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覃幽幽地说:“小舅舅,你看过《霍元甲》吗?我最恨洋鬼子了,给咱们取那么难听的绰号,‘东亚病夫’!还有那什么西餐馆门口竖牌子‘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他们在咱们中国的地盘上都那么嚣张,你说你跑他们那地盘上去能有什么好?”
吴澄心思透亮,见小孩儿弯弯绕绕地说话,大概也能明白他心里想的什么。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再怎么装样子绷面子,到底也是个孩子,把房子卖了拖着个病重的妈去异地,怎么可能心里没点惧怕?想拖上一个熟识点的人一起去是很正常的依赖心理。
不过,吴澄倒是一点也不反感季覃的小心思,联想到自己和他这般大的时候,为生活所迫做的那些事情,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感,越发同情他的处境和一篇孝母之情。
不过,再怎么同情,吴澄也没打算跟去上海,他对股票不感冒,也没有那么同情心泛滥。
心里主意是定了,吴澄见小孩儿那热切相邀的样儿,却不忍心一口回绝,便顺口陪着小孩儿胡扯,也看看他能胡咧咧到哪种地步。
吴澄翻了个身,侧着身子正对季覃,一本正经地说:“你翻的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啊?你们老师是这样教你的吗?难道不知道49年**在**前就宣布了的:我们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再说,现在都改革开放了呢,报纸上都说,老外看咱中国的眼光都变了。”
季覃继续扮演正气凛然的好学生,说:“站起来了是站起来了,可是,我们老师还告诉我们一句话,中国,现在是以开放的眼光看世界,而世界,依旧用偏见的眼光看中国。中国人在外国,可受气了!”
吴澄又翻身回去,说:“你妈总夸你是高材生,果然没吹牛,这不,现学现卖就忽悠上你小舅舅了,还一套一套的!不过,用在我身上是白费了,你放心好了,别的中国人去也许会受气,我绝不会!哪个瞎了眼睛的洋鬼子敢在我面前耍威风,准叫他讨不了好去!”
季覃很不以为然地说:“是,小舅舅,你身手好,人又聪明,也许比别人强。哎,那我就要为我们祖国母亲抱不平了。你说,祖国母亲好容易培养出来一个人才,却不想着报效祖国,却要跑去为美帝国主义效力呢?”
吴澄说:“我哪里算什么人才,再说了,就是想效力也找不着门路。人高中毕业的都在家里蹲着待业呢,何况我这样连高中都没读完的?也就只好去祸害祸害美帝国主义了!”
季覃马上抓住他的语病,说:“嘿,小舅舅,你这说话可是前言不搭后语啊!我才听见你说你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怎么你不在咱们祖国母亲的怀抱里做好人,倒是跑去美国就要做良民了?有你这样的吗?祖国母亲哪一点对不起你了?”
吴澄斜着眼睛看他,说:“你这搞诗歌朗诵呢?一口一个‘祖国母亲’的!躺被窝里说好像气势差了点吧?你下床去说,能演得像点,才好唤醒我这一颗浪子的良心。”
季覃垂头丧气地说:“下去也演不像啊,谁见过穿着秋衣秋裤朗诵还能朗诵出气势来的?那你不得笑场啊?”
吴澄没憋住,笑了,说:“叫你小子别在我跟前耍心眼,这下子露相了吧哈哈哈。还祖国母亲呢,我就一失足青年,这些年确实没有沾着祖国母亲什么恩情,你那一套快拉倒吧。”
季覃是真没辙了,只好说:“哎,你这可是偷渡,要是没成功,被遣返了就麻烦大了,要我说,何必呢?卿本栋梁,奈何做贼?……”
吴澄假装翻脸,说:“谁要做贼了?你小子还越说越来劲了!眼里有没有长辈?”
季覃着急地解释说:“这个贼呢其实不是小偷的意思,其实就是……”
吴澄嗓子里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说:“得了,真把我当文盲呢?其实,你要想我陪着你和你妈妈一起去上海直接说就好了,这么绕着弯子地忽悠你不累我听着都累。以后都别这样了。对外面的人可以忽悠,对自己家里的人,还是诚实点好。”
季覃的意图被识破,顿时又难为情又心情失落,面色红涨发烧,吞吞吐吐地说:“我……对不起……那你去吗?”
季覃住的这间屋子临街,尽管这时候汽车的数量绝对要算少,可是,还是能听到两声大卡车开过时的“呜呜”的声音,窗帘那附近也是不时地亮一下,又陷入昏暗和沉寂。
偶尔闪过的亮光似乎是跌入少年眼眸中一般,在幽暗中一闪一闪地,伴着汽车开过时的声响,宛如催促的鼓点,叫吴澄莫名地觉得自己似乎受了蛊惑,忍不住想要点头答应了。
沉默良久之后,吴澄用缓慢的声调说:“对不起,我去不了。”
季覃苦笑了一下,说:“没关系,本来就是我强人所难。”
接下来,季覃和吴澄都很忙,季覃一边忙着给自己办休学手续,同时一边等着吴澄那边帮着卖房子的消息,因为季覃成绩很好,老师们都很惋惜,极力劝勉他以完成学业为要紧,可是,季覃的母亲病入膏肓,阻止人家儿子带母亲去遍寻名医又是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故而老师们见季覃执意甚坚就没有再继续劝阻了,反而在全校范围内发起了一场募捐活动,筹集了三百多块钱的爱心捐款给季覃以助其治疗母病,季覃十分感动。
本来这时候房产改革还没有开始,连房产证都还没有开始实施的,一般的人家住的都是单位分配的公房,根本不允许买卖,可是季覃家这套房子却是季覃的外公外婆解放前就置下田产并自己修盖的房子,故而可以以写合约签字画押的方式私下转手买卖。
说老实话,这年头买卖房子实在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卖方这边像季覃家这样的属于是私产性质的房源很少,而买方也少,毕竟这时候的人大多是靠工资吃饭,而且靠工资吃饭的人一般就有单位,有单位的人不拘大小总能分个房子,到底是社会主义嘛,大锅饭你我他,房子也不例外,挤挤能住就行,没必要另外去添置。
真正买房子也能买得起房子的人,就是游离在社会体制之外的人,没有工作,也没有单位分房。他们一般呈现两极分化的状态,有的很穷很穷,生活在社会底层,有的则靠着做生意或者投机或者别的什么攫取了财富,正想通过购置房产来保值增值。
但是,这时候没有房产中介这样的东西,全凭着自己去打听或者熟人介绍牵线搭桥。
所以,季覃可以想象为了帮自己卖房子,吴澄要通过多少人,花费多少力气和口舌。
当两个星期后,房子终于以两万七千的价格卖出,季覃心里对吴澄是满满的感激。
吴澄却一点也没有表功的意思,只是嘱咐季覃一路上要小心,好好照顾妈妈和他自己。
季娟工作了十多年,自己还有八千多块钱的积蓄,一起从银行里取出来,分别缝在季娟和季覃自己的内衣内,防着路上被小偷扒手偷去。
季覃本来是要买飞机票的,可是,季娟十分心疼钱,说是到上海的机票钱要四百多,加上什么燃油费啥的,单张就差不多五百了,而季娟坐飞机,不可能叫季覃坐火车吧,故而要坐飞机就是两人一起,一次性就要花一千块了,而去上海看病要花多少钱还是未知数呢,怎么舍得这样就挥霍出去了?故而季娟坚决要求坐火车去,买两张卧铺票,也就是两天两夜嘛,卧铺一样地睡觉休养,她认为她扛得住。
季覃被妈妈磨得没办法,只好临时改计划,穿起外套去火车站买卧铺票。
这时候是暑假的末尾,正值大学生返校的时候,加上去上海的火车从来都是人满为患,不分什么春运不春运的,故而季覃赶去火车站就是排队,排了一下午也没能买到票,索性跑到外面的广场上吃了一碗面,用公话给妈妈打了电话叫她自己热锅里的饭菜自己,季覃就在车站继续奋战,熬到明天买到车票为止。
售票大厅内灯火辉煌,尽管有大多数没买到票的人失望离开,却还有一些很季覃一般想法的人在厅内固守不走。
但是,这帮人明显比季覃有经验,有些是带着铺盖卷儿来的,直接往地上一铺,就把大厅的水泥地板当自家的床了,有些占着两个座位,往身上盖点报纸,遮住脸也睡了。
而生性喜洁又有些腼腆的季覃呢,左看看右看看,空的椅子早就没了,很多人要么睡地上要么坐地上的,季覃实在不好意思跟他们一样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地上,就找了个角落斜斜地靠在墙壁上。
尽管躲在角落里,可是,季覃鹤立鸡群般的形象却一下子在人群中凸显出来,很快就招来了不怀好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