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刚才跑急了,这时候忽然坐下,季覃觉得腹角有些痛,说话之间都是惊魂甫定地:“小舅舅,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吴澄见小孩儿小脸煞白,眼里也满是仓皇之色,知道他吓得不轻,便长臂一伸,搂住他单薄瘦弱的小肩膀,说:“你别怕,那些人都是冲着我来的。我现在把你送回家去,你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就忘了,放心,不会连累到你和娟姐的。”
季覃低着头,声音也压得低低地问:“我不是怕被连累,我是……”季覃垂下的眼睛看着吴澄的另外一只手就放在他自己的藏青色裤子上,手掌下的深色布料似乎泛出一点湿痕来,并渐次扩大。
季覃抬起眼睛看着吴澄,说:“你的手在流血!”
吴澄动都没动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刚才和那人抢链子锁的时候用的劲儿大了一点……”
季覃想起来了,好像当时只注意到那个人满手是血,没想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吴澄其实也挂彩了。
季覃说:“给我看看要不要紧。”
吴澄说:“要不要紧都不要你管,你个小毛孩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季覃不满地说:“什么小毛孩啊,你也就比我大几岁而已。唉,他们怎么要堵着你杀啊?这一天都闹了两次了,多大仇啊……”
吴澄微蹙眉心不语,季覃执拗地拉着他的胳膊,又说:“到底为什么啊?”
吴澄无奈地呼噜了一下季覃的头发,说:“你小孩子干嘛非要管大人的事?”
季覃的嘴巴微微一撇,说:“你快算了吧,我没你想的那么小,你也没你想的那么大。”
吴澄低头闷笑,说:“那咱们找个地方,拿出来比比?”
季覃顿时面红耳赤,又兼咬牙切齿,说:“小!舅!舅!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魂淡,生生把季覃的意思曲解了。
吴澄往四周看看,车上人不太多,不过依然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便说:“行了,一会儿下车再说。”
两人在公交车上又摇了几站,然后双双下了车,找了个僻静的胡同说事。
吴澄说:“就是前几天,我们这边的人和青龙那边的人结了江湖恩怨,结果那一次是青龙那边的二当家上门来挑事的,我本来说是打退了他就算了的,谁知道手下一个小弟手下没轻重,趁着我按住那二当家的空儿,直接就操起一个啤酒瓶给人家开了瓢。这下子梁子结大了,托了道上的长辈来圆个场赔罪都不行,青龙那边说非要把那开了人脑袋的小弟剐了才能解气。去他大爷的,真要将那傻小弟交出去,我连自家小弟都护不住,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啊?我就没理那茬,也放了狠话出去。于是,现在就这样了,他们成日里寻我的晦气。”
见季覃听得一脸担忧的神色,吴澄轻描淡写地说:“没多大事儿。等那什么二当家的脑袋缝好了,这事儿差不多也就结了。要是他们还不服,就打得他们服气好了。”
小舅舅身手是好,但是,要是人家埋伏在暗处偷袭,难免要吃亏,季覃忍不住说:“他们会不会在你家附近候着?要不,你今天别回家了,就在我家住吧……”
吴澄心里知道这可能性大了去了,面上却波澜不惊地说:“不会的,再说了,就算他们来了,我也不怕。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季覃想了想,说:“你都走到我家楼下了,要不,就上去坐坐呗,顺便看看我妈。”
吴澄想想也是,便跟着季覃上楼去了。
季娟这时候是醒着的,见季覃领着吴澄进来,也打起精神来和吴澄说了几句话。
吴澄仔细地看了一眼表姐就转开了眼睛,她这副模样一看就是差不多到时候要上路了的,和吴澄的舅母快要死了的时候的情景差不多。记得两年前见她的时候还是长发飘飘、风韵犹存的少妇,现在简直跟个鬼似地,干瘦如柴,面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越发显出憔悴老态来,头发好像剪得挺短,这个春夏交接的天气,她头上还带着个绒线帽子,可能是为了避风,毕竟癌症病人体质弱。
说了几句话,话题就落到卖房子的事情上来。
季娟滴着眼泪说:“要我说就算了,我这病是绝症呢,哪里治得好?把房子卖了治病也不过是拿钱去填无底洞,可叫覃覃以后怎么办呢?他会读书,成绩也好,我还想着以后叫他一直读下去,读了大学再读硕士博士,何必为了我瞎折腾?他还说要休学,带我去上海治病,唉,吴澄,你帮我劝劝他。”
吴澄安慰了季娟几句话,想的却是为了这么一个要死的人卖房子治病,季覃也算是孝顺的了。
季覃却笑了笑,说:“妈,你别那么悲观好不好?癌症就算是绝症,可是,癌症也要分的,你这种是癌症里面最好治的,咱们这里不行,上海那边专家多,医疗条件好,去试试呗,没准儿就治好了呢。休学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去了上海也可以附学或者自学,我跟你保证不会耽误学习,到时候去参加升学考试,该上什么学校还上什么学校,你放心好了。”
季娟病人体力不继,没说一会儿话就困倦了,季覃和吴澄便安顿她躺下,然后出了房间。
季覃找了点纱布,给吴澄处理了一下手上的伤口,吴澄看看天色,就说要告辞了。
季覃鼓起勇气挽留他,说:“小舅舅,要不你今天就别走了,将就在我家住一晚上吧,万一那伙人又找上你了,你说你一天和人打三场糟心不糟心啊?”
其实吴澄还真是挺烦的,再说这会儿手掌受伤,万一真被那帮孙子伏击了,也够喝一壶的了,既然季覃这么诚心地挽留,那就住一晚上呗。
晚饭还是季覃做的,为了季娟着想就熬了一锅子热腾腾的豌豆米烂肉稀饭,又用调稀了红苕粉在锅里摊了些面皮儿,然后和切碎的烂肉,蒜苗一起炒得香喷喷的,叫吴澄痛饮了几大碗稀饭,连夸好吃。
一会儿收拾了洗漱上床,两人就挤在季覃的床上睡觉,一人盖了一床被子。
下午才见面,可是,经过了打斗、逃亡等一系列惊心动魄的事情,加之又有亲戚关系,年纪上也差不了太多,两人似乎迅速地熟稔起来,很有一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
季覃觉得可以再努力一下,再一次努力说服吴澄和自己一起去上海。
虽然说“人各有志”,可是,季覃觉得吴澄这样的人去上海肯定比在本地搞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强,一个是拉他去好给自己壮胆,二个也是出于真心想要领着他一起去闯荡出一条路子来。
季覃便把话题往吴澄现在干的事情上扯,又问他要是青龙那边的人没完没了地寻仇该怎么办。
吴澄只是轻皱了一下眉头,说:“也不会那样。毕竟大家出来在道上混,主要还是为了寻财,打完了,消了气,最后还不是各找各的路子发财?”
季覃说:“小舅舅,其实我觉得那帮人寻仇还是小事,就怕万一谁搬出派出所或者公安局的亲戚来了,那就事儿大了去了。”
吴澄说:“你不懂。我们在道上混的人有道上的规矩,江湖恩怨江湖了,都是私下了结,没谁去找派出所的,不然以后都不要在道上混了。再说,我也很小心,一般都是不招呼要害,顶多就是打断骨头或是出点血,都死不了人的。”
季覃一咬牙,祭出大杀器,说:“小舅舅我跟你说,我同桌那小子的老爹是公安局的副局长呢,有一次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马上风声就要紧起来了,没准儿啊,今年下半年或是明年国家又要搞严打呢,严打,你怕不怕?”
吴澄顿时就不吭声了。
1983年严打的时候吴澄十岁,不说吴澄的爸就是被那场运动拖累了而吃了枪子儿,就是周围也有不少人因此而遭殃,叫吴澄心有余悸。记得那时候真逮了好多人,邻居家的一个待业小青年和哥们打赌说敢不敢去亲一个过路的姑娘,那小青年脑子一热就搂住姑娘亲了,结果以“流氓罪”被逮起来,他家里人都哭晕了,到处活动关系捞人,结果还是吃枪子儿了。这个都不算冤的,还有什么小偷小摸的都是死刑。真要搞起严打来,像吴澄这样的,应该算是流氓斗殴,抓住了只怕也要判死刑,可比被青龙那帮人追杀的后果严重多了。
季覃观察着他的神情,说:“我听说,那时候,有个人和别人吵架,气头上来了,用铁锹拍了人家的脑袋一下,都被判了死刑的,故意伤害罪,小舅舅,你说说你今天拍了人多少下脑袋啊?”
吴澄垂下眼睛,盯着季覃看了一会儿,随后歪嘴一笑,说:“你故意的吧?当我不知道你是故意吓唬我呢?”
季覃心虚地一缩脖子。
季覃没记错的话,1994年还要搞一次严打,像吴澄这样搞黑社会的还真挺危险的,不过是把时间挪前面来了几年而已。
吴澄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一直干这个的。我早就计划好了,再干半年就走,以后洗心革面做个好人,无论是坑蒙拐骗也好打打杀杀也好,都不会再做了。”
季覃问:“为什么是半年后呢?你有什么计划吗?”
吴澄本来不想说,不过看着小孩儿一双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瞅着自己,想想叫他知道了也没啥,便说:“我得攒点钱,好买去美国的船票。”
“美国?!!!”季覃睁大了眼睛。
吴澄点点头,说:“我有一个同学过去了,跟我说,在那边好挣钱得多,随便做点啥都行,最好是开馆子,或者办个武术馆,教鬼子学中国功夫,都很不错。”
季覃说:“我知道美国好挣钱,毕竟美金比咱人民币值钱,可是,问题是,你怎么去?”
吴澄说:“你听说过‘‘金色探险号’’吗?”
季覃摇摇头。
吴澄说:“从泉州下海,郑和下西洋知道吗?也是从泉州下的海。金色号也是一样,然后经过台湾海峡、曼谷,从印度洋漂过去,经过东非,绕过好望角、西非海岸,穿越大西洋,最后就能到美国。”
季覃想,自己的目光盯着上海,小舅舅盯得更远,直接就到大洋彼岸去了。也不能说他这个就不好,抛去沉重的过去,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也许是他目前能想出来的最好的道路吧。
但是,1991年的中国,孕育着多少暗潮啊,多少机会啊?那些赫赫有名的经济风云人物有的在办公室里写报告,有的在车间里抡大锤,就是那有名的万科地产的老板,现在也还在卖猪饲料呢。像小舅舅这样的人,绝对是给点机会就要像金子一般闪光的人何必偷渡去外国端盘子开馆子呢?大家一起联手趁着改革热潮挣些合理合法的钱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