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云板轻敲,丝竹悠扬,昆剧女艺人的嗓音在剧场内余音婉转,绕梁不绝。在贵宾席上的一片沉默当中,两旁普通席位上的观众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贵宾席上昏昏欲睡的,来自“东方快车”上的各国贵客们这才明白:这段冗长的表演唱可算是结束了!于是也很矜持,很礼貌地鼓起掌来。托马斯。莫兰特很不满地瞪着身旁低头打盹的格林姆。格雷,同时故意将手掌偏到格林姆耳旁,拍得特别响。格林姆。格雷从瞌睡中被惊醒,看到托马斯的面色不虞,急忙拍了几下巴掌,可这时剧场内其他人的掌声都已经停息,他的这几下巴掌声显得格外突兀!所有人的,包括台上刚回过礼的艺员,全场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真丢人!托马斯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急忙便对着台上又使劲地鼓起掌来!他一边刻意将鼓掌的双臂拉得很开,一边用明显带德科萨斯口音的英语大声叫道:“太棒了!再来一个!”同时,他脸上努力模仿着那些在伦敦常见的美国飞机师们:咧开大嘴,堆起满脸的皱纹,摆出一副很粗野的笑容。
该死的美国佬,真丢人!贵宾席上很多人在心中骂道,但为了维护在中国人面前西方人群的整体形像,也只好跟着再鼓几下掌。周围普通席位上的当地观众善意地笑了笑,也跟着轻轻拍掌几下,以示文明上国国民对野蛮无知洋客人们的宽容。
昆剧艺人意外发现古老的昆剧艺术居然得到了外国客人的高度认同,格外高兴,于是破例又拿足了精神,返台表演起来:“……秋过了平分日易斜,恨辞梁语周遮。人去空江,身依客舍,无计七香车……”
格林姆趁着台上的昆剧艺员开始另一段的“咿咿呀呀”之后,压低嗓门在托马斯耳旁说道:“布列颠会为此感谢你的!博士。”
周围贵宾席上其他旅客无奈而痛苦的表情让托马斯很过意不去,其实他自己也受不了台上的昆剧表演:他知道那是中国非常古老非常高雅的戏剧艺术,而且演员所表演的剧目也堪称是伟大的浪漫主义杰作,可他就是受不了――实在是太高雅了,高雅到了简直就不应该由自己这类凡夫俗子来欣赏的地步!他实在太能理解其他来自东方快车上的,一句中文也听不懂的旅客们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好不容易熬到后面的京剧武戏开始上演后,他对格林姆悄声说:“我出去转转……稍后见。”
好像是按照某种规矩一样,当京戏武行开打的时候,观众们不仅仅是鼓掌,还可以大声的叫好。热闹的京戏武行演出,热烈的剧场气氛显然使得各位来自西方的客人更高兴!不多会儿,有些年轻点的西方人开始学着用拉长的腔调大声地叫起“好――”来。格林姆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正挥舞棍棒对打的那两只由人装扮的猴子,不在意地点点头。托马斯甚至不敢断定格林姆是否听到了自己在说什么,他笑了笑,弯腰从贵宾席离开,在一片喧闹声中拎着自己的大衣和围巾出了剧场。
剧院的门厅里,只有2名服务员百无聊赖地在小卖部的柜台边闲聊。门厅内面朝大门的方向还摆放着一块散发着染料味的大牌子,牌子正面写着“欢迎东方快车国际友人光临指导!”的美术字,下面是同样内容的英语。英语的语法是错误的,因为是采用逐词直译方式写的,更关键的是英美国家就根本没有这样的说法!大家来观看专业艺人的演出,又有什么可指导的?托马斯站在招牌前,无聊地想道:不知道今晚倪小峰什么时候找自己谈话,谈话地点又是在什么地方?今天上午火车抵达伊犁车站的时候托马斯观察过:那节挂在邮车后面的车厢已经消失不见了。不知道昨晚临时停靠哪个小站时摘掉的。
伊犁比托马斯想像的要干净很多。因为在平素阅读海外关于中国的情况介绍后,他有一个大概的印像:中国沿海大中城市的市政管理进步巨大,已经初步达到了西欧国家的及格水准,但中西部地区,特别是中西部地区的中小城市市政管理就还差很远。“脏、乱、差”,这三个字是中国国内的媒体在批评中西部城市的市容时常用的词汇。1917年的伊犁则不是这样:在下午由大型客车拉进城内参观的时候,托马斯就已经注意到在冬季的大街上看不到任何垃圾,路两旁的行人穿著也很得体。城市主干大道两侧的建筑物是更符合当地气候环境的哥特式建筑,那种中国内地常见的平缓的大房顶显然是不适合这种冬季降雪量很大的地区的。而且,托马斯在和车上的客人们中午在当地最豪华的酒楼吃饭时也发现:当地人的种族种类多样,服务人员中除了很少部分汉人,大部分都是阿尔泰系和突厥系人种的相貌,其中偶尔还能看到几个俄罗斯血统的年轻人。
托马斯回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份分析报告,那份报告是某个土尔其**学者写的。在那份报告中,该学者号称中国政权从1890年代开始,就有计划的进行中亚地区的民族迁徙:众多的少数族裔被政府用各种方法驱赶到新疆定居,同时从1900年代开始,在西域省内定居的原有当地民族也被集中到新疆,而在西域省境内,*却安置更多的犹太移民和汉族移民居住……这样,据那位土尔其学者宣称:从地缘分布上,中国政权就将大多数原本定居中亚的少数族裔都集中到了新疆,从而用主要居民是汉人和犹太人的西域省隔开了新疆同中东阿拉伯地区的文化联系……
可惜啊,没有能在西域省停留一下!托马斯想:听说西域省的移民政策执行得很成功!1890年代被沙俄政府驱赶出来的犹太人,在国际犹太人相关机构的帮助下获得了一定数量的资金和技术支持,而*又给了他们相应的拓荒政策,犹太人的现代化农庄已经在西域省遍地分布。而*1905年之后也给了国内退伍老兵们同样的政策,鼓励他们在西域省向犹太人学习,经营自己的农场。“中国的新粮仓――现代化大农业正在中国的西域省兴起!”这是美国《纽约时报》一篇长篇报道的标题。在伦敦的时候,这份报纸托马斯仔细看了好几天,还专门在早饭前看,因为这样他的食欲都能大很多……
一句怪里怪气的法语突然在托马斯耳边响起:“先生,您不喜欢*戏剧?”
托马斯回过头来,正好看到一位胡须花白,衣着搭配考究的中国老人站在自己身旁,对着自己微笑。
“不,我只是想出来看看。”托马斯用汉语回答道。
“您的汉语这么好!真不简单!”说着一口地道北京口音的那位老人扬起眉毛,一副很夸张的神情,一点也不像个中国小地方通常遇到那种神情肃穆或者说表情呆板的当地老人。
“您的法语也很不错。”托马斯已经注意到:老人的穿著虽然乍看上去很有气派,但那件中国式貂皮大氅毛皮的边缘已经多处磨损,脚下的皮靴上也刻意用厚厚的鞋油遮盖着多处裂开的地方……心中对此人的身份和目的已经多少有了点数,于是托马斯很自然地向距离老人更远的方向退了一步,用自己蹩脚的法语说道。
“法国人?比利时人?”老人看到对方没有拒绝自己的意思,高兴地问道。
“不,我来自英格兰。”托马斯试探地用英语说道。
“太棒了!”老人高兴地用熟练的英语喊了句:“我年轻的时候在英格兰读过书,布列颠,我很喜欢这个国家!”
托马斯注意到对方的英语口音相当地道,而且还带着点自己熟悉的口音,觉得很亲切,于是就笑着说道:“你在英国是学航海的吧?”
“你怎么知道?”老人这回是真的很惊奇了。
“我在皇家海军学院教过历史,那些水手出身的人更喜欢像你这样说话。”托马斯又用手指了指老头右手虎口上小小的锚链纹身:“而且只有跟航海有关的人才会有这个……也只有在扑茨茅斯才能纹出这么地道水手纹身。”
老头听到托马斯这样说,突然脸上掠过一丝伤感,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只见一名剧场服务员气冲冲地向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指着老人用浓郁陕甘口音的汉语喊道:“萨三,你狗日的,谁让你蹓进来的!……”
老头尴尬地看了眼托马斯,回头对那名服务员大声说道:“你说话客气点,我又不是狗,啥叫蹓进来……这个外国客人懂中国话,你乱喊啥呢!”他说这番话时,用的也是那种又急又快的陕甘口音,从西域省到伊犁的这一路上,凡是和当地人用汉语交谈的时候,对方都是在用这种口音说话。一种新的汉语北方方言正在中国的西北形成,这是托马斯的判断。
那名服务员已经跑到他们近前,他看了眼托马斯,陪了个笑,随即毫不客气地抓住萨姓老人的胳膊往外推:“你出去!……我们经理说了,我们这里面不准你进来,不准你在我们这儿骗外国人!”
托马斯急忙用汉语说道:“这位老人是我的朋友,是我请他在这里和我聊天的……”
那个服务员听到托马斯的汉语说得如此地道,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松开抓着萨姓老人的胳膊,对托马斯解释道:“这位外国先生,你可不知道:这老汉是个骗子,专门在饭店宾馆门口转悠,仗着他会放几种外国屁骗外国客人买一些不值钱的假古董……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我们伊犁谁都知道这个老家伙是个啥球东西……”
这是个粗人,话说得又快又急,但幸好托马斯很久以前和说类似方言的人打过不少交道,还是勉强听清了对方在说什么。注意到旁边的老人满脸通红,泪花直闪,托马斯在心底叹了口气――其实去过很多异国他乡的他刚才在第一眼打量老人时,就已经知道了对方是干什么职业的:在意大利、在西班牙、在埃及、在希腊……在众多经济欠发达的旅游点,这样靠会说点外语,专门骗外来游客买东西的人从来都不少见!
就当自己找个好玩的人物当向导吧!托马斯这样想着,便笑着对萨姓老人用英语说道:“看来这里不欢迎我们,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出去吧!”说罢,他拉住还在犹豫的老人胳膊,一起向剧场外走去。
那个服务员没想到这个洋鬼子这么执迷不悟,他看着这两人出门,急忙对柜台里的另外一名服务员喊叫了声:“尕张子!你给派出所的老李打个电话,就说萨三又在我们这瘩些骗洋人!我拦都拦球不住!……”
此刻冬日的伊犁大街上正是下午时分,走在洒满阳光的商业主干道上,托马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致和行人。伊犁这个城市俄罗斯血统的人不少,按理说托马斯的相貌在这里一点也不稀奇,但还是不断有人在经过时好奇地打量托马斯。托马斯略微一思考就明白了:自己身上的这套做工讲究的呢料大衣在这很少见,这里大多数人穿着都是皮质的俄式大衣,那些低收入者则穿着做工粗糙的布面棉大衣,自己的穿著让人一看就是个外乡人。
“您回去吧,”走着走着,一直低着头的老人突然低声用北京口音的汉语说道:“他们说的也没错……刚才我其实就是想做您的生意……骗点钱……”他越说声音越小。
托马斯扭头看着老人,脸上浮现出真诚的笑容:“可您并没有骗我啊……您是在英国学过航海啊,我听得出来……我在皇家海军学院教过课,您要是也在那里上过课的话,咱们俩还算是校友呢!”说着,他冲老人伸出手去,很认真地用英语说道:“我叫托马斯。莫兰特,母亲是亚洲人,历史学博士,教书搞研究的。”
“我叫萨四五……没错,就是一二三四五的四五……蒙古族……做生意的商人。”老人握手自我介绍到职业时,稍稍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商人”这个词。
“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有好一点的餐馆吗?我想很荣幸地请你去喝一杯。”托马斯问完后,看到老人又想推托,于是急忙用手拍了拍老人的胳膊,又说了句流传在英国水手之间古老的俗话:“泡在酒里,死在海上。”
“泡在酒里,死在海上……”老人慢慢地重复着这句他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过的话,眼睛里又一次浮现出泪花,但这次他很快就爽朗地说道:“走,我知道有家俄国人开的酒馆,酒还算地道。”他羞怯地看了眼托马斯,也慢慢说了句英国水手的老俗话:“地道的酒就是能喝醉的酒!”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在差不多靠近欧亚大陆中心的伊犁,在这个远离大海的城市,互相逗趣说着更多的海员们常说的俗语,沿着大街向远处走去。
在他们身后,远远的有2个小伙子不紧不慢地跟着。托马斯知道那是派来保护自己的。他心理上对此没有任何厌烦,相反还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温暖,他边和老头聊着天,边这样想道:毕竟是回到家中了!
“伊犁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说话带北京口音,又爱听昆剧和京戏的汉人?”在客人逐渐增多的酒馆里,喝了几口酒后,托马斯向萨四五问道。
萨四五很珍惜地品着口中的白兰地味道,听到托马斯的问题,就用古怪的神情看着托马斯。
“入场时我听到那些坐普通席的观众说话都是北京口音,而且,而且我注意到,即便是普通席,这些观众也要差不多每人花十块钱才能看这个来自天津的旅行剧团的演出……”
“是你的问题错了,”萨四五表情怪异地笑着解释道:“那些观众大部分不是你所说的汉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少数民族……只不过我是蒙古人,他们是满人。”
“满人?”托马斯一时间真的有点糊涂了。
“女真、满洲、八旗……呵呵,就是以前在这个国家当贵族当老爷的那些人。”萨四五显然误会了托马斯的疑惑,便用英语做更通俗的讲解。
“好的,我知道了。”托马斯笑着向萨四五举了举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满人在伊犁这个地方?”
“你知道锡伯人吗?”萨四五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又问了个问题。
托马斯认真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词……想起来了!他努力回想自己曾经在一本关于中国草原史的历史著作上看到的内容,艰难地用英文将回忆起来的句子复述出来:“一个非常善于骑马射箭和摔跤的民族……人口数量不多,有自己的文字……他们在冷兵器时代的军事活动中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乾隆皇帝在平息了新疆回部的叛乱之后,为了巩固北京对这一带的控制,防止哥萨克人的武装渗透,就下旨将这个民族从中国的东北迁徙到了这里……历史上锡伯人一直和满清中央政府保持着非常良好的关系……我记得好像他们和现在的北京政府关系也很友好,曾经主动参加过对俄国的边境战争……”
“不错,”萨四五由衷地赞了句:“您真够博学的……当初这个国家刚成立的时候,有很多满洲人不服气,他们中有人企图以武力进行对抗……”说到这,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感觉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谈话后,这才低声用英语继续说下去:“……他们中间主要是一些年轻人。不服气啊……扔炸弹、搞叛乱、杀人放火……当时很多国家,包括英国都在暗地里支持他们……后来被政府杀的杀、关的关……”
托马斯心不在焉地听着对方讲述这些往事,他当然知道这些事情:圆点的内部机密文件里就记述了不少英国政府在1890年以前,对所有这些仇恨新中国政权的组织的支持。
“……刚开始他们还做梦想夺回江山,推翻共和政府,提出的口号是*和复大清,嘿嘿……”萨四五说着撇了撇嘴,轻蔑地笑了笑:“可没过多久,他们就知道不可能了……后来就改了口号,说什么‘满洲是满洲人的满洲’……嘿嘿,也不看看东北还有多少满洲人……”他摇摇头,喝了一口酒。
“所以,*就把他们迁徙到伊犁来安置?”托马斯给萨四五倒酒,顺口说了句。同时,他发现酒瓶里的酒竟然已经没了一半,可自己喝了没多少。
“与其说是安置,不如说是跟两边关系都不错的锡伯人最后收容了这些哪里都不要的人……”萨四五瞪着昏花的眼睛,贪婪地看着酒杯里越来越满的酒,嘴里唠叨着:“……凡是参与了造反闹事的,被政府释放后,家族里谁都讨厌他,谁都不愿意让他和家族生活在一起……”等托马斯倒好这杯酒,萨四五就急忙一把将酒杯抓到自己手里。
“……承认现实,认真生活的满人,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政府不准任何人为难他们。这些最先来伊犁定居的,大部分都是参与过造反的西北、东北边地的八旗驻军。边地八旗驻军要比内地的八旗军队战斗力要强上许多……其实伊犁满城原先就有不少八旗军队……”萨四五端起酒杯,向托马斯举了举:“……这不是觉得自己战斗力强嘛!就更不想过平常的生活了……在英国人的支持下,从俄国人那里搞了不少枪炮,召集了不少人马,凑了支队伍就在东北和政府军队干上了……然后……一仗下来……”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吐了口酒气,然后冷笑了一声:“……就全被政府军队干趴下了!”最后这句是改用北京话说的,语气故意显得无比轻佻,但其中又带着一种隐隐的悲凉和无奈。
“您该不会是……”托马斯冲口用汉语就想问:你当初是不是就在那支遭遇可耻失败的军队当中?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恐怕不是个好问题,就急忙闭上嘴,顺手将酒桌上的食物给萨四五推了过去。
萨四五的面色不知道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因为回忆往昔而变得通红。听到托马斯问了半截又咽回去的问题,他大声地笑起来:“没错……我就是这些被干趴下当中的一个……哈哈……一仗就被干趴下了……”他的声音又大,说的又是汉语,立刻就引得酒馆的老板过来干涉。
酒馆的老板是位俄罗斯人,50多岁,他走过来用怪声怪气地汉语说道:“萨先生,请你不要打扰我这里的生意……我不想又因为你乱说话,让派出所的警察找我麻烦。”
托马斯急忙给他陪着笑脸:“没事,没事……他只是喝多了点。”
因为之前在付酒钱时,托马斯出手比较大方,所以酒馆的老板对他印象不错。这时看着他陪着笑,酒馆老板就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先生您是从上海来的吧?……他这个人,喝点酒就这样……接下来,他就该后悔当初不应该听信英国人的话,为了钱去为造反的满人军队当炮手,结果是有家归不得,只能和这帮满人来伊犁……”
果然,这时萨四五拿过酒瓶又给自己斟满一杯白兰地,一边斟酒,一边喃喃地,模仿着什么人的语气,用英语说道:“……年轻人,去为伟大的满蒙光复效力吧!我们会给这支军队很多枪炮和金钱的……你会有机会成为将军的……去吧!为了在战斗中获得战士的荣誉和奖赏……就算是仗打败了,我们也会接受你们回来英国的……呵呵……”他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用力捶打着桌子,突然用北京话大声叫道:“我是蒙古人,可我是祖祖辈辈在北京城里生活的蒙古人!我的家在北京!我不去英国!我要回的是北京!北京!”接着,竟老泪纵横地哭将起来……
在酒馆老板极其克制的不满当中,托马斯搀着萨四五狼狈地逃出酒馆。临出门,酒馆的老板还给托马斯指了指萨四五家里的方位,倒是离这家酒馆不远,也在这条大街的边上。
冬日的黄昏早早便降临了这个西北小城。街道上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搀着萨四五老人走在人行道上,托马斯想着身旁的这个老人:看萨四五现在的年龄,如果他确实是在英国学习过海军课程的话,那就应该是建国战争后期,恭亲王派遣出去的那批少年海军留学生当中的。托马斯还认识一个类似背景的人,年龄也和这位萨老先生相仿,那就是现在已经退休的老部长张君晓。不过,张君晓他们那批当初去学海军的少年留学生是温州政府派遣的,并且后来因为英国政府的阻挠,没有学成海军,而是分头去其它欧洲国家学了别的专业。
托马斯还记得自己在圆点看过关于张君晓的资料。英国人调查的结果显示:张君晓最初涉及情报行业,就是在1860年代晚期,奉命从欧洲去英国扑茨茅斯说服那些年龄和他相仿的,滞留在各个海军专科学校里,当初由大清派遣的少年海军留学生们投奔新的中国政权。托马斯还记得那份资料里说:因为当时的英国政府正在想尽一切办法给新中国政权制造麻烦,再加之这批大清在覆灭前派遣的少年学员大多身世都与达官贵人相关,所以最终被说动投奔新政权的寥寥无几。
想不到在这儿能碰见一个当初的顽固分子!托马斯脸上浮现了难言的微笑,心中感慨道:命运啊!不知道这个萨老头和老部长年轻时见过面没有?此后,他们的人生机遇竟然就如此的不同……
走着走着,按照酒馆老板先前所提示的,前面路口远远可以看见一个不大的古玩商店,门脸很是花哨:用中国戏曲面谱图案装饰着大门两侧,大门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上书“闲情斋”。大门旁边还有块英文和法文花体字书写的招牌:欢迎来此欣赏纯粹的中国文物!所有的这些花哨的门脸,在黄昏中由几盏早早就亮起的电灯照着。
“还不错吧?”一直依靠在托马斯胳膊中的萨四五突然清醒过来,看到托马斯望着那门脸发呆,于是笑着问道。
“够花哨的!”托马斯由衷地赞叹道。
“那是,我可知道那些外国人心目中的东方艺术是什么样的。”萨四五得意洋洋地说:“这可是我的心血。靠这排场,每年能帮我儿子能骗不少外国人呢!”
“嗯,我要是不了解中国的话,也多半会被骗的。”托马斯真诚地说。
“想不想试试?”萨四五突然兴高采烈起来:“我儿子和儿媳可会骗人了!我那个儿子虽然才会讲几句英文,我儿媳干脆一句都不会说,可他们骗人的本事真厉害……只要我能把外国人骗进那个门,他们就能骗人家花大价钱买一大堆垃圾!”
“政府的相关部门不管啊?”托马斯傻乎乎地问。
“呵呵,你虽然中文学得很好,可你肯定没有在中国生活过。”萨四五满嘴酒气,笑着说:“这种卖假古董的买卖,只要别太过份,谁好说什么……再说,我亲家退休前就在管市场的部门当个小头头,官面上人头熟啊……要不要试试?”他最后一句改用英文托马斯看着笑容满面的老人,看着面前的萨四五身上那露着寒酸的大衣和脚下破烂的皮靴,轻声问道:“萨,我看得出来,你过得并不好……为什么要这样生活,为什么?”
萨四五老人的笑脸中带着一种无奈,他慢慢地说道:“我儿子恨我,因为他母亲生前跟着我受了一辈子苦……因为他本来是可以生在北京的……我儿媳妇看不起我……可我还想趁着有口气的时候帮他们赚多点钱……因为我还有两个孙子……有了钱,孙子们就能读好大学,将来说不定就能回北京了……”
20多分钟以后,托马斯独自一人,怀里抱着一只香炉乘坐着一辆出租马车在回火车站的路上。这只香炉他花了40多块中国元,差不多等于中国一个熟练工人的月收入。他猜想这只香炉最多也就5块钱!他回想着刚才萨四五老人的宝贝儿子,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精彩的表演,简直想哈哈大笑。
其实过程很简单:那位萨公子就是不停地用蹩脚的英语进行语言轰炸,最后和他那笑眯眯的太太一起将托马斯逼到角落里,指着这个香炉说很合适托马斯的身份。托马斯看着这只香炉上的标价,觉得那400元的价格实在是太离谱了!就笑着说了句:“居然要400元!我看40元还差不多!”
此言一出,就见那位萨公子立刻瞪大了双眼,用混杂着受伤、悲愤、怜悯,无奈和难以置信等神情的目光凝视着托马斯。那一瞬间,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托马斯真觉得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伤害了对方的职业自尊心。
却见萨公子嘴唇哆嗦地说道:“你出多少?40元?”接着,他仿佛忍痛割爱般地一拍这只香炉,转头对身旁自己的太太悲壮地说了句:“给这位先生包上!”
按照事先的约定,这个时候萨四五应该出面,解释说这个客人其实是他的朋友,这只不过是个玩笑。可托马斯扭过脸去,却发现萨四五已经扒在柜台上睡着了,酣声正浓。他不敢确定老人是真睡还是假睡,但是他想了想,还是愉快地掏了这40元钱。
但愿他的儿子儿媳能掏钱给他买双新靴子!坐在马车上,托马斯心中默默祝愿着。
……
“老托马斯!”格林姆的声音穿透火车站前广场上的各种纷扰声,传进马车里来。
汽车虽然已经开始普及,但由于战时对民用汽车燃料的控制,中国很多城市的出租马车和三轮车又增加了不少。伊犁的出租马车大多是伊犁当地工匠仿照俄式简易马车制造的,这种马车四轮,一匹马牵引。托马斯刚才租车的时候听到当地人趁呼这种简易马车“六根棍”,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此刻,托马斯就坐在这样一辆六根棍上,听到格林姆的声音穿过帆布车篷传来,他急忙让马车车夫停车,自己从布帘内伸出脑袋左右寻找着。
“在这呢!老托马斯。”这次托马斯可算找到格林姆了:只见在马车的侧前方广场灯柱下,格林姆正和2位美女妮可、安妮塔站在一起,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格林姆大声说道:“我刚才远远看见灯光照着车里面的大脑袋,就知道多半是你了!老托马斯。”
看来是倪小峰准备见我了,本来还以为可以先轻松地吃顿晚饭呢!托马斯想着,没精打采地从车上下来,给车夫付租车钱。没想到,车夫居然说了句:“2块钱,先生。”
托马斯张大了嘴:“刚才不是说好1块钱的吗?”
车夫是个当地人,消瘦的脸上闪动着狡黠的表情:“谁说1块了?我刚才明明是说2块!”
托马斯直觉得一股无名火从身体深处蹿腾到了头部!他见到那2名身份特殊的美女就已经很不开心,再加上刚才喝了点酒,本来准备晚上安安静静的吃顿饭,犒劳一下自己的肠胃,结果这个计划显然是要被倪小峰破坏了,现在居然又被这个车夫敲诈!
“我只会给你1块钱!你要不要?!”托马斯挺直腰板,用中国话大声说道。
广场边上正在招揽生意的当地车夫们,听到这边的争吵声,顿时都围上前来。格林姆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急忙也走到托马斯身旁。站在人圈外的妮可看了眼安妮塔,安妮塔冲她轻轻摇了摇头。于是,两位姑娘就站在那儿,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出闹剧。
围拢过来的当地车夫们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冲托马斯嚷嚷着,一个个样子很凶狠。托马斯和格林姆以前跟着教授去过埃及,在那儿就见识过阿拉伯人这种针对外国客人的敲诈手段。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眼神,迅速决定今天这事决不花钱解决。
托马斯大喊了一声:“听我说!”周围人的吵嚷声暂时被他这一嗓子给压住了,托马斯趁机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大声说道:“我和这位车夫先生显然是有点争执,现在,请叫警察或者管理车站广场的人过来,大家在他面前把事情说清楚!”
周围的车夫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就问当中一个年龄最小的:“他说的是什么,你听懂了吗?”
那个年纪最小的车夫显然汉语要好点,他摇晃着脑袋说道:“好像他要叫当官的过来。”
一个年纪看上去最大的车夫立刻怪里怪气地说道:“当官的忙的很,没有功夫管这些事……你还是给2块钱吧!”
“谁说是2块钱了,是4块钱!”那个拉托马斯的车夫大声说:“今天你不给钱,就不要想走!”
托马斯和格林姆相对苦笑了一下,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今天这麻烦看来不花费一些时间是不可能解决的了!
……
跟所有的中国城市一样,伊犁也有家比武馆1870年以后,北京政权发现各地的习武之人都有着一些不好的倾向:他们更多的时候,都喜欢按照自己的所谓江湖规矩解决彼此之间的麻烦,而不是通过官方的司法系统解决。特别是牵涉到一些历史纠葛的时候,这些所谓的武林人士所制造的麻烦更使政府官员头疼。
起先,在温州政府开始崛起的时候,就有不少南方武林人士前来投奔。最初,这些人都被搜罗进了军方的特种部队,但很快军方就发现这些武艺高强的人士给军队带来的麻烦远远超过贡献:对各种纪律的漠视、在军队里开山收徒拉帮结派、在武器使用上胆大妄为、好勇斗狠打架斗殴……事实上,当时的温州军队虽然还装备着大量的冷兵器,但两位创建者已经是按照现代军队的标准来建设这支武装力量。于是乎,这些武林人士当中的大部分就被请出了军队,去地方担任治安工作,剩下的也离开了作战部队,去竺部长那边干情报和社会动态掌握方面的事情。
到了新政权建立以后,这些曾经以各种方式参加过建国战争的武林人士们莫不以功臣自居。一时间,南方武林大有要压倒北方武林,一统江湖的架势。实力雄厚的北方武林当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武林人自然有武林人解决问题的办法,在建国初期,南北武林之间大的冷兵器冲突就爆发了5、6起,最多一次双方参与斗殴的总人数足足有200多,在被闻讯赶来弹压的持枪警察制止以前,此场斗殴已经造成了7个人死亡,20多人重伤!
自古以来,对这些以武犯禁的侠客们,新兴政权的办法就是分化瓦解和无情打击!但让政府负责相关事务的高官们头痛的就是:两位国父对武林人士们很客气,他们俩很难得一致地激烈地反对任何从制度上禁止民间习武,禁止民间武术门派发展的政策主张。在那次发生在河南郑州的200多武林人士的大斗殴事件后,国叔史秉誉亲自召集相关部门开会,后来就有了各省各大城市的“武术院”和《民间武术发展管理办法》。
各省和各大城市的武术院,就是将各省公认的武林大门派掌门人们召集到一起,给个虚衔,给很好的生活待遇,好吃好喝养着。同时也有各自的课题经费下拨,这些经费主要是支持对很多民间武术的归纳总结,同时也对武术在民众健身方面的发展做出研究。各地的武馆在注册登记后照常开业,经费自筹,但发展武馆学员必需要按规定登记其身份资料,并在经营和学员管理上随时接受政府相关部门的检查。
每年一度,在全国范围内都要开展热闹非凡的武林比赛,参赛选手只能以个人名义参加,不得以门派或者武馆的身份出席比赛。比赛成绩属于选手个人,最多可以按照不同省份的名义统计成绩,去参加全国比赛的选手,报名参加选拔赛都必须要经过各地武术院的鉴定批准。只要比赛成绩好,哪怕拿不到前三名,也有机会被各地武术院聘请去担任教练。如果拿到前三名,除了可以进唯一的国家级中国武术院担任职务,还有机会参与各种商业性质的活动赚取广告费用。这样下来没过几年,武林当中便只认每个人各自前途的发展,门派之间的争斗便淡了许多。
有什么不痛快,谁不服气谁,就上当地武术院的比武馆打去,随便你打个痛快,而且只要你明显打不过对方了,武术院的教练们充当的裁判就有权叫停。不服气?那就下次约好对手,再去武术院的比武馆打啊!反正每次预约比武馆场地、安排裁判和医生都是要交钱的。嫌钱交得太多?真是的!深仇大恨交这点钱算什么!没听说过吗?穷文富武……
但有一条:凡是在非比赛场地动手的,管你是不是武林人士,警察一定是会抓的,抓了法院也一定会判的,而且多半判得很重!因为按照有关法律的说法:练习过武术的人,他们的攻击破坏力要比正常人要大很多,所以练武之人之间的斗殴,哪怕是空手,也要套用持械伤人的法律条文判处。要是敢抄家伙动手,那可就同理推论,将以动用武器进行蓄意谋杀的罪名对待了。
这天下午,在伊犁武术院的比武馆内,武林人士之间的切磋就进行了3场。
第1场:来自河南的一个小伙子来伊犁做生意时碰上了自己当年倒卖棉花时有过过节的某个山东青年,一打听,正好对方也练过。得,什么也不用说了,两人定好日子就在今天下午,一起在武术院比武馆来个痛快。
这场比赛场面极其难看!两个年轻人显然功底都不怎么扎实,上台以后没过几招就搂抱在了一起,被裁判分开了好多次。后来,河南小伙子在比赛时间到后,被裁判以微弱点数判胜。山东青年对此表示不服,当场提出要再比一场。最后,双方约定好下个月的某天在西安武术院约场再战,并委托伊犁武术院代订场地。在交纳了下一场比试的场地预约金后,两人互相瞪着对方,气哼哼地离开了。
第2场:伊犁当地的某个满族小伙子去年上天山牧场见识哈萨克人的“哪达幕”盛会,摔跤赛时输了。当时他就抱怨哈萨克人的摔跤规矩对自己不公平,自己可是练习过很多年八极拳的!摔倒他的哈萨克小伙就说随便你定规矩好了。满族小伙子说我不能和你在这儿动手,要打得约了在武术院比武馆里比试。哈萨克小伙子表示没问题,但又说最近不行――自己家的羊群还得有人放呢。从山里到伊犁,骑马得三天呢!好不容易等到这次哈萨克小伙子来伊犁卖皮毛,两个人的心愿总算能了解了!
上台后,哈萨克小伙子很聪明,不停地转圈,找机会就往满族小伙子身上靠。两人你来我往,看得裁判和观众都直摇头:根本不是一个路数的,这打得好看不了。后来,那个哈萨克小伙子用自己巨大的手掌一把攥住了小伙子伸出去的左拳,看样子准备给对方来个过肩摔。那个满族小伙子也不怕!他的右手很聪明地没有贸然伸出去,而是架在自己肩头,分明是等那个哈萨克小伙子的另一只手上来抓衣领时,就给他脸上来记重拳!两个人就这样猫着腰打着转,瞪着对方的眼睛,等待对方的步伐或身法出现错误。
台下的裁判席上,有个白胡子老头打了个哈欠,对身旁另一个裁判说道:“富爷,您看谁会赢?”
另一个裁判揉了揉发困的眼睛,喃喃低语:“都差不多……基本功、实战经验都比刚才那两个活宝强,可就是一点杀气也没有……打不起来了……”
白胡子老汉笑起来:“这才天黑,您富爷怎么就困了呢?莫非是背着嫂夫人在外面安了房侧福晋?”
富爷被他这话吓了一跳,急忙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声对他说:“你想害我啊,杨老弟……这话要是让你嫂子听见了,我还活不活了……下一场比赛是谁对谁?”
老杨翻看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几张纸,低声说:“咱们伊犁‘德胜’武馆方馆主对北京来的一位姓倪的客人……倪抑扬……这个小方,又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人了,人家大老远的来伊犁和他动手。”
富爷冷笑了一声:“这个方石头,仗着自己手硬,平时狂妄自大,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要不是他老窝是在咱们这穷乡僻壤……你刚才说他和谁打?”富爷显然是想起来什么,一把就抓过老杨面前的纸,仔细地翻看起来。
老杨好奇地问道:“富爷,这个姓倪的您听说过?”
富爷仔细看着纸上简短的报名资料,慢慢的,手开始哆嗦。这时,台旁的观众突然爆发出一阵不满的嘘声,中间还有几声喝好声和鼓掌声。老杨急忙抬脸看去:只见那两个小伙子已经决定不打了,两人笑眯眯地勾着肩膀走下比赛台,呼叫着各自的朋友们一起去吃饭。
台上裁判冲大伙苦笑一下,无奈地走下台来喝水休息。工作人员急忙上场打扫场地,为下一场比赛做准备。
富爷突然站起身,大声宣布道:“下一场比武,因为预约场地时比赛双方都要求闭场比试,所以现在请非工作人员都离场。”说着他朝四周一拱手:“老少爷们,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平日来比武馆看打斗的闲人们都知道是有这条规矩:有些武林中人不愿意让太多人围看自己和别人动手的场景,此种情况下就会在预约场地时提出闭馆比武,也就是除了双方的随从和武术院工作人员外,其他的人都不能在场观看。
闲人们纷纷往外走,边走还有人边议论:“听说了吗?下一场是北京来有人约‘德胜”的方石头比试。“
“可惜,不让咱们看,这姓方的和人动手,那回不得让对方见点血……”
“都不用走!”突然,门口响起一声洪亮的叫喊。
比武馆门口,几名年轻的武术学员穿着统一的白色练武装,腰间还都扎着牛皮硬靠,脚下蹬着黑色的快靴,簇拥着一个30多岁的男子。刚才,那声“都不用走!”就是这个男人喊的。
这个男子容貌倒是不丑,常年坚持习武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特有的精神,显得容光焕发。这时,只见他微笑着冲众闲人拱着手,嘴里大声说道:“学武之人,难免切磋技艺,拳来脚往,大伙都是为了给我方某人打气才想留下来看比武的。方某学识浅薄,但这一个好汉三个帮的的俗语还是知道的……前几天有人来递帖子,约我来比试一下拳脚,我方某自是高兴。这比武嘛,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这闭馆一说肯定不是我方某人的要求。”
说着,他扬起眉毛嘲弄地看着富爷。富爷苦笑了一下,慢慢走到他面前,拱了拱手:“方馆主,按照规矩,这约定比武时,只要其中一方要求闭馆比试,我们就得闭馆……”
“他要求了闭馆?”方石头听到这话,不由得轻蔑地一笑:“那好,按照规矩我的随从人员总可以进来吧?那就算这里想看热闹的朋友都是我的随从好了!”
顿时,比武馆内响起一阵叫好。
富爷有点生气,但也有点无可奈何,只好点点头说:“没错,按照规矩,您可以带不超过12个随从在场……”
“得,爽快!”方石头笑道:“我自己今天带来了5名徒弟,我看除了留下一个给我端茶送水的,剩下的就在外面等着好了……各位朋友,这还剩11个位子,你们谁来?”
“方馆主,我可跟着您看比武有年头了……”
“方爷,去年您痛揍陕西来得那小子时,我可给您叫过好……”
“方爷……”
一干闲人自然是要凑这热闹,这可是闲人圈子里风光一把的好机会,岂可错过?
富爷回过头去,和裁判席上的几个老哥们对了一下眼色,大伙都无奈地摇着头。就在这时,比武馆门口又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这个声音给人的感觉不大,但一发出声来就立刻压住了场内所有的嘈杂声:“大伙不用急,都有机会的!”
大伙循声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30多岁,相貌英俊的男子。在他的身后,有两个40多岁的男子默默跟随着。
“方馆主,原先我订场子的时候要求闭馆是有我的考虑,但现在您一点也不在乎大伙在场,那我又何乐而不为呢?”这名英俊的男子说着,已经信步走到方石头面前,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拱了拱手,轻轻地说道:“小姓倪,倪抑扬,家住北京,前些日子托人跟您约今天这场子的就是我。”
方石头死死地用眼睛瞪着这个姓倪的人,点了点头,仿佛还算满意此人做自己今天的对手。接着,他低声说:“帖子里你说你是去年在上海和我动过手的那位陈师傅的朋友?陈师傅还好吧?”
“当然好,”倪抑扬冷笑了一声:“左肩肩胛骨粉碎性骨折,现在干不了力气活,一下雨就疼,您说能不好吗?”
方石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当时是在比武,我手劲稍微大了点……你是陈师傅的什么人?”
倪抑扬环顾了一下四周,淡淡笑着说:“小时候我跟陈师傅学过几天武功……他算是我的启蒙师傅吧。”
一听他这么说,方石头立刻舒了口气,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声:“那好吧,呆会儿台上见。”就走开了。
在倪抑扬去后面的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富爷前来拜访。征得门内倪抑扬的同意,门口的中年人让富爷进去了。
富爷态度谦卑地进了更衣室,冲着脱光了上身,正在换上一件半旧的西式运动装的倪抑扬鞠了一躬,口里叫道:“倪局长,我姓富的来答谢您了!”
倪小峰没想到在这儿竟然有人认出了自己,多少有点惊诧地说道:“您老是……”
“我是富四的哥哥富三,要不是您明镜高悬,前年我弟弟的间谍案就被冤定了!”富爷激动地说道。
“富三?”倪小峰套好汗衫,又开始穿运动服,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接着恍然大悟:“您是说大连船舶公司的那位富国栋老人啊?那是您弟弟啊……别谢我,我们只是在复查的时候按照规矩办事,那是当地机关办案的时候乱来,我们已经给他们处分了……想不到在这儿能碰上您,您还认得我。”
富爷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全家都感谢您,我弟弟比我有出息,读书好,是工程师……那是我们富家的顶梁柱,当时他出了事,我们全家都急得……后来打听到是您签署命令要求重新审查,这才给了我弟弟机会……我是在北京武术院和几个老哥们闲聊的时候才知道您也是练武之人……”
倪小峰已经穿好了衣服,这时在地上弹跳了几下,试了试感觉,然后弯下腰去重新系鞋带,嘴里笑着说:“呵呵,北京啊……真是没办法,蹬三轮的都能知道内阁昨天开会说什么的地方……”说着,他站起身来想起什么似的说:“富爷,您可是今天比武的裁判,怎么能这会儿来和我私下见面呢?”
富爷急忙解释道:“我已经找了个借口让别人换了我了,我知道规矩……倪局长,那个方石头手上下过功夫,据说是少林……”
倪小峰急忙摆摆手:“您千万别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您这么说就是对方馆主不公平……您放心,我心里有数。”接着他便开始压腿,弯腰,做准备动作。
富爷识趣地告辞出门,临出门时又怯生生地说了句:“倪局长,您这么金贵的人和那个姓方的动手……其实,有些事您交待给手下办不就得了……”
倪小峰立刻严肃起来:“荒谬,我的同事是国家配给我办公用的,我和姓方的是私事……”看到对方被自己的神情吓着,倪小峰立刻舒缓了表情,温和微笑着说:“……国器不可私用啊……还有,富爷,这儿也没有什么倪局长,在比武馆里只有武林人倪抑扬。”
等富爷激动地离开后,倪小峰叫进门口的盛省三,严肃地说道:“记得回头通知新疆站,就说我命令给伊犁地区的工作负责人处分!太不像话了!居然出现这么大的情报疏漏,让我事先没有任何心理准备!”
这几天跟着倪小峰,盛省三已经适应了这位领导的工作作风,于是便简短地回答了句:“是,我会在2个小时内通知新疆站。”
“和王佐同志吃饭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等一下您比完武,我们就去那儿……不过王佐现在遇到了点麻烦……”接着盛省三就简短地讲述了一下正在火车站广场上进行的车租事件“……现在管理部门的人去了,我们在现场的人汇报说:那几个管理部门的人一看就是和那些车夫是同伙,王佐还在和他们吵架……您看,是不是……”
倪小峰微笑着摇摇头:“先不用管他……这个埃瑞克……等我比武结束了再说……对了,那个国际杀手组织的追查工作进展的怎么样了?”
“进行中,现在旅客和工作人员排查已经有结果了,初步圈定的目标有3个……”
“嗯,”听到上场的锣声敲响,倪小峰向外走去:“等我比完武再说……盛处长,你猜猜看,等一下我和王佐谁先解决完各自的麻烦?”
盛省三小心地笑了笑,跟在倪小峰身后,没说什么。
3分钟12秒之后,伊犁“德胜”武馆的馆主,武林人称“塞外铁手”的方石头,他的右手腕骨被远道而来挑战的北京武师倪抑扬在比武台上失手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