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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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做过这样一个梦。

  梦中,他虽然辛劳一生,但换得一个天下太平。

  醒来后,他对自己发誓,若有朝一日江山在手,纵粉身碎骨,呕心沥血,也必不负这江山百姓。

  那一年是天启四年,朱由检十三岁,封信王。

  这是个很尴尬的位置。

  皇帝兄长没有子嗣,他作为可能的皇位继承人,倘若表现得太出色,有篡位之嫌,况且上面还有个权倾天下的九千岁。他本来想,做个闲散王爷就好了。但有些事情,你想要的求也求不得,不想要的,推也推不开。

  待他亦母亦嫂的皇后张嫣,被魏忠贤陷害失去孩子后,又被诬氟丈张国纪亲生。此情此景,纵然朱由检再惯于装聋作哑,也忍不住要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然他没有想到,这一句话,险些为他招来性命之忧,不然这一句话他是绝计不肯说的。

  其时天启帝无奈地扶着额头坐在椅上,魏忠贤和他的乳母客氏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旁,口沫横飞,慷慨激昂,转眼之间不但张皇后的身世成疑,连是否还是人都是个问题,连远远地坐在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上的张皇后自己,也快要相信自己其实是只狐狸精变成人,来迷惑当今天子的。

  天启帝虽昏庸,待身边的人倒是好的。从小亲近的魏忠贤和客氏,亲自选定的皇后,要他在其中作一个选择,实在令他很是为难。所以他眼睛落到站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的弟弟身上,暗示性地咳嗽了一声。

  帝王家,与寻常百姓家不同,比较小的孩子,通常不是用来爱护的,而是用来背黑锅的。

  朱由检猜到皇兄的意思,是要他出来装傻充楞,和一和稀泥算数。

  他本也打算这样做的。

  但看到张皇后脸上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不知怎地血往头上冲,他一口气不停歇地说道:“皇兄同皇嫂朝夕相处,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可曾害过你么?”说完之后就后悔了,因为魏忠贤阴毒得像一条冷冰冰的蛇一样的眼光刷地一下扫过来了,就算他接下来结结巴巴地说些词不达意的话,也来不及挽回他犯下的错误了。

  再怎么会演戏,比起老奸巨滑的魏忠贤,他果然还是太沉不住气了,他很快被人劫出了王府,昏昏沉沉中,除了偶尔有人来给他灌些饮食,他连清醒的时间也很少,更别提想办法逃脱了。

  我命休矣,他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时这样想。在哀叹自己的不幸时,他又不肯绝望地咬牙切齿,若能得脱困,必不会像今日这样,再令自己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被一块脏兮兮的湿布弄醒,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就像期待天上掉馅饼,天上掉下来的是一块咯牙的铁馅饼一样,好不容易盼来了个救星,却是个很不一般的女救星。

  本朝自太祖开国以来,便奉行以文治武的方略。朱由检自小受太傅的教导便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是千金之子,只需运筹于帷幄之中,自有人替他决胜于千里之外。但遇到何红药,他这个想法就行不通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眼睁睁地看着何家姑娘那细细瘦瘦的胳膊,一拳抡飞凑过来的登徒子,然后鄙视地看他一眼:“好男儿当仗三尺剑,保家卫国,百无一用是书生,看看,这就像你一样,弱得跟什么似的,还敢出来惹事。”

  他虽然瘦弱了点,但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没用吧,况且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调戏何红药,旁边还站着个明显极其暴力的夏雪宜呢,瞧那个登徒子,头跟猪头也没多大区别了。不过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武力强大的女子不可怕,武力强大且伶牙俐齿的女子最可怕,朱由检很习惯地在何红药的语言攻击下保持了沉默。

  相处得越久,他越觉得何红药奇怪,明明是江湖中人,而且是蛮族女子,偏偏对汉人的文化了如指掌,甚至对古今史实,天下形势也能如数家珍。在不知道何红药完全是纸上谈兵的情况下,他不由自主地对她生了些敬畏,相处日久下来,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是君子不夺人所好,她已与夏雪宜两情相悦,况且以自己的身份,绝非她良配。朱由检想得明白,自己那点若有若无的好感就埋到心底去了。

  有些事,如果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也就算了,可一旦知道,很少人能够真正忽略。双眼真实所见,比从书上,或者大臣们的奏折上所见,要残酷得多。这段时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体会到了平民百姓的苦楚。天灾,疫病,战争,对帝王将相来说,不过师绩成或败的一笔,却可能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堆积而成。而在他流落民间的这些时间,见多了那些官员为了自身的利益,欺上瞒下,丧尽天良,反之,那些平民百姓,却愿意给一个陌生人递上一瓢水,送上一个真心的笑脸。

  所以朱由检终于还是放弃了何红药给他的选择的机会,他出生在那雕龙画凤的大殿中,就注定了他的一生,不能享受平凡人的幸福。但若他的付出,能给这些平凡人,能给肯舍命相救,却又无所求的何红药带来他们所期望的天下太平,又有何不可?

  这二十年,他夜夜不得安眠。

  登基之初,是因为害怕魏忠贤暗中谋害,彻夜不寐。后来,是发现案头的奏折永远也看不完。陕西的大旱,山西的瘟椰河内的蝗灾,东北的边患,登州的地震,他夜夜焦心得不能入睡。官员撤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总是不见成效。他也知道自己心急,但能怎么办呢?皇兄留给他的天下已经残破不堪,那些迂腐的文臣,还在喋喋不休地为一句话,一件小事争论,偏偏杀之不绝,禁之不止。

  他发下去的命令,未必能得执行,赏赐的金银,他们收进腰包,便不肯再拿出来。他尚且肯将自己的生活,压到简朴到不像一个皇帝的地步,他们却夜夜笙歌,也不愿拿出一金半银国库。终于等到那一天,李自成的铁蹄踏进了京城,风流繁华尽化作云烟。

  亡国的皇室之人,会受到何种侮辱可想而知,他是决不肯再一次,任自己沦落到受人摆布的地步的。斩杀了妃子女儿,他站在梅山之上,居然笑得前所未有的轻松释然。虽然做得并不好,但他已经尽力了。如今想起来,那段流离江湖的日子,反倒是他这一生中,唯一度过的快活日子。当初只以为一时的动心,竟用了他这并不漫长的一生,也未能忘却。

  生时未得一日安宁,死后愿化作一缕轻风,一片树叶,伴在她身侧。

  他安然一笑,踏上了备好的脚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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