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当年寒梅摧折处
这一日是明朝永乐二十年的四月,这个日子在江南早已是百花相竞,鹂啭燕语,可是在这片西北苦寒之地,却仍是萧索凄清,凉意侵人,华山南峰的“落雁峰”上更是山风劲荡,肃杀一片。
这“落雁峰”向称西岳第一峰,也是五岳之中最高的山峰,相传大雁南飞至此,便会停落在峰顶歇息,是以此峰便以“落雁”名之。昔年李白登落雁峰后,曾有“此山最高,呼吸之气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携谢脁惊人句来搔首问青天耳。”之句传世,足见此峰之高之峻,实当傲视中原。其时朗月长空,薄雾笼罩,更显得清拔耸峭,笔立苍穹,人若立于此峰之巅,的有如履浮云,俯瞰天下之概。
这时蜿蜒直上的山道中,只见一团黑影正自疾速而行,与周围的夜色一衬,宛如湖面上泛起的一线波浪。那黑影疾奔出数十丈外,忽听左首树林之中传来“咳”的一声轻响。那黑影登时停滞不前,原来这团黑影竟是个身着黑衣的汉子,黑布蒙面,只露出两只冷电般的眼睛,大有森怖之意。
这黑衣人抬头看去,只见林中一株大树的树枝上,正立着一个青衫男子,身形高瘦,脸蒙青布,看不见他面目,这时树枝随着山风起伏不定,那青衣男子便也随着树枝上下而动,轻功之高,实是匪夷所思。
两人对视片刻,那青衣人长作一揖,说道:“凉夜寒风,要阁下亲驾光临,在下何克敢当。”
那黑衣人“嘿”的一声,道:“久闻华山派‘冯虚御风’的轻功,天下无双无对,今日一见,才知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那青衣人微微一笑,道:“阁下谬赞,一别经年,今夜能得再见尊范,也是在下生平幸事。”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道:“你千里相邀我来,不会只为说这些无聊的话罢?”
那青衣人道:“十余年未见阁下,如今在下居高临下,岂是待客之道,阁下何不上来一叙。”
那黑衣人暗道:“原来你是想考较考较我的轻功。”当下更不答话,只见他双膝并不弯屈,身子轻轻一纵,便如利箭一般突地窜起,跃到了那青衣人对面的一株树上,双足踏落到树枝上时,枝叶竟无丝毫晃动。
那青衣人轻喝了一声彩,赞道:“阁下这手‘旱地拔葱’的功夫确是神乎其技,在下再练十年,可也及不上你,佩服,佩服。”这话倒是由衷而发。原来那黑衣人所露的轻功也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绝技,但凡练过轻功之人,几乎人人都会这一手‘旱地拔葱’的功夫,只不过要练到如他这般双膝不弯不屈,一跃而能上纵二丈有余的地步,江湖上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那黑衣人冷冷地道:“阁下这对狗眼倒还算是锐利,我也佩服得紧。”
那青衣人微微摇头,道:“在下处处好言以待,阁下却字字恶语伤人,不知此所何谓?”
那黑衣人斜眼望天,昂然道:“和你这等卑鄙小人说话,又何必口吻生花,假充斯文。”
那青衣人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说道:“阁下太过抬爱,倘若说到卑鄙小人,那阁下与我实是彼此彼此,难相伯仲,在下又何敢独占令名,未免大失故人之义。”
那黑衣人哼的一声冷笑,也不答话,抬头望着夜空,眼中尽是不屑之色。那青衣人道:“阁下也不必暗自生气,在下自知武功拳剑那是远远不如阁下,当年便差着老大一截,如今想必更是寸木岑楼,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那黑衣人嘿嘿一笑,说道:“我许久不曾和人动手,只怕昔年的武功倒有一半忘记了。”随手摘下一片树叶,手中运劲,“嗤”的一声,向那青衣人弹去。这树叶轻若无物,只须微风轻扬,便会被吹飘起,那黑衣人竟能将之射到三丈之外,委实神功惊人。
那青衣人脸上果然稍有变色,伸手将那片树叶接过,凝神细看,霎时间更是惊骇异甚,难以名状。原来那片树叶之上,居然附着一层薄薄白雾,其寒胜冰,其坚逾铁,竟是那黑衣人以阴寒内力附诸其上,将这小小的一片树叶,顷刻间变成了冰霜薄片。
要知武林中故老相传,一个人气功练至绝顶之时,虽凭飞花摘叶,亦可伤人性命,但那终究不过是传说而已,谁也不曾亲眼目见,此时黑衣人所示这手化叶成冰的武功,比之飞花摘叶固然尚逊数筹,但究也骇人听闻,足可与当世豪杰一争雄长。那黑衣人道:“雕虫小技,实在不足高手一哂。”他话虽这么说,但双手朝后一负,大有狂傲之态。
隔了良久,那青衣人才缓缓说道:“十余年不见,阁下竟已将那‘玄冰刺’神功练成,确实可喜可贺。”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无怪阁下今夜有恃无恐,原是如此,难怪,难怪。只是阁下方才所说的言语,恐怕未必尽是真话罢。”
那黑衣人眉间突然现出一层黑气,喝道:“你此话何意?”那青衣人微笑道:“听阁下说话之时,中气似有不纯,想必所受的内伤着实不轻罢,既是如此,又怎会是许久不曾和人动手呢?不过阁下神功既成,这世间能伤得了阁下的,当真已是寥寥无几,屈指怕是便能数的过来,不知阁下是伤在哪一位高人之手,可否明言以示?”
那黑衣人斜了他一眼,道:“此事与足下无干,你这猎奇之心也未免稍大了一些!”顿了一顿,沉声又道:“我纵是身有内伤,但要杀你,却也不见是桩难事。”
那青衣人哈哈笑道:“阁下欲要杀我,确非难事,不过今夜若是动手,在下当有必胜之法。”那黑衣人冷笑几声,道:“人贵自知,各人有几斤几两,该当心知肚明。”
那青衣人微笑道:“以武功而论,阁下自是胜过于我,可是要在数十招之内取我性命,只怕也非易事,此刻你身居华山,只消我纵声一呼,千余名华山弟子便立时围山而上,你便是武功再强十倍,又岂能全身而退?”
那黑衣人心头一凛,知他所言非假,又想此人阴险毒辣,素无廉义,此事也未必做不出来,当下连声道:“好一个‘寒梅六剑’,却是倚多取胜之辈,无耻之极,无耻之极。”那青衣人道:“适才阁下言我为‘卑鄙小人’,常言道卑鄙无耻,可见卑鄙之人,自是要与无耻为伍,倒也不甚稀奇。”那黑衣人顿时默然,心念动处,却自潜运内力,只待猝起一击,先将此人格毙再说,倘若容他出声示警,那等华山门人一拥而到,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
只见月光之下,他的一双大袖飘荡异常,如同两只鼓起的布袋一般,显是内劲满布,蓄势而待。那青衣人一瞥之间,便知黑衣人已动杀机,只怕瞬息就要出手,嘴角一扬,又是澹然一笑,摇头道:“阁下枉称武功高强,岂知见识竟是如此短陋,惜哉!惜哉!”那黑衣人一怔,朗声道:“有屁就放,休要故弄玄虚。”
那青衣人缓缓地道:“在下若是有心杀你,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引阁下至此。我只须叫上几个帮手在侧,抑或是我大师兄亲临此处,恐怕今夜你便是有来无回,此中关窍,阁下不妨想上一想。”
那黑衣人听他这么一说,沉吟半晌,道:“这话确是不错,不过柳树风……嘿嘿,他‘剑神’之名也威风得十几年了,到底是否徒有虚名,我倒是很想领教一番。”说话间内劲已自收去,两只袖子又复平常之状。
那青衣人摆了摆手,说道:“我劝阁下还是乘早作罢此念,阁下的‘玄冰刺’神功虽然神妙难匹,但要胜过我大师兄,却还稍嫌不够,你若执迷一意,那在下只有把方才阁下所赠这‘人贵自知’四个字原数奉还。”
那黑衣人双眸一亮,哼了一声,道:“你是华山门下,自是把他柳树风夸上了天去,似这等自吹自擂之事,武林中原也见得多了。”
那青衣人哎的叹了口气,说道:“无谓之争,多说何益,我大师兄之能为,阁下日后自当识见。”
那黑衣人眉头紧锁,森然道:“既是不饶口舌,那你此番邀我来见,究竟所为何事?但请开门见山,直言了当罢。”
那青衣人道:“若是无事,我自不敢劳烦阁下移步来此了。”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一沉,续道:“阁下可知,天山那人已然重涉中原了?”
那黑衣人一听“天山那人”四个字,脸色登时大变,道:“你是说那……那人已经重回中原了?”言语之中,竟已有些微颤。
那青衣人拈指一笑,说道:“在下尚未提他名字,阁下便已惊惧如此,莫非心中大有惭愧乎?”那黑衣人如何听不出他话外有刺,但眼前此事关系太重,自己实没功夫和他作口舌之争,跟着便问:“你深居华山,又怎知他已回到中原?”
那青衣人道:“这个我自不便与你道也,总之此事千真万确,阁下信也罢,不信也罢,现下我已尽实相告,信与不信,那也只好由得你去。”
那黑衣人沉默片刻,又问:“这十余年来,他一直隐居在天山忘情峰上,足不下山,何以会突然重回中原,此中缘由,你可知晓?”先前他还是副目中无人,倨傲不可一世的神色,此刻却已语下拘谨,只盼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那青衣人微笑道:“阁下倒也不必害怕,一来我料那人尚不知晓你我之事,此番前来恐是另有他图,二来阁下神功已成,又何须畏惧与他?况且中原群雄无不痛恨此人,单是贵教,只怕就已恨之入骨,决计放不过他。”
那黑衣人厉声道:“既是如此,你又叫我前来作甚?莫非是要消遣在下?”那青衣人哑然一笑,道:“可贵教并不知此人已回中原,是以这事儿便须有劳阁下一遭了。”那黑衣人浑身一震,喃喃道:“嘿嘿,好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
那青衣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在下不妨实言相告,但叫此人活着一天,在下便如坐针毡,睡不安寝,出此下策,那也实出无奈。”
那黑衣人突然仰头大笑,说道:“好一个‘实出无奈’,倒似是你心有不忍,十分为难。”
那青衣人笑道:“阁下自不必讥讽于我,只怕你心中畏他比我更甚,当年之事,阁下不也曾……”未待他说完,那黑衣人已然拂袖怒道:“休再提当年之事,当年我便是听信你这小人之言,才致落得如今这个地步,你倒自管风流快活,大享那人间极乐,只可惜了那人要无辜替你受累。”
那青衣人冷笑道:“阁下倒会拣便宜话来说,当日若非你贪图一己之利,又岂会为我言语所动?那人清流自居,实则迂腐至甚,和我那掌门师兄一般,自负天下奇才,其实都是蠢不可及,似这等人,原本也须怨不得我。”说着闭上眼睛,森然一叹。
那黑衣人不愿多提昔年往事,当下拱一拱手,说道:“事既如此,那也不必再提了。咱们就此拜别,只盼你我日后再见无期。”说完大步疾迈,径自朝山下去了。
那青衣人望着他离去背影,干咳了两声,抬头向天,忽然纵声长笑,这笑声有如夜枭暗啼,深夜之中,尤显诡怖,直惊得树上栖鸟四散飞开。
此时千里之外的杭州城里,谢慎一行人正坐在马车之中,各人身上穴道均已被制,身子无法动弹。
常无言斜瞥了一眼谢慎,脸上虽仍漠然无动,心中却已怏怏不快,暗思:“老夫从没给这小子好脸色瞧,此番我倒霉之际,却又偏偏撞见了他,岂不是平白惹他耻笑?”他本是极要面子之人,在武林中位望又尊,向来只受人敬崇恭维,这些日子连遭挫折,实是生平从未遇过的大辱,胸中早已抑闷难当。又想自己此时的种种狼狈之状,全叫一个他素瞧不起的后辈小子看去,心下更老大没味,什么当世高人,什么一派宗师,这些念头霎时俱都湮没于怀,不剩得分毫,怅然一叹:“我常某自负英雄,纵横半生,不想到老却连遇大挫,莫非竟……竟是天意么?”言念及此,不禁摇了摇头,黯然神伤。
谢慎却也在想:“日间才与他们师徒分别,不料只半天时光,便又在此处重逢了,最奇之处,竟还又同是被人捉到此地,这……这却叫怎么一回事?”偷眼朝岚心等人望去,只见众人面上均带疑惑之色,想来也是一般的想法。只有瑚心乍见谢慎至此,心中涌起一阵喜悦,却是怔怔说不出话来。
众人沉默了一阵,毕竟还是瑚心性子最急,当先忍不住,问道:“谢家阿哥,白音阿姐,脱欢阿哥,你们三个怎么也被捉得来啦?”
谢慎摇了摇头,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实不知从何说起。”此事本是与他丝毫无涉,若非他插手相助脱欢兄妹,原是不会被人捉来。但想若把事责尽数推托于他人,一来颇对不起两位蒙古朋友,二来也于事无补,三来更非大丈夫的气概,于是便缄口不提。又见岚心师徒虽然失手被擒,但身上完好无损,料想没吃多少苦头,心下自又稍稍宁定。
白音歉声道:“瑚心妹子,岚心妹子,若不是早上要你们出手搭救我和哥哥,现在也不会累得你们被那群恶人捉来了,我和哥哥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真是对不起得很。”
瑚心忙摆摆手,急道:“勿是格,勿是格,那些人……那些人……”她一时情切,小脸胀得通红,却说不下去,岚心接口道:“白音姑娘千万莫要自责,其实那些人原本便是冲着我们师徒而来,就算那时没有相帮你们,想必他们也一样要来对付我们的。”转头向谢慎道:“谢大哥,你还记得那日孟公子……”说到“孟公子”三字时,突然把头微微一低,接着道:“那日孟公子曾托人捎来口信,叫我们务须小心提防铁船帮,当时我们谁也没加留意。今早和谢大哥你们分别之后,我和师父、师妹便加快步程,想着早些赶回云霞岛去,谁知傍晚行到城东郊外时,却遭到一群恶人伏击,里面有一人正是秦老三,原来他便是那铁船帮中的三当家。他们人多势众,为首的一个老人武功又太高强,我和师妹都只和他交手一招,就给他点中了穴道,师父他人家伤势尚未痊愈,跟他斗了几十个照面,终也失手被擒,给带到了这里。哎,也不知那铁船帮和我们东海派究竟有何深仇大怨,三番五次要来为难我们?”她不知秦舞阳的身份来历,只听秦老三称他作大伯,便道他也是铁船帮里的好手。
谢慎猛然记起,当日孟诸野确是曾令那个姓李的胖子传话,只是时间隔得久了,自己早把此事淡忘,后来和脱欢兄妹说话之时,也曾提及铁船帮的名号,但那时只觉这三个字模模糊糊,似有印象,却没细细推想,此刻经岚心一提,方才记起,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脱欢恚怒难当,破口大骂秦老三卑鄙下流,骂得一会,更骂起了汉王朱高煦来,谢慎听他骂得凶狠,脑中忽又想起一事,说道:“岚心姑娘,你们恐还不知,其实欲与贵派为难的并非铁船帮,而是当今的汉王,那日在破庙中所遇的那两个恶汉,也是汉王府里的人物,那时我没对三位言明,现下想起,却是我的不是。”
瑚心与岚心均是一奇,瑚心睁大了眼睛,问道:“汉王?汉王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捉我师父?”二女深居东海孤岛,于时务世事全不知晓,因此竟没听说过汉王之名。
谢慎正要开口相告,只听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汉王便是当今圣上的二殿下,素来敬贤礼士,求才若渴。他久慕令师之名,此来便是命老夫相请常掌门北上欢叙,此外绝无恶意,但请两位女侠放心。至于个中情由,却恕老夫不便奉告。”说话之人正是秦舞阳。
此话一出,车中登时寂静无声,常无言至此方知,何以这一路上险厄重重,原来竟是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在背后指使,不禁惊诧莫名,心中更凛凛一惊:“我东海派偏居海上,与朝廷中人素无往来,他一位王爷,怎会来请我去相见,莫非是为了……为了我那师弟之事?”念及此处,一股凉气不由从心底直冒上来,又想:“此事可越来越奇了,那汉王不过是要与我一见,然则当日在黄河渡边向我出手偷袭的黑衣人,却分明是欲取我性命,如此说来,他与这些人当非属一路,却不知又是何方人物?”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多,种种疑惑交织参杂,一时实难释解。须知东海派向来不问武林中的是是非非,十多年前门户遭逢变故,常无言更不再足出东海一步,若非此次华山掌门柳树风亲柬相邀,他决然不会赴会,谁料这一涉足江湖,便自有是非之事缠上身来,当真是他始料不及。
常无言正凝神思量,却听车外秦舞阳已大声吆喝,招呼众人启程。只听蹄轮之声骤响,马车已然缓缓驶动,却是向东而去。
马车为黑布所罩,从车内瞧去,更不见窗外事物,六人端坐其中,均不知此去前途如何,胸间茫然无所。只觉车身颠簸起伏,心情也即随之忐忑不定。
行出数十丈外,转过了一个街口,马车忽然停滞不前,只听车外秦舞阳叫道:“这……这是我二徒弟的‘黄雷驹’啊,何以竟在此地?”语下甚是惊奇。
谢慎暗叫不妙:“哎哟,我那‘马兄’尚还留在原处,这老人既是西凉三雄的师父,如何能不认出它来,这会儿他若要来给徒弟报仇,那我断无活命之理。”一颗心扑扑地跳个不停,凝神倾听车外动静。
秦舞阳打了个呼哨,那黄马听得有人召唤,迈开步子,径朝这边奔来,待驰到他身边时,秦舞阳右手一挥,拉过缰绳,控辔细察了一番,自语道:“果真是我徒儿的坐骑,我那两个徒儿俱是丧在宋牧之手下,这马自也是被他夺去的了,这般说来,莫非宋牧之就在左近?”想到杀徒之仇,一股恨意登时涌上心来,当下足尖一点,轻轻跃上了墙头,踏着墙缘,迅捷异常的游走环望。他是当今昆仑派第一代的名家高手,武功之强,在派中仅逊于掌门殷陆阳一人而已,这时施展开轻功,黑夜里但见一个白影来去如风,便似一道白电穿梭。只是他轻功虽高,可四下里除了清风明月,草木屋舍,却不见有半点异状。
秦舞阳跳下墙来,暗自奇道:“怪了,这马既在此处,却不见宋牧之的人影,不知他是要耍什么把戏?”他素知白莲教青莲使者武功卓绝,“虎爪手”和“鹤翼功”的绝技成名已久,此番自己三个徒儿折在他的手里,事后曾详加询问过当时动手的情形,料想自己也未必能够对付,何况现下敌暗己明,更处万分不利的境地。那白莲教既称邪教,这等阴损使诈之事,原也是其拿手好戏。
秦老三见此情状,心中已然猜到三分,双腿不住发抖,道:“大……大伯,是……是不是白……白莲教的人又找来了?”秦舞阳横了他一眼,身子挺直,朗声道:“哼,邪魔歪道,自然只会做这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勾当,又岂敢以真面目示人。别人怕他白莲教,老夫却是不怕,他宋牧之若是做个缩头乌龟倒也罢了,如敢现身一见,老夫正要替我两个徒儿报仇雪恨。”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明知强敌在侧,却是毫无惧色。这一番话似是对秦老三而说,暗地却以内力逼运,将声音远远送出,倘若宋牧之便在附近,必能听得清楚。可是四下里鸦雀无声,哪里有人答话,隔了良久,仍是寂静如水。
谢慎坐在车内,二人的说话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稍自一安,想道:“那刘伯信明明是被我所杀,他怎的说要去找宋大哥报仇?不过那也难怪,谁又能料得到,一位武林高手,竟是死在我这籍籍无名之辈手里?只是要宋大哥替我背下这个黑锅,却是有点对他不住了。”转念又想:“宋大哥此刻必定不在左近,不然受了这般嘲辱,定会忍耐不住,出来和这老人斗上一斗,就似当初邀斗西凉三雄一般。”想到西凉三雄,猛地想起,那三人之中,尚存一个盖长风未死,心里忽又大觉不妙:“不好,倘若到时被那瘦子认了我出来,那时便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只听车外秦舞阳高声笑道:“看来他宋牧之决意要做缩头乌龟了,哈哈,便由得他做去,咱们自管上路罢。”翻身却上了那匹黄马。秦老三正自担心他要去惹白莲教的人找上门来,听他这么一说,登时安心,陪笑了几声,说道:“大伯明见千里!侄儿猜想,怕是那宋牧之一闻大伯之名,便已望风而逃了。嘿嘿,世上原也没有这等蠢人,会嫌自个儿活得太久,跑出来寻死。”
秦舞阳哼了一声,心想:“这宋牧之乃是邪教中的要紧人物,岂是你这等贪生怕死,不战而逃的脓包可比。但我如此相激,他竟还能隐忍不发,此人行事,也当真出人意表。想必定是另有厉害诡计伏在后边,我倒须小心在意。”原来当日盖长风逃回之后,并没向秦舞阳提及谢慎之事,只说宋牧之使了卑鄙手段,将自己两位师弟害死,他拼死厮杀,方才侥幸保得一条性命。因此刘伯信为谢慎所杀这一节,秦舞阳丝毫不知,此刻心之所念,便尽往宋牧之的身上推想去,又知此人实是劲敌,是故面上虽只轻描淡写,好整以暇,心中却实打起了十二分的戒备。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赶路,沿着西湖岸畔,向东北而行。秦舞阳本料这一路之上,必定少不了连场恶斗,哪知等众人到抵钱塘江边,天边已泛鱼肚,一路竟是安然无事。他眼望浩浩江水,暗自沉吟:“若从陆路北上,只怕会撞见邪教中人,我虽不惧,却也不必多生事端,水路虽远,毕竟太平许多。这杀徒之仇,来日终当向宋牧之讨还,现在却不着急,只须将车上之人送至北京,王爷交代的事便算办成了。”便向秦老三道:“咱们取道水路,从运河北上。”秦老三道:“是!是!大伯放心,一切包在侄儿身上,侄儿自会安排妥帖。”
铁船帮在江南一代颇有势力,“铁船”二字也殊非幸致,钱塘江口的船只码头多半被其霸占。秦老三安顿了一条大船,秦舞阳令左右先将谢慎六人扶进舱中,余人立在船舱四周护卫。待众人坐定之后,秦舞阳才步进舱中,走到常无言身边时,伸手在他背心“灵台穴”上轻轻补了一指,低声道:“常掌门武功太高,老夫不得以如此,还请恕罪则个。”常无言闷哼一声,随即闭目端坐,不发一语。
岚心、瑚心不知秦舞阳此举何意,只道他要加害师父,不禁又急又惊,待见师父脸色如常,并无要紧,而秦舞阳言下又甚为恭敬,这才放下心来。
六人一夜颠簸,此时实已疲累不堪,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都各自昏昏睡去。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先后醒转,睁开眼时,只见一丝淡淡的阳光从西边射进船舱,晒得浑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又见天边霞光如火,竟似已过了未牌时分。
谢慎但觉肩头穴道被封的地方酸麻难当,想也没想,伸手便即抚去,刚一伸出手臂,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奇道:“我的手能动了?”
他这一叫出声,旁人跟着便都察觉自己手足无碍,已能行动如常,看来被封的穴道已自解开。只有常无言一人仍是凝坐不动,瑚心上前想把师父扶起,可手掌碰及其身,只见他身子微晃,却是一动不动,问道:“师父,怎么侬身上的穴道还没解开么?”
常无言摇了摇头,道:“没有。”瑚心又伸手在常无言身上推宫活血,忙活得好一阵子,额头汗珠微沁,可他仍是纹丝不动。这等点穴解穴的本领乃是武学中极上乘的功夫,内功颇有根基之人,也须得到名师指点,苦练数年方能有成。东海派的武功独具一格,与别家各派均不相同,门下的弟子必先将外功底子打好,等到二十岁后才可始习内功,瑚心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虽曾跟随师父学过一些认穴之法,却尚不曾修习内功,这般胡按乱捏,又岂能解得开常无言身上穴道,只急得她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仍是不见功效。
常无言眼见徒儿这般忧急,心中也不由大生怜惜,皱了皱眉头,道:“瑚儿,不必枉费心思了,这穴道你是解不开的。”叹息一声,不复多言。
原来昨日城东郊外的一场激斗,常无言重伤初愈之下,手脚毕竟尚不灵便,斗到三十招上,被秦舞阳一招“大九天手”拍中后背,跟着“志堂”、“玉枕”两处大穴又被他以重手法点中。其后常无言几次强运真气欲要冲开穴道,但那昆仑派僻处西疆,在点穴功夫上实有独到之秘,和中原点穴名家的手法截然不同,常无言内力虽深,竟也冲解不开被闭住的穴道。后来秦舞阳又在他“灵台穴”上再加一指,此刻常无言想要凝聚一口真气尚且难能为之,更不必提自解穴道了,只是他不愿在人前示弱,自也就不再多说。
瑚心转头向岚心道:“师姐,为什么我们的穴道都已解开了,就只有师父身上的穴道还没解开?”岚心道:“定是那些人害怕师父他武功太强,所以不敢给他老人家解开穴道。”瑚心“噢”了一声,低垂着脑袋,怔怔若思。
一旁的脱欢怒声喝道:“那些狗贼偏只给我们解开穴道,自是瞧不起我们的本领。哼,要杀便杀,谁要他们卖好了,爽爽快快的一刀将我杀了罢,我们蒙古只有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没有贪生怕死的懦夫孬种!”声音有若洪钟,神情更是激动不已。
白音听兄长这般自暴自弃,急道:“哥哥,你若死了,那谁去给我们父汗报仇?谁去赶走我们那两个恶叔叔?我们部族的子民,又盼着谁去带领他们打败鞑靼人?”这些道理其实粗浅之极,脱欢如何能不知晓,只是激愤之情,实难自抑,又想自己两个叔叔早已和那汉王勾结一气,自己既然落入他们手中,此去十有是有死无生,至于秦舞阳所说什么“请去北上一见”、“绝无恶意”云云,更哪里会有什么好意,多半到了北京之后,便要把自己大加折磨一番,然后再行处死,现下却不能让自己痛快死去。
他猜忌之心本就极重,此刻将前后关节细细推敲,越想越觉如此,不禁心伤悲恸,对白音说道:“妹子,看来这次命数如此,我必定是脱不了身了。你若有机会,便独自逃了出去,以后都不要再回大草原去了,就快快活活地留在中原过日子罢。”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放低,轻声在她耳边道:“那把匕首,我是藏在了……”
脱欢正欲往下说去,忽然间舱门一敞,一名老者缓步走进舱来,正是秦舞阳。只见他身后跟着两名汉子,手里各自捧着一张方碟,左首那人的碟上放的是六只茶碗,右首那人的碟上放的四盒点心。众人见他突然进舱,心中俱是一凛,不知他所欲何为。
秦舞阳进得舱内,先向众人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各位贵客都已醒来,想必腹中也已饥饿,敬请用些粗茶薄点。此去北京路途尚远,舟上百物不齐,这怠慢之处,还请各位原宥。”话声方落,两名汉子早已将清茶糕点奉到诸人面前。适才秦舞阳踏进船舱之时,眼光已在各人身上逐一扫过,知道诸人被封的穴道均已解开,但也丝毫没放心上。这六个人之中,他真正忌惮的唯有常无言一人,是以日间要在其背心要穴上补了一指,使他不能自解穴道。其余诸人功力甚浅,均都不足为虑,也就没有多去加那一指,却也没有解开他们身上穴道,只是这般过得六七个时辰,众人身上血脉流动,早已将闭住的穴道渐渐冲开,便是不去解它也自然通了。
脱欢等见他礼数周到,言语间又客气备至,心中疑虑只有更盛,那些茶水糕点虽无异样,却哪敢伸手去取,常无言自始至终悄坐一旁,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犹似对周遭之事恍若不闻。瑚心见师父和师姐都未动手,倒也不敢没了规矩,往岚心身侧一站,直瞪瞪地瞧着碟里的点心。
只有谢慎见这秦舞阳曾出手教训过秦老三,而言谈不俗,对自己一方也颇多维护,心中对他很有一些好感,何况睡了大半时日,此刻肚子也着实饿了,又见那些糕点色鲜形雅,甜香扑鼻,煞是诱人,便伸手从碟中取了一块玫瑰松糕,正要放到嘴边,岚心、脱欢、白音一齐叫道:“吃不得!”
谢慎一怔之下,向三人望了一眼,随即会意,心想:“这老人的武功高出我们甚多,他若当真要杀我们,那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又何必用得着在茶点里下毒,岚心姑娘和脱欢大哥都是精明之人,怎么个中道理却都看不明白。”当下朝三人笑得一笑,说道:“我瞧这位老先生光明正大,并非卑鄙小人,何况‘岂闻有鸩人羊叔子哉’?”咬了一口松糕,含在嘴中咀嚼起来。江南细点甲冠天下,这玫瑰松糕乃是用糯米调和了芝麻、白糖、香料等蒸制而成,甘甜软糯之外,更有一股玫瑰清香,谢慎尝了几口,大声叫好,转头却见岚心等人脸上均露出着急之色。
秦舞阳哈哈笑道:“这位小弟台竟将老夫譬比先贤,却叫老夫何以敢当。你能谬赞老夫一句‘并非卑鄙小人’,我已很承你的情了。然则我们乘着常掌门受伤之际将他请来,未免有些乘人之危,这‘光明正大’四个字,无论如何却是称不上了,只是常掌门神功盖世,倘非如此,我们实难请动他的大驾。”言语甚是谦卑。
脱欢霍地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好一个‘请’字,原来你们汉人便是这般相请客人的,今日我算是领教了。”秦舞阳对他的冷嘲热讽毫不生气,微微笑道:“不知这位蒙古朋友言下何指?”
脱欢大声道:“你们究竟想使什么法子来折磨咱们,快点使将出来罢,这般戏辱于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反正此刻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砍,也不必这般虚情假意,叫人呆着难受。”秦舞阳摇头道:“阁下兄妹乃是蒙古尊客,又为汉王殿下的座上贵宾,老夫怎敢施以无礼。”
脱欢嘿嘿冷笑,却不答话。秦舞阳又道:“阁下既是大英雄,真好汉,一死尚且不惧,又何必畏惧尝此糕点?”脱欢被他一激,寻思:“这话不错,我是马哈木的儿子,成吉思汗的后代,焉能让这些汉人蛮子小觑了,况且里面若真有毒药,倒也死得爽快。”陡然间豪气纵生,从碟中抓起一个蟹粉烧卖,往嘴里一扔,连咬都没咬上半口,便一骨碌吞到了肚里,正所谓食而不知其味,当是指此而言了。
白音见哥哥如此,于是也拿起一块松糕,放进嘴里大口食咽起来。脱欢眉头一皱,道:“妹子,你又何必学我。”白音淡淡笑道:“谢慎说里面没毒,我信得过他。”回眸向谢慎盈盈一笑,说道:“里面若是真有毒药,那么哥哥你死了,难道我还能独自活着么?”脱欢一怔,随即放声大笑,道:“好!好!咱们兄妹同生同死。”举起一碗茶水,仰头一倒,竟连着茶叶一并喝了下去,用手抹了抹嘴唇,说道:“不愧是我们斡亦刺惕部的‘白鹿’,不愧是我脱欢的好妹子。”蒙古人向尊白鹿为神兽,常自称是“苍狼白鹿”的后代,白音长的既美,身份又高贵无比,向得族人的敬爱,因此蒙古百姓便把她称作是草原上的“白鹿”。
岚心、瑚心望着二人举止,一时都自无措,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常无言突然道:“岚儿,瑚儿,你们也只管吃便是,此人气度不凡,决不会使那下毒害人的手段。”他昨日曾与秦舞阳动手过招,知他武功极高,自己身上纵是无伤,至多也只能和他打成平手,料想不是哪一派的宗主,便是哪个帮会的首领,这等江湖中下三滥的手段,自是不屑去用,何况自己一行早已被他制住,真要动手杀人,那也是易如反掌。
秦舞阳叉手说道:“得常掌门金口一赞,秦某幸何如之。”常无言心念一动,昨日交手时的情形,一点一滴都在脑中重现出来,寻思:“此人姓秦,难道是他?可年岁不该相差如此之殊啊。”问道:“足下莫不就是昆仑派的秦舞阳秦老师?”秦舞阳笑道:“常掌门‘气盖东南’之名威震天下,竟也知道区区在下的姓字,直令老夫诚惶诚恐。”
常无言心中骇异愈甚:“果真便是此人,那倒奇了,他师兄的年纪竟比他轻得这么许多!那汉王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儿,连这等大高手都能罗致麾下,甘心为其趋命,的是有些门道。”口中却只淡淡说道:“我是秦老师的手下败将,虚名何敢夸言。”秦舞阳道:“常掌门太过谦逊,昨日若是你身上无伤,老夫决不能是常掌门的对手。”
常无言摇头道:“胜便是胜,败便是败,胜败岂是凭嘴说来得。”秦舞阳道:“胜之不武,宁有是理?”说来也奇,以声望武功而论,秦舞阳决不在常无言之下,而昆仑派在江湖上的地位更远远胜过了东海派,然而言语之中,秦舞阳非但对他极是恭谨,更简直是尊崇万分,唯恐有半点不敬之处。
常无言道:“人言‘昆仑九阳’,以秦老师才识人品第一,今日得见,才知此言果然非虚。”秦舞阳笑道:“那是江湖同道给老夫脸上贴金,却叫常掌门取笑了。秦某这点本领,比起我掌门师兄那可差之远矣。”常无言道:“令师兄武功虽好,嘿嘿……但不知似足下这般人物,何以会投效官府,做那朝廷爪牙?”秦舞阳脸上微微一红,道:“人各有志,我辈凡夫俗子,原非常掌门这等世外高人可比。”说完躬身一鞠,退出了舱去。
岚心和瑚心取了几块糕点,先去服侍师父吃下,方才自己食用。待众人食毕,瑚心忽问:“师父,侬认得那个枯瘦老头儿吗?”常无言道:“也没一点规矩,此人在武林中大有位望,你当尊称一声老前辈才是。”瑚心嘟嘴道:“哼,他捉了师父,也不给解开穴道,我才不叫他呢。”常无言微笑道:“孩子气!”过了半晌,又道:“我也不识此人,不过我与他师兄曾有一面之缘,当年在北氓山上……当年在北氓山上……”说到此处,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天边残阳,默默发呆。
岚心情知师父又被昔年往事萦纡,牵过了师妹小手,并肩坐到一旁。便在这时,忽听远处江上鼓声大作,犹如千军万马般奔腾不息,声势磅礴。舱中诸人听得声音有异,都感好奇,凑近窗边,放眼望去,但见江面共天一色,水天相接处,正有一个黑点向这边疾速而来。过得片刻,那黑点渐渐变大变清,众人已看清了原来竟是一艘大船,船身上绣着一条金色巨龙,一面锦旗竖立船头,兀自在风中摇曳,珊心拍手赞道:“这船好大,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谢慎失声惊道:“这……这不是……那艘船嘛?”
注:书中“岂有鸩人羊叔子哉一”语出自《晋书.羊祜传》,曰:祜与陆抗相对,使命交通,抗称祜之德量,虽乐毅、诸葛孔明不能过也。抗尝病,祜馈之药,抗服之无疑心。人多谏抗,抗曰:“羊祜岂鸩人者!”时谈以为华元、子反复见于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