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还是沉默。
卢太监和马銮都从马上溜下来,卢太监上前一步,到韩赞周身旁,低声劝慰:“韩公公,以己欲强加万岁,这岂是我们奴才应该做的?再说大丈夫能屈能伸,难道你想让万岁变成第二个先帝吗?”
“万岁!”韩赞周却不理他,抬起头对着马车又是一磕:“奴才之心日月可鉴,所说之言皆是为了大明、为了皇上,万岁如听信小人之言,仓促离去,大祸不远矣!”
卢太监脸色变了,当年他和韩赞周都是拥立皇帝的大功臣,但真正起到决定作用,联络马士英和一些握有重兵的总兵官,以此改变大局的,却是他,可当皇帝继位,却把司礼监大太监的位置给了韩赞周,为此他心中时常忿忿,这点,韩赞周也是明白,可言语中双方还是礼敬,从不曾这么直叱过。
“一个奴才竟然敢诅咒主子万岁爷,你想干什么?”卢太监的声音阴冷了。
韩赞周仍不理他,抬起泪脸望着车帘:“万岁?南京兵马强壮,以逸待劳,胜算在我啊。奈何要弃庙社,欲幸贵、蜀远地?一旦人心崩溃,贼乘势深入,天下难保啊,万岁?”
马车里还是沉默,巍峨的禁宫门楼下,沉寂的只有火把燃烧的劈啪声和战马嘶嘶的吹鼻声。
终于,传出皇帝的声音,却是自顾的说:“还不快起驾,难道要等天亮吗?”
“遵旨!”卢太监立刻大声回答,用目光斜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韩赞周,一挥手:“走!”
韩赞周身子一歪,竟是要晕倒,紧随他而来的两个小太监连忙扶住他,搀起站到一旁。车轮辚辚,马车和护卫的锦衣卫精骑重新启动,碾着皇宫前面的汉白玉道,碾着无数失望破碎的心,在火把灯笼的照耀下,向南而去了。
马銮一直默立在旁,目光不时向宫中望去,可内阁值房距离遥远,皇上又走得太急,马士英显然是撵不上来的,这时,他走上前,对着韩赞周,黯然道:“公公,回去吧。
韩赞周推开他,眼神空空,用一种绝望伤心透顶的声音对着马车大喊:“万岁,你走了,南京之事交给谁啊?”
“万事有老马。”皇帝远远地留下一句话。
禁宫大门沉寂了,只有孤零零的三两人陪着韩赞周依然伫立在那里,几盏微弱的灯笼光下,望着皇帝车队远去的方向,人人都是凄然的,天塌了的样子。
韩赞周长叹一声,木然的转过身,哀声道:“李参--”
“在!”李参报拳一躬。
“关门吧。”韩赞周哀哀的一挥手。
就在这时,远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韩赞周抬眼望去,嘴角露出了苦笑。
马士英显然是从睡梦里被叫醒的,这时只穿着一件便服长衫,发乱人急的,带着两盏灯笼跑了过来,三人都是气喘吁吁,马士英跑到韩赞周面前,脸色已煞白如纸:“走,走了?”
韩赞周不看他,望向漆黑的夜空,沉沉地点下头。
马士英眼前一黑,站在那里便晃了起来,旁边的两人赶紧将他扶住:“阁老,阁老?”马士英睁开眼,推开他们,吼道:“追!我要去追--”
“追不上的!”韩赞周打断他的咆哮:“万岁已经铁了心,谁也拦不住的。”
“可朝廷的事怎么办?”马士英眼前昏昏花花,已完全没了主意,如果说在两个时辰前,他还志得意满,为过了一道大坎,庆幸狂喜飘飘然时,现在的他已经狠狠的摔了下来,摔的五脏六腑全部不知去向,肌肤血液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赞周望着他:“万岁临行有旨,朝廷的事还是交给你主持。”
“我?”马士英仿佛没听清,愣了片刻,三魂六魄好象回来了,用满是凄惶的眼睛望向了韩赞周:“韩公公,你说,现在的情况,我还能主持吗?皇上不在了,满朝群臣还能听我的吗?”
韩赞周默然。
马士英脸上的肌肉跳动着,喃喃的吞吐道:“完了,南京完了,东林党非撕了我不可,这里不能留了,公公,我们走吧,我们快走吧!”
“走?”韩赞周脸色沉下来:“往哪走?”
“皇上往哪走我们就往哪走!”马士英两眼圆睁,激动了:“没有皇上,就没有了你我!”说着一把抓住韩赞周的袍袖:“我们追着皇上,去杭州去贵阳!总之南京是不能留了!留到天亮,想走也走不了了!”
“要走你走!”韩赞周厌恶的瞪着他,一甩袍袖,将他狠狠的摔在地上,马士英无力虚弱的一风就倒,趴在地上,却仍凄惶的望着韩赞周。
韩赞周:“看你这样子,哪还像是我大明朝的首辅?!你日常的威风哪去了,你欺压百官的煞气哪去了?现在,你的行为比得上猪吗?用你这种没有骨气的人当首辅,我大明朝怎能不倒楣!”
马士英怔在那里,一股热血倏的冲上了脑门,然后一打滚站起来,对着韩赞周:“马某不是怕死的人!可死在东林党的手下,我却是不甘!公公不走,可马某不能留,马某要去追皇上,有了皇上,马某仍能和清兵、和东林党斗上一斗!”嚷嚷完,他就要走。
“慢着!”他这一闹,韩赞周却冷静下来,知道马士英确实也无法再留了,当下叹息道:“皇上走的太匆忙,太后仍遗留在宫中,你,带上皇太后一起走吧。”
马士英怔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对韩赞周一躬,头也不回的向宫里而去了。从此,马士英失去了呼风唤雨的日子,走到哪被人骂到哪,他是一个要为本朝败亡承担责任的败类!但这个败类仍在不断地努力,艰难的试图再次加入抗清的大业,直到屡败屡战,大明灭亡。可他仍旧坚不投降,跑入台州野寺中削发为僧,直至被家仆出卖,清军将他砍头剥皮,示众于闹市。(第六章-北京岁月他会出现)
马士英一生没干过什么好事,惟独死得壮烈,不愧为大明之鬼。
韩赞周望着马士英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又转过身,望向皇帝消失的远方,口中轻轻吟唱:“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声断泪下,不胜凄凄。
“隆隆隆隆”在他的视线里,禁宫的门缓缓合上了。
韩赞周收住泪水,接过小太监呈着的纱帽,重新戴好,扫视一圈左右剩下的锦衣卫和太监,无比严厉的道:“今天的事,关乎我大明的国运,若有人敢泄露一个字,咱家灭了他九族!你们听明白了吗?”
锦衣卫和太监们轰然回答:“听明白了。”
韩赞周收回目光,举步向司礼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