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这半月竟是他给自己放假?
长赢尚在这个问题中没走出来,却发觉马车停在了绿萼坊门外,只见公子笙移开一点车窗的帘子,从缝隙向外看正看到坊内的一切。
莫心砚刚走上厅台,侍女将一面梧桐木琴摆上案间,心砚忽地抬头,一眼便看到坊外这辆马车,习武之人,耳清目明,她自然也注意到了马车内的公子笙。
长赢看了看公子笙并无变化的表情,再转目瞧向心砚,心砚已神色沉静地面向乔卿然,抱以温婉一笑,眼波如一池秋水。不似流火惊艳的装扮,坊妈妈为心砚饰以白妆,浅浅远山黛,眼角微挑,一身青色裹身长衫,长发随意披散,风吹而动。正是坊妈妈一直为心砚打的标签——天然来雕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这不是长赢见过心砚最美的样子。
她最美的样子,是长赢在东瀛天炼营第一次见她的样子。也正是心砚离开天炼营的日子。
那时她十五年纪,不施粉黛,一身黑色夜行服,黑发高束,手握武士刀,长靴踏在夜雨积淀的泥路上,眼角眉梢都是骄傲。正是那样骄傲的莫心砚从高处注视当时浑身是伤,左眼肿得充血,跪在地上,众人孤立的小乞丐长赢。而当小乞丐与她四目相对时,也是她那仿佛与生俱来的骄傲让长赢觉得是这样美丽。
当时她必然无法理解,二爷公子笙为何会不要她,而选择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乞儿成为自己的影卫。说实话,她长赢,更不明白。
想不到六年后再见莫心砚,那股骄傲不知何故竟好像消失殆尽。
“多谢各位老爷少爷今日光临我们绿萼坊哟。”坊妈妈是为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在长安经营绿萼坊已经几十年,生意一直不算好也不算坏,不过人倒没有什么坏心思,对手下姑娘都还不错,在长安城也还能说得上几句话。此刻站出来说说场面话。
“我们心砚啊,是个身世凄凉的可怜人儿,承蒙长安城诸位爷的抬爱,这么多年,才能熬到今日。是我们心砚的好福气哟。”
“罗妈妈为何忧烦?”乔卿然好友太傅姜禄之长孙姜光左向坊妈妈小拱了拱手,“心砚姑娘才貌双全,一曲可倾天下,有心砚姑娘之音姿仙临大曌,是我们的福气才是。”接着转头小看乔卿然,“乔兄,是否?”
正呆看着心砚的乔卿然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堂厅里啼笑皆非,乔卿然俊容绯红,笑着摇头摆手,“各位哥哥莫再取笑卿然了。”
然后似是鼓足勇气地轻声问心砚:“自姑娘上回唱曲已禺半月,叫我们好等。不知今日姑娘作的新词叫个什么名字?”
“乔公子,诸位爷,且等心砚唱来便是。”
长赢清楚看见心砚那像是由内而发的柔情。如果不是见过她意气风发的过去,长赢简直以为她就是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子。回长安只有半月,长赢还未听过这大名鼎鼎的绿萼坊名姬唱曲,看到这满堂的闹热阵仗,想来必是十分不凡了,难得有机会,便想就此好好听上一听。
“可以走了。”耳边响起公子笙那清冷噪音。李靖开始驱马行驶了。长赢不解地看他。
他手牵着帘子未放下,淡淡问她:“看到方才站在坊外的那几个人了吗?”
她摇头,只顾着看心砚,哪里想到观察周围?接着忙在马车行驶中从帘缝朝外看,果然,坊外站着三个深色劲服男子,身型精壮有力,带头的男子比其余两人要高上许多,肤色健康但绝对不黑,三人虽未佩剑,却必定身手不凡。马车驶离之时,带头男子恰巧转身,看到公子笙侧脸,立刻抬起头来,瞳孔瞬间放大。长赢这才仔细瞧见那人模样,却是很生。然后男子在观察四下有无人看到自己后,悄悄又隐下面容。正在这一刻,李靖已驾车走远。
马车后方正传来心砚的歌声,
“中秋皓月谁受用
剪西风泪雨梧桐
瘦骨阑珊加沉重听遍天外哀鸿
草际寒蛩
响彻那纸条窗缝
恨悠悠一场大梦”(该词是抄袭,以后提升素质了再自己写一个)
长赢这下不敢再去听曲了,忙问:“他们是谁?”
只见公子笙理了理他那白色苏锦衣袖,长指微抚放在小案上的兵书,周身散发着一股莫测的气流,说:“是赵修。”
说到这赵修,不得不讲起他这传奇的人生。
赵修之父乃是靖仁年间身居护国公高位的赵雍,戎马半生,为大曌打下这太平河山,后才官拜护国公,朝臣敬重。赵雍有一嫡子名曰赵晟,十五年前那场周靖宫变之后便与他一起不知所踪。而这赵修,乃是赵雍唯一的妾侍所生,更是赵雍长子,故虽为庶出,亦宠爱非常。赵修生后不过两年,其母又替赵雍产下一子,正是这创下酒晕妆的才子赵齐,而后三年才有嫡子赵晟的出生。为臣民津津乐道的乃是这赵修十四岁便提名当年的金科状元,是比赵齐更有才气的谦谦君子,不知有多少贵家小姐为其倾折。只是不久后护国公赵雍与子赵晟失踪,靖仁王朝也成为历史。周康元年之时,国家内乱尚未平息,夷寇又举兵攻打,朝中无一员可战武将,十五岁的赵修当即弃文从武,自请先锋,立誓不退蛮夷,绝不还朝。众臣皆赞其有乃父之风,也是因此,多年来未曾回过长安,更别提娶妻生子。就连胞弟赵齐成亲,都没能赶回来。
今日却在此见到他,长赢觉得很是意外。
故而问笙:“他怎么回来了?”
公子笙不答,只静静瞧着那一卷兵书。结果不等长赢再多想什么,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马车骤停。
长赢一刻间抽出长剑,站起身挡在公子笙身前。
李靖沉着的声音响起:“二爷,是赵将军。”
长赢虽惊讶但多年养成的脾性还是让她很快冷静下来。身后的公子笙并没有回话,于是车外的赵修便开了口:“太子。”
太子。赵修却是如靖仁年间般称他。还好,马车已行到僻静之所。否则这样的逆言,会给公子笙和他自己招来多少不必要的麻烦,长赢弄不明白这赵修,他不像是个傻子啊。
公子笙还是没有出声,只等着他接着说。
“臣,冒死私自进京,只想亲口问太子,家父与三弟,太子可知他们下落?”语气是深深克制着一股悲痛和无可奈何。长赢终于明白,赵修不傻,只是为了家人,才冒大不违以“太子”称他,只是想唤起他一点靖仁年间的仁慈罢了。看来远在边关的赵修都听说了这辗转八年回京的前太子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恣意潇洒的公子笙了。
“我回京那年,将军便密信问过我,我记得,我已经回信了。”
长赢看不见身后他的表情,只能凭耳边飘来的这句冰凉的话猜到他漠然的神色。
赵修果然被这句话回得一时反应不过来。
“今日的答案与当年亦无区别。”顿了顿,他又道出两字,“不知。”
“。。。我不信。”赵修颓废说道,也不晓得是说给公子笙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将军擅离军营已是罪过,更不该以‘太子’称我,不过我今日并未见过将军,将军请尽快回罢。”
外面没有什么声音了,马车也渐渐又行驶起来。长赢放好剑坐回公子笙身边。
静看着公子笙菱角分明的侧面,踌躇着问:“公子,赵晟。。。该不会是。。。阁主罢?”
见他嘴角浮上一点笑意,却伸起左手,长指微曲,朝长赢脑门儿敲了一下,笑意才慢慢退去。
头上的疼痛不轻不重,好一阵才消,可明明他的手带着蚀骨的寒冷,自己心上不知自何而起的暖流竟让长赢无所适从。( 就爱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