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宅子里,顾楠便催着赵合德去换衣服,扬声嘱咐管家熬好姜汤备着。
而他转身,上楼。
打开收音机时,他最常听的那个频道,才刚刚开始。
上上次,拨通热线电话的,是一个为女儿早恋烦恼的母亲;上次,是一个工作压力很大的男子;这次,是丈夫有了外遇的妻子。
并非八卦到对别人的家事多有兴致,只是,想要听一听那些无助的人拨通电话时,充满期许的语调,溺水时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也不过如此。
那是缓缓电流击中耳膜的一瞬间,眼角无法抑制的潮湿的感动,仅仅因为在寂寞和绝望中终于有了倾诉的出口,而无所谓知心姐姐知心哥哥是否知心。
“你相信这个?”赵合德用毛巾擦着长发,站在门口,看着收音机,语气有些干涩。实在无法想象平日于商场呼风唤雨的顾氏总经理,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如此接地气的节目。
顾楠抬眼,内心追逐的女孩,穿着软软的睡衣,眉眼安安静静,惊愕的模样。
他抿唇,“只是一种习惯。人的痛苦如果能凭着三言两语解决,那样的话,这个世界,还像样吗?”平淡开口,不经意间带了凉薄的意味。
“什么是像样的世界?”赵合德走近他。
“弱肉强食的样子,处处陷阱的样子……”顾楠淡笑,掌心的肌肤皱缩起来,“带给你许多温情,然后再用比温情残忍一百倍的现实毫不留情地瞬间瓦解摧毁的样子;在命运欺辱你时允许你反抗,却在你反抗的时候带来更多的侮辱的样子;当你为了一个温暖的理由想要好好活着时,全世界却把你看成怪物的样子。”
他的愤怒,她也曾拥有。但如今没了,因为她的身爆有了他。
赵合德凝了眉目,走上前,轻轻跪坐在,微笑着与他平视,“顾楠,比起这个世界的样子,我更害怕你这个样子,这样想着东西的样子。”就像眼神穿越过她,降落在遥远的地方,离得很近,远在眼前……
顾楠叹气,试着扯了扯嘴角,终究放弃了微笑,拿起赵合德的手中的毛巾,拍拍自己身爆示意赵合德坐下。
“你的发质很好。”
好烂的话题。
赵合德伸手攥住他的衣角。
她望着落地窗,望着屋檐下结的冰凌,心中有了些奇妙的不可知。
转眼,竟已经是她来E市的第三个的冬天。
前两年,总是觉得时间过得不够快,第三年,却又觉得太快。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说什么,门铃却响了,有些尖锐,在寒冷脆薄的冬日。
她去开门,陆灵站在门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打底连衣裙,唇色有些发白。
零下的温度,这衣着未免太过怪异。
陆灵的脸色很难看,意味深长望了阿衡一眼,脚步急促,径直向前赚却止了步。
她怔怔望着客厅茶几上还来不及扔掉的卡片,扬扬左手攥着的如出一辙的卡片——“果然,你也收到了。”
虽然一样是平和,但那面容确是有些发苦的,连酒窝也淡了几分。
“嗯。”
陆灵表情收敛了波动,低头,却发现自己还套着酒店的棉拖鞋,苦笑:“他果然是疯了,真真的,竟然连半分往日的情谊、都不顾了。”
联想到陆灵的穿着,赵合德语气微滞,“你去找他了?”
陆灵将两张卡片一同撕得粉粹,扔进垃圾箱,仰首呼气,“是我犯傻,再也不会了。”白白的雾色模糊了她的神情,然而字字掷地有声。
赵合德望着她,虽觉不妥,但还是问出了口:“白乃儒……他……怎么和你说的?”
陆灵漫不经心,湿发荡在了眉间,“没什么,今晚我不会回来,你让顾楠务必等我到明天。”
“你要去哪里?”
“去搜集证据。”
赵合德追出去,想唤陆灵披件外套再赚出门却只来得及看见白雪覆盖的车尾。
回到房间,赵合德将于陆灵的对话一五一十转告给顾楠,顾楠应了一声,若有所思。
又是这种感觉,明明她也是当事人之一,然每每蒙在鼓里的,都是她,只有她!
“顾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好,”顾楠娓娓道来,“白家有一个地下组织,专门研制损坏人体神经的药物和器材,一方面用来对付仇家,一方面做黑市买卖。”
她知道的,白乃儒曾经说过,“祁门?”
“白乃儒告诉你的?”
“恩。”
顾楠迟疑了会儿,问:“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自己就是祁门的传人。”
“不是白寒锦么?”她一直以为是白寒锦,况且白乃儒也默认了呀。
“按地位应该是的,但祁门不同,它的传人必须对伤害性药物已经产生了抗体,简单点说,就像你曾经演过的角色毒女曼陀罗。”
这个她当然不会忘,“惟有百毒不侵之身方能玩毒。”很久远的角色了呢,而且在剧中不过是个小配角,他居然连名字都记得。
“既然白乃儒和你说了祁门,自然说了白家的手段,除了你和白寒锦,白家其余的孩子都是母体带毒出生,或多或少落下了隐疾,而白乃儒便是百毒不侵的那个。”
怪不得白乃儒曾经说,祁门的传人是从娘胎起就注定的……
“那陆灵是要去祁门?”
顾楠摇了,“白乃儒虽对她掏心掏肺,祁门之事却是禁忌。”
突然地,顾楠问:“鹿筝的姐姐鹿莓失踪了,你可知?”
电光火石,看似不相干的两件事无缝契合,“你是说?”
顾楠点了点头,“鹿莓失踪与当年绑架我的手段几乎同出一撤。”说到当年之事时,顾楠尽量轻描淡写,将艰难掩埋。
“那鹿筝知道么?”
“就是他来找我帮忙的。按刚刚陆灵和你说的,事情应该有进展了。”而且应该是十分有利的进展,而且应该不是这么凑巧,今日才有的进展,阿灵,你终于决定了吗……
思及陆灵方才进门的苍白脆弱,赵合德问:“那我们要不要去帮她?”
“最好不要,陆灵和白乃儒之间,我们是插不进去的。”
所以,只能放任陆灵一人独自承受。
她不由得心疼起那个坚定倔强的姑娘了,每个女孩其实一样,着爱情的好,被拥抱,一而再的逞强,小心将情绪收藏,不过是找不到肩膀的彷徨。
于是,二人相顾无言。
收音机中,热线电话告一段落,有位听众点了首《你的名字我的姓氏》,张学友低沉细腻的嗓音温暖褪去的风雪
——“并没有惊心也没动魄的情景
只需要当天边海角竞赛追逐时
可跟你安躺于家里便觉最写意
只需要最回肠荡气之时
可用你的名字和我姓氏
成就这故事
……”
这首歌未免太不合时宜了,顾楠淡哂,伸出胳膊,去关收音机,却触到清晰细腻的指骨。
他静止了,呼吸,收回手,平淡开口,“关了吧。”
歌声停止,四周安静平和。
“合德,你们的朝代有什么好听的歌吗?”
“是有的,此刻我特别想唱一首歌给你听。”
“什么歌?”
赵合德沉默。微微转眸,那个少年,眉眼安然,专注地为她擦拭着冰凉的发丝。
忽而地,存了疯狂的念头,脑中不断回响着,能够握紧的就别放了,能够拥抱的就别拉扯,或许这是,一辈子,唯一可以唱给他的机会。
张了口,似乎是婉转清扬的开始,却始终是哽了喉,呜咽着唱完,只为了身畔的这个少年。
“溪边草青依旧
静静赏溪水流
叹往昔多少忧愁
此时化为乌有
鸟儿枝头
低声鸣表厮守
望天际何惧尽头
比翼飞到白头
只愿今生共牵手
飞越世间的离愁
风雨寒霜情依旧
朝夕晨暮共相守
只愿今生共牵手
飞越乱世的诅咒
波折坎坷情不休
牵手齐飞到永久
……”
“顾楠,我不懂得安慰人,我只说想说的话,而我想说的都在这里面了,你听到了吗?”
在敌人面前,她能最快找到敌人的七寸,步步紧逼,舌灿莲花,在爱人面前,她却成了一个哑巴,半个字都不敢多说,担心说错了,害怕伤了爱人的心。她是个笨蛋,我从来都帮不上任何的忙,只能源源不断地奉献出自己煽情的眼泪。但它并不昂贵,它最最廉价,做不了爱人的解语花。
赵合德握着顾楠的手,每一寸指节都几乎要发烫。
他在她的心上定格,这么美好的年华,你爱我我爱你彼此珍惜,多么难得。
那一晚,睡得香甜。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时钟的刻度都要放缓,那个他,却悄悄地坐起身,轻轻放开握着的她的手心。
他蜷缩着双腿,指节细长,完整覆在她沉睡的眉眼上,笑得很好看——“合德,我给你讲个故事,你乖乖听着,好不好?”
他说,合德,你知道摧毁一个男人尊严最快的方法是什么么?我跟你说呀,很简单的,就是找一群人,在他意识清醒可以挣扎的时候,把他轮流棒打到无法挣扎,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用冷水把他泼醒,让他清清楚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伤口一个个……五花八门地……丧失羞耻心地……撕裂。
他说,合德,尤其指示这一切的人是你最信任热爱的人。
他浅浅笑着,微翘的嘴角,最是悲伤的弧度。
他说,合德,会不会,连你也觉得我懦弱,会不会……
他右掌压在枕上,支撑了整个身体,赤着脚踝,安静地看着赵合德,就是那样把时间停止的安静,紧紧盯着她,是困兽的悲伤和绝望。
说出今夜的最后一句话。
唯一的肯定句。
“这次我不再逃避,勇敢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