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
宫室一般的大房里灯烛明亮,韩赞周一个人坐在黑亮的方案后,写完最后一字,徐徐放下手中的笔,然后凝望着眼前那方带轴的明黄色锦缎!
锦缎便是他刚刚书写完的“圣旨”。
圣旨代表的是皇帝的权威,历朝历代都有严苛的规制,如果没有皇帝的许可而擅制圣旨,就是“矫诏”的大罪,依律应判处凌迟的死刑,这一刑与庶民百姓自然无关,针对的就是像韩赞周这样的人。
韩赞周非常清楚,可却毫不迟疑,一目十行的再斟酌了一遍圣旨,眼睛就望向摆在方案上的四方金印大盒。
盒盖上金灿灿的一条蟠龙,鳞甲微张,双目圆睁,昂首向天,仿佛随时都会跃离它卧身的金印盒盖,腾空飞去!
韩赞周一把抓住蟠龙,提起来,里面露出的便是大明的江山,皇上那方玉玺。
他是掌印太监,玉玺由他掌管,皇上虽走了,可他在,玉玺还在,玉玺在,大明的皇帝也就在。韩赞周捧出玉玺,在朱砂印泥盒里重重地印了印,对着圣旨的左下角,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
抬起玉玺,韩赞周的手心已是**的,淌汗了。他深吸一口气,把玉玺恭敬的捧回金盒,合上蟠龙金盖。
“来人!”韩赞周一声大喝。
一个小太监急步而入,跪倒在地。
韩赞周望着窗外,夜空中笼罩的阴云竟散去了些,依稀看见启明星在孤独地亮着,东边的天际已经微微露出了一线白色。
韩赞周:“李参回来了吗?”
“回来了,正在外面候着呢。”
“让他进来吧。”
李参急步而入,单腿下跪:“公公。”
韩赞周望着他:“赵之龙那怎么样?”
李参:“已经把上谕传给他,他已经封锁了皇上和阁老出城的消息。”
“好,”韩赞周点头:“速传所有四品以上大臣到清议堂议事!”
“是。”
这一夜是个漫长的无眠夜,不说逃命的皇帝和马士英,早就议完大事,返回各自府中的东林党人也是忐忑兴奋,难以入眠。钱谦益从皇宫返家后,便没了在马士英面前的沉着,直接进书房,在灯下,一圈又一圈彷徨的踱步,时时发出一声长叹。在诏狱,卢耀阳和刘沧湖在黑暗中相对而坐,默默无言,他们不清楚事情究竟发展成什么样子了,仍在以为,天一亮,朝局就会为那道奏疏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的确是翻天覆地,却不是他们所想象的。
清议堂。
天渐渐亮了,所有的百官都睁着疲惫的眼,忐忑难安的按照各自地位的高低,在大堂两侧站立了。
早朝议事,从来都是金銮殿,今天司礼监却破例改在清议堂,事情如此不寻常,东林人都意识到,一定是卢耀阳不辱使命,把奏疏上呈了!马士英祸国殃民的事,发了!眼睛或惊喜或兴奋,亦或紧张和鼓励的互望着,咽着唾液,等着迷底揭晓的那一刻。
马士英的党羽们却是云山雾里,不知何以,可知道清军过江,朝局可能要剧变了,而且也感觉出了空气中的诡异气氛,因此都垂下了头,惶惶难安。
直到现在,东林和马士英的党羽仍不知道皇帝和马士英已经出走,唯一知道便是掌管南京兵马的赵之龙。赵之龙站在那里,微闭着眼睛,不露任何表情。就在昨夜,皇帝和首辅先后两次叫开了南京的城门,人多势重的,虽偃旗息鼓却仍是浩浩荡荡的走了。赵之龙惊骇无比,几乎栽倒在南京城防图前!原本的一腔勃勃雄心瞬间就化成了绝望!紧接着,司礼监的密函到了,要他坚守职责,不可懈怠,同时晓谕部下,绝不可泄露皇帝和首辅的消息,违者,斩!
赵之龙沙场、官场沉浮了数十年,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险和挫折,很快镇定了下来,但是,皇帝弃南京去了,首辅弃南京去了,南京城还怎么守,还有谁来掌舵?他们都不守了,别人还要守吗?
当然,凄凄的他也想到一点,皇上也许留下了圣旨,司礼监召集全臣,也许就是为了宣读圣旨,但大局如此,还有谁能改变什么吗?想到这些,他的眼神不禁透出了忧郁悲观,
在他的上首,站立的是刑部尚书高倬,高倬一夜没合眼,连官袍都没有脱,只眼巴巴在家里等天亮,思量着天亮后对马士英的总攻,所以,他对司礼监的安排没有什么彷徨,他相信,皇上一定能看到奏疏,倒马不倒马,终究要有说法。
不过他现在疑惑的却是他前面的一个位置,那本应是钱谦益的位置,今晨出门时,他曾专门绕道钱府,想和钱谦益结伴而行,顺便商讨一下大计,可钱府管家告诉他,钱谦益已经进宫了,高倬急急追来,却并没有见到钱谦益的轿子,现在已经到了司礼监明谕的时间,钱谦益又能去哪呢?
还有,马士英和阮大铖竟也看不见踪影。
这是不寻常的。高倬隐隐感觉,事情恐怕有了变化。
东林党人也都焦急的望着他身前,钱公病了,还是路上耽搁了?今日倒马大事,如果没有了钱公,力道和声势怕是要差一大截,传将出去,对钱公的声誉也是很大的折损,所以钱谦益实在没有理由缺席啊。
便在百官的猜忌纷扰,翘足回望中,钱谦益的影子在大堂口出现了。
所有东林人都是长出一口气,目光齐刷刷聚向他,钱谦益却是脸色苍白,走路也失了平常的四平八稳,摇晃着走进大堂,不理两边的关询目光,只直瞪着大堂正中的空位!
那里是首辅的位置,现在只是空空的一把椅子。
所有人都看出了钱谦益的惊惶,作为士林领袖,理学心学兼修的一代大儒,这种惊惶实在与他的身份不符。高倬站了出来,迎住他,小声的提醒道:“钱公?”
钱谦益虚虚的转向他,目光交汇间,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羞赧之色涌上面容。他竭力的调匀心态,望着左右的百官,仿佛在考虑是否要说些什么。
高倬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他凑近了钱谦益:“钱公,出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