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燕朝。孝文帝四年。京城。
二月初,刚经历了一场春雪,新建伯府的青瓦屋檐上,薄薄的白雪凝成了冰,在初升的暖阳下,折射着点点莹光。
正院的中厅内,新建伯曹清儒怒不可遏地咆哮,“你这个畜生,竟然想染指自己的表妹!你说,你的房间里为何会有晚儿的……的……”
“肚兜”两个字,曹清儒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叫他如何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和寄养的外甥女,竟敢做出这样无耻的行径,若是传将出去,府中几个未出阁的,哪里还寻得着婆家?
曹中敏百口莫辩,神色间大是焦急,却苦无于无法证明自己,只能重复一句话,“孩儿对晚儿妹妹从未有过任何妄想,明知晚儿妹妹已有婚约,婚期在即,如何会做出如此无德之举来?定是有人故意污蔑孩儿,还请父亲明查。”
曹清儒初闻此事,狂怒万端,震怒之后,理智回笼,再度审视庶长子,见他眸光清明,不躲不闪,没有半分心虚气短,心下就信了几分。曹清儒沉吟了一下,眸光在一旁的夫人脸上转了一圈。
夫人曹张氏暗道不妙,爵爷素来疼爱晚儿,只说是敏儿想染指,对晚儿却半点都不曾怀疑,再盘问下去,这一石二鸟之计恐怕要露馅……
她捏着鞘金红菱帕,紧紧上前两步,跪在曹清儒跟前,满面又羞赧又惭愧地道:“爵爷,不论怎样,这都是我管理后宅不严,教导孩儿失败所致,还请爵爷责罚。”
话音方落,跟着主子跪下的曲妈妈便哽咽道:“请爵爷明察啊,夫人她每日起早贪黑持府中事务,上下几百口丫头仆妇都要听从夫人的调遣方能行事,夫人如何能知晓这些私下里的勾当?况且,恕老奴说句逾越的话,表不愿嫁给韩公子,府中人都……”
“闭嘴!”曹夫人作势喝断曲妈妈的话,仰头看向曹清儒,“爵爷,您忙累了一天,不如先回房休息休息?”
这便是有话要说了。
曹清儒“嗯”了一声,伸手虚扶了夫人一把,两人一同进了卧房。
摒退了左右,曹夫人亲手为丈夫沏了杯热茶,这才细声细气地道:“这回的事,不知爵爷您是如何想的,我猜吧,可能是晚儿她故意为之的。”
见丈夫疑惑的目光看过来,曹夫人娴雅地蹙了蹙眉,一脸不知如何说才好的尴尬,“这孩子,一直不愿嫁给韩二公子,爵爷您也是知道的。这贴身衣物,除了晚儿便只有她身旁的大丫头能拿得到,这几个大丫头都是我为晚儿挑的,都是府里的家生子,最是忠心不过的,怎么会毁坏曹府的声誉?”
她直言不讳地说出晚儿身边的丫头是她挑的,倒是让曹清儒之前心中的一点猜测化为了泡沫,轻轻一抬下颌,他示意妻子继续说下去。
曹夫人心中一松,脸上的为难之色越发的真实,“这样的事,原本应当只是在府中私下传传罢了,可是我听说的时候,曲妈妈已经在府外听到了流言,当然,只有韩府的人听说而已。”她适时地顿住,成功地在最好颜面的丈夫脸上,看到了不悦和愤怒,方继续道:“这说明,是有人故意放出风去的。”
是谁故意放出这样的风声,还只说给韩家人听?莫非真是晚儿为了不嫁给韩二公子,才出此下部
若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自甘下贱!
曹清儒皱眉思索之时,曹夫人又将晚儿平素里表面柔静、实则任性的“事迹”例举一二,表明这个刁蛮又没脑子的外甥女,是极有可能干这种傻事的。
最后,曹夫人以退为进道:“其实,今日韩家已经上门来退婚了,我只说等爵爷回来再拿主意。”
曹清儒怒道:“还有什么好拿的?难道我还有脸不让人家退吗?立即让人将韩二公子的庚贴和彩礼退回去。”
曹夫人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退了婚,晚儿就不适合再留在京城,还是送回汝阳,让她的叔伯们为她寻门亲事吧。她到底是姓俞的,虽然父母不在了,但亲事也应当由叔伯们来议。说句不孝的话,当初就是母亲太急了些……”
曹清儒一怔,“晚儿的那些叔伯们若是靠得住,当初妹妹如何会要我来收养晚儿?不行,我不会让晚儿回汝阳的。”纵然再不喜外甥女的作为,可他还是很疼她的。
当然不能让晚儿回汝阳,若是她找我要她家的地契和田产,我拿什么给她。张氏心中微笑,面上却着急道,“爵爷,您得为晚儿着想啊,敏儿已经定了亲,只等章三年孝期一过,就要迎娶的,如何能娶晚儿?况且,若真让敏儿娶了晚儿,才真是坐实了今日之事呐。”
这话说得没错!曹清儒想了想道,“睿儿还没定亲的呐。”
张氏轻叹一声,“我忘了禀明爵爷了,昨日安国公府请保山过来透了底儿,想将怜香县主许给睿儿,这可是咱们高攀了人家呢。”
说着轻咳了一声,门外守候的大丫头蕊蓝听到,忙几步走到穿堂处,朝正厅里使了个眼色。
曹中睿正在踌躇、犹豫、挣扎,见状只得到卧房外来轻轻,进得屋内,他一揖到地,真诚地道:“孩儿想请父亲成全,允我纳晚儿妹妹为妾。”
他不敢忤逆母亲,更舍不得表妹,这样,既能顺了母亲的心意,定下安国公府的那门亲事,又能与表妹长相厮守。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张氏身边的大丫头蕊芳,乘无人注意,悄悄地从侧门溜出中厅,向躲在树后的一名小丫头耳语几句。
小丫头得了讯儿,立即提裙往后院飞奔,直跑进莲香居的暖阁,喘道:“表小…………二少爷说……要……纳你为……妾。”
闻言,坐在窗爆神情焦灼的少女猛地抬起头,漂亮明净的小脸上满是不敢置信,“表哥亲口说的?”
小丫头拼命点头,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伶牙俐齿地道:“夫人说,爵爷答应了将您许给二少爷当妾,遮了这个丑。”
丑?
俞筱晚俏脸一红,随即羞愧了。私下定情,的确是不合礼数的,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呐。
犹豫了一下,俞筱晚狠狠地咬了咬红润的下唇,决定去向舅父认个错。自己爱慕睿表哥,私下定情,的确不对,可是,她们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况且,聘为妻、奔则妾,她与睿表哥并没私奔,怎会沦落到为妾的地步?想来,是舅父误会了她们,只要她去认个错,说明清楚,凭着舅父对自己的疼爱,应当还是会成全她们的。
小丫头见表至今还没弄明白状况,不由得满脸同情地阻拦道:“爵爷很生气呢,表还是不要去了。您难道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吗?婢子明白告诉您吧……”
听完小丫头转述的始末,俞筱晚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一阵天旋地转,晕厥过去。屋内的丫头们骇得不轻,忙掐仁中、灌茶水,总算让她又苏醒过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是说,睿表哥想法子告诉韩二公子,她和睿表哥早有情分,请韩家上门来退婚,可是,怎么会变成了她与敏表哥有私,而且还大胆到留宿?
当我真的无知吗?贴身之物,只有两个大丫头良辰和美景能拿到,这两个丫头,可都是舅母赏的。
不行!决不能让他们将这样的污水泼到我的身上,不然,父母亲泉下有知,都无法安息。
俞筱晚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推开了良辰和美景,站起身来理了理发髻,抬步便要往外走。
“表这是要去哪里?”良辰一个侧步便挡在了俞筱晚的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刚才曲妈妈来传了爵爷和夫人的话,韩府已经将表的婚事退了,您如今是自由身,两天后就是吉日,府中会为您和二少爷办个酒宴,给您正名的。怎么也得赶在怜香县主入门之前给您个名份,免得县主听说了您的品性之后,连妾室都不允您做。”
美景笑着接道:“所以呢,夫人请您这两日只管在屋里好生歇着,待两日后做新娘子就成了。吉服也另外帮您定了,原先准备的那套大红色的不成了,换成色,以表的姿容,穿上也会很漂亮的。爵爷也说,让您这两日不必去请安了,让您好好想想,日后如何做个安分贤惠的妾室。”
这一字一句,犹如针尖一般,狠狠地扎在俞筱晚的心上,一针一串血珠,慢慢汇成了一条绝望的河流。再傻,她也知道,她中计了,原来,舅母和睿表哥并不想让她嫁入韩府,连澄清自己的机会都不给她,就这样给她定下淫秽的罪名,只配为妾。
这就是口口声声说要待她如亲生女儿一样的舅母,这就是满腔柔情发誓要爱护她一生一世的表兄!
竟联手将她推至如此境地。
俞筱晚柔嫩清丽的小脸上,滑下两道蜿蜒的泪水。
乳娘赵妈妈心痛得无以复加,这可是她一手奶大的啊,这般良善和气的人,堂堂的伯爵千金,竟沦落到与人为妾的地步。真想带着一走了之,可是,回了汝阳又如何,几位叔老爷只想着忠信伯府的财产,如今的一点身家都被张氏给走了,哪还有人会容下?
可怜老爷夫人伉俪情深,膝下唯有一女,连个能相助的兄弟姊妹都没有。偏偏又是个柔弱的性子,对张氏言听计从,从来不敢忤逆,才会让张氏越来越嚣张。
赵妈妈一边悲叹一边为俞筱晚擦眼泪,想劝,却不知如何劝起,只能怒骂良辰美景,“滚开!主子要做什么,还不需你们俩个小蹄子来指手划脚。”
良辰美景何曾将赵妈妈放在眼里过?以前她们纵使是嚣张得惹恼了赵妈妈,也有这个懦弱的表出面来给她们求情,反正表是不敢得罪夫人的,以后成了二少爷房里的姨娘,就更不必说了。
这两人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婢子如何敢支使表,不过是传夫人的话罢了,妈妈若是有意见,只管去寻夫人呀。”
赵妈妈怒火万丈,“你们以为我不敢去寻夫人理论么?”
正哭着的俞筱晚忽地一笑,摆了摆手,“别吵了,你们都退下,我静一静。”
赵妈妈心中一惊,有种不详的预感,哑声道:“,还是让老奴陪着你吧。”
俞筱晚努力微笑,给了赵妈妈一个安心的眼神,“不必了。对了,请睿表哥过来一下,我有事同他说。”
或许,让跟二少爷说清楚也好,若是有什么不对的,我也可以在一旁帮着说话。
赵妈妈微微叹息,带着丫头们退下,随手关上了房门。
屋间里瞬间寂静下来,俞筱晚心中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向着窗外张望,待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儒雅身影越走越近,她忽然翘唇笑了起来。
返身,将灯中煤油倒在、身上,从多宝格里拿出火折,待听到睿表哥好听的声音在门外问道:“表在里面吗?”
俞筱晚便带着笑,慢慢地、坚定地,将火点燃。
“不!”推门而入的曹中睿被眼前的一幕骇得心胆俱裂,他想扑过去将晚儿妹妹救出来。可是,沾了煤油的衣裳瞬间燃出了数尺高的火焰,将俞筱晚窈窕的身影悉数吞没,而他,只能凄厉地嘶吼,“晚儿,你这是做什么?”
俞筱晚忍着灼痛,艰难而酸涩地开口,“我……改变不了你们的决定,但是,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命运……”
她不单要决定自己的命运,她还要让他亲眼见着她在他的面前魂飞魄散,从此痛苦一生。
当灼肤的痛楚和窒息的眩晕向她袭来时,她心中忽地生出一股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倔强。
若有来世,我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决不再软弱可欺、不再任人纵!
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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