答案,这才有了大兴趣。体味深了,也就越发地喜欢。”
“原来《易经》真的能解答问题呀。”
“是,也不是。这多少有点和人的心情有关,有点像禅语的味道。不过说到用《易经》解答问题,中国人自古就有占卦之说,而且从周文王开始发扬光大了几千年,到现在还有人这么做呢。说起来有趣,我曾和我父亲提过《易经》的事,没想到他竟然找出算卦的东西,和我探讨起来。原来他的祖父和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与祖父都曾经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自小耳濡目染,学过不少。只是*时这种东西见不得光,祖父因为是‘臭老九’,累死在牛棚里,只留下这副算卦的工具留念。即使*结束了,父亲还是心有余悸,从不曾拿出来,而且他也不太相信这种东西,毕竟祖父并没有因为预知未来而逃脱苦难。”
“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的东西,当然不可靠。但是我觉得像你这样用《易经》解答问题还是很有道理的,而且可行。”
“我不过是把《易经》当作一本喜欢的书来读,体味其中的意思,并没有想过要用它来预测未来。即使如此我父亲也不太赞成,他认为《易经》除了迷信算卦,什么也没用;我想可能是他当年受*影响太深的缘故吧,为此他连大学也不曾去考,*一结束,别人返回城市,他反而跑到乡下去种地了。不过就因为他自愿下乡助农,他总算完成了入党的心愿。”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可能就是你父亲的心理写照。”
“是呀,到现在,别人一提到*,他还会变脸。他结婚很晚,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不过对我,他倒是非常赞成读书,而且越多越好。我想他可能是后悔当初没有参加高考了。”
“这也好呀,他后悔,你才有今天,我们才能在一起吃饭呀。”
“这倒也是,能和你一起吃饭,真不知是我修了多少年得来的。五百年修得同船渡,我想吃顿饭至少也要七百年吧。”
“嘻嘻,看你这样子,果然受迷信的毒害非浅。看来《易经》这东西,还是少读为妙。”
“哪里,哪里。我们还是别光顾说话,快吃菜。”
“这里的中国菜味道做得不如它的价钱,可惜没有做菜的地方,否则我就自己做请你吃好了,可能吃得更为爽快。”
“你会做中国菜?我们楼里有专门做菜的地方;我的手艺不好,平日里也忙——我总想着,能在实验室里多呆一分钟,就能多搞一分钟的研究,多费点钱在吃上,总比多费时间在买菜做饭上划得来,毕竟现在我在这里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时间才是真正浪费不起的,所以,我从未在厨房做过菜。不过天天吃西餐,我也非常想念中国菜,只是这里的中国菜太贵了,我若天天吃非破产不可。你——你真的会做中国菜?”
“我怎不会做?好歹我也是个中国女孩。”
“现在的中国女孩已经很少有人有好手艺了;至少我见过的女同学,没有几个能做菜的。像你这样在国外的,更是没有一个能做。”
“你见过几个像我这样在国外的中国女孩?”
“——一个。”
“哈哈哈,那你还说。”
“我只是猜想而已。”
“你什么时候连算卦也不用就知道所有了?”
“你别那么说,虽然是猜想,但是还是有数据基础的。”
“数据基础?什么数据基础?你就见了我一个在国外的中国女孩,而我会做菜,怎反而得出在国外的中国女孩都不会做菜这种结论?你倒说说这是什么道理?”
“我是没有见过,可是我的朋友见过很多,他们都是那么说的。”
“道听途说,没想到男孩子背后说三道四比女孩子还厉害。”
“不是,不是这样的。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他突然挠了挠头。
“你平日里遇到难题是不是喜欢挠头?”
“你怎么知道?自小就养成的,不知被我妈说了几回,说这是小孩子的表现,可是我怎也改不过来。”
“哈哈——原来和我说话是难题!以后我还是少和你说话为妙,省得你伤脑细胞太多,搞起学问来反而想不出来。”
“怎会?我不过很少和女孩子说话,嘴巴笨拙得很。”
“哪里,我倒觉得你挺能说的,至少你说《易经》说得很好,我很喜欢听。不知道你除了《易经》,还精通什么?说来听听。”
“你真特别,以前我也给一个女孩讲过《易经》,可是她说不喜欢听那种落伍的东西。不过除了《易经》,我精通的大概也只有我的专业了,你可能不太会喜欢。”李子圣欣喜地看着我。
“那可不一定,既然我是特别的,没道理不特别到底。如果你怕讲得太专业,那就先说说你为什么学生态好了;好像很少有中国人到美国学生态的。”
“嗯,大家都喜欢学计算机、网络、工商管理之类的热门专业,生态算是冷门的了。不过我一直想学好生态。你知道吗,我家在渭河边,那里污染很严重,土地含氟量很高,连地下水都不能喝,那里的生态问题可以说是非常严重。我知道中国生态环境恶劣的地方还有很多,甚至比我们那里更严重。可是研究生态的专家太少,多年来,我们那里都没有人管;中国改革开放都二十多年了,可是我们那里一直连自来水都没有,直到去年大家才凑足钱通了自来水管道,但是生态问题要解决还差得很远。所以,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所学给家乡做点贡献,也希望为那些至今还生活在恶天恶地中的人们送点希望。”李子圣目光炯炯,一反刚才狼狈笨拙的样子。
我则被他的一番话震撼了。我的周围从未出现过如此英雄,不,出现过,那就是爸爸,但是李子圣的英雄并不像爸爸那样施惠于周围的人,他的英雄是为了一批自己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他远渡重洋努力攻读博士,不是为了金钱和更舒适的生活,他省吃俭用,连回家的飞机票钱都舍不得,不是为了自己享受奢侈,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一群他所不认识的人——如果他仅仅是为了亲人,我想他赚够了钱帮他们搬家,反而更容易办到——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平息被人类伤害的恶天恶地的怒气;他是想直接亲自为人类的恶行赎罪的人。
在我的眼中,李子圣的脸上闪烁着神圣的光芒。
“我很高兴能听到这些。”这是我能说的唯一赞语,因为有这样理想的人不需要什么赞语,除非生命终结,否则不可能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实现目标。
在李子圣的思想中,我感受到了在爸爸身上同样感受过的东西,那就是伟大。正是有像李子圣这样的人存在,中国才能延续五千年历史,虽曾衰至几乎亡国,但仍强盛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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