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江海茫茫两相遥
众人一齐向他看去,只见他张大了嘴巴,脸上神情颇有异样。瑚心好奇,睁着一对圆圆的眼睛望着他,问道:“谢家阿哥,侬认得这艘大船吗?”谢慎道:“恩……便是那艘船……”摇了摇头,又道:“或许又不是……我也不知道。”众人听他说的没头没脑,不由都觉纳闷。
过不多时,江上鼓声稍见平息,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来:“来者可是铁船帮的朋友?”其时两船相隔尚远,江面上风急浪高,那人说话却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到众人耳中,听来便如对面相谈一般,足见此人内功深湛。
只听甲板上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老夫昆仑秦舞阳,敢问对面是哪路的朋友,可否相告?”他听来人功力大是不凡,便也运起内力,遥相对答。
那人哈哈一笑,道:“原来是汉王府的高手莅临江南,失敬,失敬,敝教忝为地主,理当一尽宾主之宜。”
秦舞阳眼见来船船身之上绣着金龙图案,早已暗怀诧异,这时听那人自称“敝教”,心中更是一惊,想道:“江南一带除了白莲教外,更有其他哪个教会?哼,这群邪教的妖孽当真猖狂之极,竟敢明目张胆自刻龙图,那是要公然造反啊!”
转念又想:“此人既是知晓我的来历,那自必是有备而来,却不可不防。”便道:“不敢叨扰,老夫与贵教素无往来,阁下几位若有兴致,不妨便来北京一晤,老夫自当扫榻恭候。”他与白莲教有杀徒之仇,心想他们既已诛灭铁船帮上下满门,眼下又拦江横截,自不会有何好事,一番权衡利害,若是就此寻仇,一来并无必胜把握,二来身处敌境,也不知对方布下了多少机关陷阱,自己实不宜轻举妄动,因此便出言相激,只盼对方受不住言语挤兑,就此一别而过,虽也知道此望殊为渺茫,但当此情形,实想不出更善之策。
只听那人道:“秦老师既然相邀,这北京城嘛,在下日后定当要来拜访,只是眼下却不急于一时。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倒是秦老师远道而来,何必忙着便走,在下已略备薄酒,就请劳移玉趾,到船中聊作一叙,不知意下以为如何?”秦舞阳暗暗吃惊:“果然是冲我而来,今日之事,看来决难善罢甘休!”脸上平静如常,道:“老夫尚有要务在身,恕不能奉陪。”两艘船一往北驶,一往东行,当二人每说一句话时,之间的距隔便缩短数丈,待秦舞阳说完“恕不能奉陪”这五字,已不过还隔着七八丈远,彼此船上的情状已能尽收对方眼底。
谢慎瞧见对面船头立着三人,左首一人红袍赤须,右首一人白衣白面,都是五十上下年岁,中间那人却是面如冠玉,神情俊逸,不是孟诸野还有谁人?谢慎、岚心、瑚心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瑚心叫道:“那个人好像是孟家阿哥啊!师姐,侬说是不是?”岚心望着船头默然不语,心中却是一阵乱颤。谢慎心想:“当真便是孟兄的船只,那俩老人,正是昨日在西湖上所见的那两个,想不到在此竟又重见。”
秦舞阳不识来船之人,但见他青衫如靛,手中横握一支玉萧,瞧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又见他身后那面锦旗当空扬曳,旗身朱红似血,中央处绘着一幅日月星辰图案,上方绣有五朵白色莲花,分明是说:“白莲教压过了朱明朝。”心下不由得大怒:“果是白莲教的妖孽,好啊,这伙狂徒一心想要反叛朝廷,也未免太过痴心妄想了。”正待冷言讥讽,却听那青衫男子长笑一声,道:“秦老师既不赏脸,那在下只好不请自来了。”听他声音,正是刚才以内功传音之人。
秦舞阳心中一惊,寻思:“此人年岁轻轻,内功竟有这等造诣,倒是不可小觑。”
那人说完这一句话,两船又移近了数丈,也不见他提身纵跃,忽地发了一声清啸,竟从船头高高拔起,轻飘飘地便向这边船上跃来。船舱内的诸人和甲板上的众汉王府侍卫一见之下,无不脸上变色,但见他身凌半空,衣衫翩飞,宛若乘风虚渡、浑不着力。
秦舞阳见他露了这手上乘轻功,心里也忍不住一声赞叹,但其时彼此船头尚有五丈之距,任是轻功绝顶之人,也决无可能这般一跃而过。就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果见孟诸野身子向下一沉,已笔直往江心坠去。
眼见他要跌入江中,谢慎暗叫:“不好!”秦舞阳也自一诧,随即见对面船上那个红袍老者伸手一拗,在船舷上扳下了寸许一截木块,朝着江面使劲掷去,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那截木块竟抢在孟诸野坠江之前,正好落到他的脚下,木质远较水质来得轻,木块浮于江上,便不会下沉。孟诸野足尖在木块上轻轻一点,借着他上浮之力,身子重又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对面甲板之上,玉萧一挥,纵声长笑。这刹那的工夫,直瞧得船上众人瞠目结舌。瑚心拍手赞道:“原来孟家阿哥的武功这般高强,哼,原先他还瞒着我们。”谢慎、岚心也均愕然大异,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觉眼前这人说话声音似和孟诸野有些不象,年纪也仿佛大上了几岁,但身材相貌却宛然便是一人无疑,而轻功好得出奇,更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秦舞阳知他来者不善,但见此情形,也不禁喝彩道:“好个‘一叶登萍’,好个掷木借力,敢问尊驾几位如何称呼?”他心下了然,这“一叶登萍”的轻功固已神奇异常,然而更妙之处却还在于二人这一掷一纵之间,配合得完美无隙,否则人力再高,终究不能一跃五丈,至于此人胆量之大,心思之奇,亦决非等闲无名之辈。
孟诸野笑声甫歇,束手一立,目光向众人逼视而过,既不答话,也不行礼。船上众武士见了他这副大刺刺的傲慢神情,登时收起惊诧之状,纷纷出言呼叱:“哪里来的野东西,居然这般不懂规矩。”“咱们秦老师问你话,装你娘的蒜,还不快快答来。”“好个无礼小子,一会便让你见识老子的厉害。”这些人均是汉王府里的亲兵侍卫,平日里骄横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等奚落。孟诸野冷笑几声,玉萧在手里虚划一划,竟不理会众人的喝骂。
秦舞阳身后的两名侍卫兀已按捺不住,互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同时抢出,各出一掌,朝着孟诸野身上击去。孟诸野抬头望天,竟连看也不朝他们看上一眼,那二人见他如此神情,均想:“你轻功再好,难不成还能插翅飞走?”当下更不留情,掌力猛催过去,眼看手掌离他只有尺许之距,却见他身后红光闪处,早有一人飞身抢出,双掌齐举,与那两名侍卫各对一掌。三人四掌相抵,“砰”的一声巨响,这两个汉王府的侍卫同时向后平飞摔出,连翻了几个筋斗,只听“喀喀”二下,竟将船上的桅杆撞断了两根,倒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也不知是死是活,再看那人巍然屹立,站定不动,原来便是那个扔掷木块的红袍老者。他掷出木块之后,待两船离得只有丈许之距时,便跟着跃到对船,恰好那两名侍卫扑到,便替孟诸野接下这两掌。众人眼光朝他望去,只见他昂然七尺,面如重枣,生就一副赤发赤须,凛凛如金刚下凡一般。
秦舞阳深知这两名侍卫的武功均颇不弱,竟连这红袍老者的一掌都接不下来,心中委实大骇,再看他手掌殷红如血,略一沉思,心头一震,说道:“原来是白莲教红莲使者驾到,今日得瞻尊范,又识见这‘朱砂掌力’,实是大幸。”那红袍老者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你这老儿眼光倒也使得,只是这群手下太过脓包。”众侍卫见己方两人一招便败,皆感面上无光,又听他出言嘲侮,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朝他怒视而去,若非慑于他方才神威,早已破口大骂。
外边几人的对话传到舱中,谢慎、脱欢和白音均是一惊,同时想起:“杀死铁船帮上下几十条人命的便是这人。”谢慎更想:“孟兄何以会和白莲教的人在一起?宋大哥是白莲教的青莲使者,这红脸老人定是认识他的。”念及宋牧之,脑中忽又想到一事:当日在破庙之中,自己曾见孟诸野使出“虎爪擒拿手”来,但那时他未承其事,自己便只道是看走了眼,事后也没放在心上,此刻想起,胸口不禁一凉:“这……这么说来,难不成孟……孟兄他也是白莲教中人物?不不不,决计不会的……”不知怎地,他心里感到的并非惊讶,而是一阵失望和黯然,隐隐还有些害怕,脑中一时混乱之极。
二人说话间,另一名白衣老者也跃上甲板,往孟诸野身后一站,只见他眉毛朝下耷拉,一张面孔毫无血色,阴沉恐怖,形如僵尸一般,大白天突见此脸,也不由让人打个冷噤。秦舞阳暗暗悚然,抱拳说道:“这位想必就是人称‘白面仙君’的应修应先生了,秦某久仰大名。”这白衣老人正是白莲教刑堂堂主“白面阎君”应修,原来他这外号有个名堂,因之他天生一副异相,加上又执掌白莲教刑堂,处罚教众及对付仇敌之时,手段异常狠毒,往往决不留情,是以江湖上的朋友便暗地送了他“白面阎君”的雅号,一则谓他相貌可怕,有如阎王。二则谓其心狠手辣,谁若是得罪于他,那便算是自取死路,连他同教中人也都十分忌惮。只不过大家当其面时,却谁也不敢这般相叫,往往是要称呼一声“白面仙君”。
那白衣老者回敬一揖,冷然言道:“不敢,区区正是应某,应某便是区区,什么先生不先生的,可不敢当。”他说话之时只嘴角的肌肉微有颤动,面上却没半点表情。
秦舞阳眉头紧蹙,心中暗道:“果然是这两个魔头,此事可棘手不已。但不知那青衫人又是何人?我可未曾听过白莲教还有这么一位年轻高手,瞧这崔、应二人神情,倒似还是他的属下,这可奇了。”便道:“三位既临敝船,便请到舱中用杯清茶如何?”他颇有机变之才,须臾之间已将敌我态势瞧得分明,心想自己这方人数虽多,但除己之外并无一流好手,若在甲板空旷处厮斗,实无胜算,舱中狭小,手脚不易使开,到时对方纵要寻衅翻脸,也可凭着人多势众,给他来个一拥而上。
孟诸野微微一笑,说道:“秦老师既这般客气,在下便却之不恭,就请秦老师在前引路。”说着向他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却又成竹在胸,满不在乎。
秦舞阳听他答应得爽快,心中反生迟疑,但只迟疑得片刻,便即侧身一让,说道:“便请。”却见崔烈大步走上前来,冷笑道:“听闻昆仑派在武学上大有独到之处,秦老师是昆仑派的名家高手,就让崔某先来领教过你的高招,再去喝茶也不迟。”说完五指一翻,一道掌力径朝秦舞阳胸口推去。
秦舞阳哪料到以他白莲教护教使者的身份,竟会说打便打,这般猝起偷袭,惊呼道:“你干什么?”急忙举手去格,两道掌力相激,崔烈身子不动,秦舞阳却向后腾腾退了两步,显是输了一招。崔烈嘿嘿冷笑,道:“昆仑派好大的名头,原也不过如此。”甩手便朝船舱而去。
秦舞阳涵养功夫素好,但听对方言语之中辱及师门,不禁须发竖起,森森而道:“阁下瞧不起我昆仑派的武功,且尝尝这掌滋味又是如何?”适才那一掌他只使了七分气力,加之对方又是偷袭在先,因此才稍稍吃了些小亏,这时运起昆仑派嫡传心法,将浑身功劲贯注于右臂之上,一招“大九天手”蓦地击出,直往崔烈面门上拍去,掌力才到中途,已听得骨骼劈啪作响。
崔烈只觉胸口窒息,一道排山倒海般的大力向自己身上压来,知道这招厉害无比,稍有疏虞,性命恐也不保,当下收起先前狂傲之态,急提一口真气,将“朱砂掌”凝于掌心,还了一招“力震天南”,二人再度交掌,但听“轰”的一声,这回秦舞阳只微微一晃,崔烈却感气血倒腾,五脏翻涌,身不自主地连连朝后退去,每退得一步,船身便被他踏出一个寸许见深的足印,直退了七步,身子方才站定,甲板上却也留下了七个足印,个个清晰可见,犹如刻画上去的一般,秦舞阳眼睛朝他一翻,略一拱手,说道:“崔兄承让。”
崔烈膂力奇大,又自负这“朱砂掌”乃是天下掌法绝艺,自己于这门掌法上浸淫三十余年,纵横东南,寻常武师连一招半掌都接不下来,尝对人言道自己掌力之刚猛,可称得上是“天南第一”,不料今日却在掌法这一节上给人挫败,如何能不羞赧恼怒。他脸色本就赤红,这时更胀得如欲滴出血来,暴喝了一声,又待上前再斗,却听一旁应修道:“三弟退下,待我试试他的功夫。”身随音到,一句话尚未说完,人已欺近至秦舞阳身侧,食指、中指并拢,化作鹰嘴之形,陡地向他当胸点去,指风凌厉,指尖上竟还隐隐发出“嗤嗤”的响声。
秦舞阳见他身法如电,已知他武功尚在崔烈之上,又觉他指力汹涌而至,劲力却是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透,当下不敢怠慢,也疾出二指,守在胸前五寸之处,心中抱定主意:“我以静制动,任你指力如何变幻,也只紧守不攻。”只听“啵”的一声轻响,两人食指对中指,中指对食指,四指相粘,立时凝在空中,一动不动。适才秦舞阳与崔烈比掌之时,声势斗得极为煊赫,此刻与应修比拼指力,却是悄无声息,众人知他二人正以上乘内功互斗,胜负并非片刻所能分晓,各自屏息凝望。
只见应修一条臂膀伸得通直,秦舞阳却将手掌缩于身前,两人手臂一长一短,旁人看得格外分明,似是高下早判,秦舞阳已大大落了下风。船上众人个个都是会家子,任哪一个的武功也都强过了谢慎,他们既是这般想法,谢慎自也等而同之,心中竟起一阵焦急:“不好,这姓秦的老人怕是要敌不住了。”此念一生,自己也觉奇怪,按理而言,他这一路上遭历不少危难险厄,皆都拜汉王府人所赐,自己早该深恶其行,而那应修乃和孟诸野、宋牧之同属一路,若是他能胜过这秦舞阳,自己说不定便能脱身,因此理当一心盼他取胜才对。但不知为何,谢慎对这秦舞阳殊怀好感,也不知是为他训斥秦老三时的那股凛然正气,还是因他言谈文雅,举止有礼,自己也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刻见他渐趋势危,心中不禁暗暗替他忧急。
谢慎自管着急,却不知武学之道,手臂长者固能制占先机,利于攻敌,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说的即是此理,但秦舞阳将手臂缩短了数寸,发出内劲之时就近了数寸,内力便也更易凝运,在守御上自就大占便宜。原来他在铁船帮中曾细细查验过那些被应修以“阴风指”击毙的帮众尸首,知他指上造诣极为深湛,且内力阴幻莫测,大是劲敌,是以此刻宁愿失却制敌先机,也要先行立于不败之地,而后再慢慢找寻敌人破绽,以期伺机破敌,正合兵法所说的“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只是此中道理太过深奥,却非谢慎此时的修为所能明了。
二人僵持得一柱香时分,仍是胜负难决,其势已渐成互耗内力的局面,秦舞阳年垂七十,武艺身手固因年老体衰,已大不及壮年之时,然而比斗内力却是毫无此弊,以他六十年的精湛修为,此时已深得老辣醇厚之道,初时尚不易显,越斗到后来,内息越见绵密,劲力一道接一道地扑来,绵绵而上,似是云蒸雨飞、天垂海立,一发而不可收拾。
又过一阵,秦舞阳渐感对方指上的劲力趋显绵和,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凌厉,显是察觉了自己意图,也要收势而待。秦舞阳本恐强敌环伺,久耗之下于己不利,因此并不欲和他硬拼真力,这一来正合心意,非但凝力不攻,更将内劲收回半寸,仍只稳取守势。
应修与秦舞阳斗到此时,已知他功力深厚,非己所及,再比下去也决难取胜,若是以性命相搏,则徒有两败俱伤之虞,见他既不乘隙追击,于是便撤劲跃开,退到圈外,道:“阁下内功精深,应某佩服。”
秦舞阳淡淡地道:“应先生谦言,我没赢得你,你也没胜过我,咱们是不分胜败,两不亏输。”孟诸野缓步越出,拍掌道:“不愧是昆仑名宿,好武功,好气派。”秦舞阳转头看去,见他神闲气定,姿度悠然,似乎全没把刚才的比斗放在心上,的是一派名家高手的风范,心中凛凛一惊,暗道:“此人公子哥,然而胜败不惊,这份胸襟也当真算是难得,我须得先探明他的来历!”问道:“没敢请教尊驾贵姓?”孟诸野摇了摇头,说道:“姓字如浮尘,又何足一提,秦老师乃是当世高人,看来亦不能免俗,令在下好生嗟嘘。”言之黯然,颇有遗憾之意。秦舞阳见他说话间毫没露出半点声色,心下疑虑愈盛。须知武林中人,往往功夫练得越高强,一言一行也越是不着痕迹,让人莫测高深,当下便道:“秦某一介武夫,何敢妄称高人,不过大丈夫行得直,站的正,心地若是光风霁月,又何须要掩姓藏名?”
谢慎听他这几句话说的慷慨壮迈,暗暗喝了声彩:“‘大丈夫行得直,站的正,心地若是光风霁月,又何须要掩姓藏名’,这句话说的极是,做人本该如此,却不知孟兄他为何不肯道出姓名?”心中甚是疑惑,再朝舱外望去,只见孟诸野既不生气,也无羞愧,只是冷冷抱之一笑,说道:“秦老师不必出言激我,我愿和你来打个赌,不知秦老师意下怎样?”秦舞阳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怔得一怔,问道:“尊驾想赌什么?”
孟诸野道:“咱们学武之人,赌的自然也是拳脚兵刃上的玩意儿,难不成还要去学人家流觞曲水,考较文采么?若是那样,在下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绝不能是‘西山文隐’秦老师的对手。”说着似笑非笑,斜眼向他望去。这话明着是在誉赞秦舞阳,然而话含讥诮,却分明又是说:“若只单单比试武艺,我又怎会惧你?”
秦舞阳心思何等机敏,怎能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倘若这番言语换由旁人之口说来,年纪如与孟诸野相仿,那他自重身份,绝不会去和后生晚辈当真计较,最多也不过一笑置之,但他适才曾亲眼目见孟诸野迭献身手,先以内功传音,后又凌虚跃渡,事事眩人耳目,叫人决难想像,心中并无半点等闲小觑于他,此刻听他公然出言挑战,语下轻狂,更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不免深自一凛,心思动处,却想:“他怎会知道这‘西山文隐’四个字?”原来秦舞阳六十岁前曾僻居于昆仑山西麓的玉虚峰上读书研武,因之在西北道上便博得了这个外号,只是此事一向少人知晓。后来机缘之下,他投入到汉王府中为幕,这个外号更从此无人再提,不想今日竟在江南之地重又听到,当真为他所意料不到,一时间恍同隔世。
他心念转得极快,又想:“是了,他先提我外号,而后又口出不逊,其意无非是想扰我心神,好让我意浮气躁,他便可乘机突施杀手。哈哈,如此伎俩就想来算计于我,可是太也小瞧了我秦某人了。”言念及此,仰头笑道:“好一个‘西山文隐’,老夫这个外号已有十余年不曾听人提及,阁下居然能够知道,这份眼光见识,也足当秦某钦佩不已了,但不知阁下欲要怎生一个比法?”
孟诸野原是要诱他动怒,高手过招,胜负决于顷俄,那是万万急躁不得的,谁若恃气而动,那便先自输了九成。眼见秦舞阳从容以应,言辞更针锋相对,显是在说:“你的眼光见识那是不错的,武艺却未必见得高明。”心道此人行事果然老练,也不由暗自佩服,说道:“久闻贵派以‘掌法、内功、点穴’三项著名于世,向称三大绝技,秦老师掌力超卓,内功精强,适才敝教的红莲使者与应堂主两位已是领教过了,果然称得出神入化,令人叹服。至于这点穴一门嘛,嘿嘿,却不知又是怎样的了得?”秦舞阳哼了一声,道:“阁下莫非是要来考较考较老夫的点穴本领?”他所担心者,不过是孟诸野提出要与自己比试轻功,以他方才所露的轻身功夫来看,确已臻至极高境界,自己虽然未必便输于了他,然而年纪究已老迈,纵跃之际若有什么闪失,一世英名不免就此付诸流水,耳听得他要和自己来比点穴之技,心中不禁一喜:“凭他多大年纪,纵是打从娘胎起便始练武,修为也必有限,那崔烈、应修如此武功,尚且非我之敌,他难道还能强得过这二人去么?”这么一想,便即有恃无恐。
孟诸野道:“‘考较’二字何克敢当,只是在下早年曾随一位街头卖艺的师傅学过几手三脚猫的点穴本领,经年不练,也不知现下还剩几成功夫。今日机缘巧合,恰有一位精于此道的大行家光临江南,若能借此良机印证一番,诚为美事。”秦舞阳听他言语说得客气,却是拿昆仑派的武功去和江湖上第九流的卖艺之人相提并论,登时勃然大怒,但转念一想:“此人一再出言激我,看来所谋之事非小,我可要小心在意,决不能坠入其毂而不自知。”当即冷冷地道:“昆仑派的武功虽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比之三脚猫的玩意儿总还强上那么几分。也罢,阁下既想找人切磋过招,那秦某乘着这几根老骨头还没散架,只好勉强奉陪,但不知胜负分晓之后,又待怎说?”
孟诸野玉箫一竖,悠然言道:“此刻良风好景,咱们只赌输赢,不必论及胜负。”秦舞阳苍眉横蹙,重重地道:“你莫不是在消遣老夫?既是要赌输赢,又怎能不论胜负?”孟诸野摆手道:“此话不然,今日之事,敝教是主,秦老师为客,若是强要分出一个胜负,未免让旁人说一句以主压客,在下赢了也没什么光彩。”
秦舞阳听到这里,禁不住脸色大变,怒气直冲上胸,依他说来,似是尚未动手,自己便已输定,当下抬眼望天,自语道:“嘿嘿,昆仑派今日竟给人瞧得一钱不值,好,好,好。”三声“好“字出口,突然向孟诸野道:“打赌总得有彩头,不知咱们所赌何物?”
孟诸野淡淡一笑,说道:“这彩头嘛,恩,贵船之上似有几位朋友正在作客,倘若在下侥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秦老师把他们留了下来,交与在下带走,你瞧如何?”秦舞阳心中微凛,暗道:“原来他是为这事而来。”脸一沉,道:“阁下若是输了,却又怎样?”
孟诸野笑道:“我若输了,那么在下三人自当束手就缚,送与了秦老师拿去邀赏,这桩功劳想必也不算小。”秦舞阳道:“好,就这么一言为定。”孟诸野道:“不过在下忝居地主,这个便宜实在占得太大,因此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秦老师能够答允。”秦舞阳听他一味纠缠,早已颇不耐烦,正要开口回绝,但一想此番赌赛并非擂台比武,对方若是有意承让几招,自己实可大占先机,便道:“你划下道儿来罢,再难的难题,老夫也接下了。”
孟诸野道:“好说,在下想以三招为限,若在三招之内我不能赢得秦老师,那这场比试就算是在下输了,秦老师觉得此议可算妥当?”此言一出,秦舞阳便是再好的修养终也忍耐不住,突然间须眉齐张,怒极而笑起来,这笑声远远送到江上,与江面劲风交相应和,只震得船身左右摇摆,余音回绝不断。
众人听了他这一笑之声,都是心头怦怦乱跳,脸上骇然变色,谢慎心中更接连闪过好几个念头:“怎么孟兄他说话忽然变得这般狂妄刻薄了?一个人相貌声音纵能变化,难道说话口气,行事心性也能大变不成?这人莫非不是……”正自思量,只听秦舞阳笑声已然歇止,向孟诸野道:“就依你所言,咱们三招以决输赢。”
孟诸野笑道:“秦老师内功一强于斯,直令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待会比试之时,许不许使上内劲?”秦舞阳知他又在使激将之法,暗忖:“此人辱我太甚,我如再行示弱,昆仑派的颜面将之焉存?”冷哼一声,道:“只比招式,秦某又何惧哉。”左手胸前虚地一托,右手朝天一立,摆了一个昆仑派与人切磋过招的起手式“仙人指路”,姿势凝稳,守中含攻,端是妙招,然而衣袖不起,手中确没使上半分劲力。
孟诸野道:“好!在下身为晚辈,若是空手和秦老师放对,未免有不尊长辈之嫌,我便使这支玉萧当作兵器,到时便是那个……嘿嘿,也可不伤和气。”说完朝着秦舞阳扬眉一笑。
秦舞阳微微一楞,心想:“什么那个?”随即会意,知他仍是语带机锋,意指若用这支玉萧与己对敌,便不会伤到了自己,气得浑身发颤,冷笑道:“你这玉萧若能带到老夫一片衣角,秦某情愿归隐山田,从此不再言武。”他行事本来老成持重,只因今日连受其侮,胸间的一口恶气实在按捺不下,是以此刻说话竟不再留丝毫余地。
孟诸野轻声一笑:“那倒不必,在下的第一招来了。”手腕一抖,一支玉萧刹那间化作了数支,萧尖所指,乃是分点秦舞阳前胸、肩膀、咽喉等九处大穴。
秦舞阳吃了一惊:“他怎会使这‘惊雷指法’?”原来这招一指点九穴的功夫,正是昆仑派“惊雷指法”中的一招“陆吾九尾”,这时孟诸野以萧代指,竟是使得分毫不差。
秦舞阳突见本派绝技从他手里使将出来,而招式之纯,犹似下过数十年苦功一般,心头甚感骇然,当下不及细想,左掌在胸前一锁,让他不论从哪一方位进袭,全落在自己掌力笼罩之下,右手骈指一立,却朝他臂弯“曲池穴”上点去,正是破解这招“陆吾九尾”的法门。这路“惊雷指法”秦舞阳自三十岁起便即拆练纯熟,生平对敌不知使过多少次,此时见孟诸野乍然使出,心中虽存疑惑,却也并无半点畏惧。
孟诸野未待这招“陆吾九尾”使老,中途已然变式,玉萧横转,急点秦舞阳伸来的右手,左手手肘一曲,反向往他胸口撞去。秦舞阳见他应变虽快,然则一招一式仍是使的昆仑派武功,当即化掌为爪,左手一挥,化去他的左肘攻势,右手却从左手掌底穿出,施展开小擒拿之术,五指蓦地翻旋,往他腕骨按去,竟是要强夺他手中玉萧。
孟诸野知道玉萧若给他手指搭上,自己力有不及,非给他夺去了不可,眼见这招避无可避,只得往后疾退半步,道:“好,在下的第二招来了。”身子一旋,如影如幻,已绕到了秦舞阳身侧,玉萧化作长剑使开,横地一拨,一招“龙女献扇”,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如同一道扇面也似,斜往他腰间扫去。
秦舞阳见他这一拨既快且稳,萧尖所划的半圆清晰可辨,显是深得本门“玉带剑法”精髓,寻思:“我昆仑派的功夫他可会的不少啊,哼,就算他尽会本派武功,又焉能伤得了我?”左手在腰间一竖,右手仍是硬抢硬夺,直往他玉萧上抓落。
孟诸野不敢与他以硬碰硬,倏地一下便已转到秦舞阳身后,玉萧仍往他腰间扫去。这路“玉带剑法”的妙诣只在脚下的步法灵动迅捷,令敌人身随己转,而剑尖招招指向对手的腰间穴道,便可伺机伤敌,这时孟诸野将这“玉带”两字发挥的淋漓尽致,脚下一沾即走,竟似足不点地,瞬息之间已绕着秦舞阳周身转了一圈,手上同时连攻一十七下,这一十七下其实同属一招,因此也并不算是违背三招之约。
若是换作别派门人,要这般兜转招架,势必已应顾不暇,偏偏秦舞阳乃是昆仑派的名家耆老,对这路剑法自已烂熟于胸,只须听及风声响动,便能知晓后面的种种变化,因此不必跟着他转动身子,只待他玉萧攻近身侧,左手便轻描淡写地或挥或拂,立将他兵刃上的攻势尽数化解,而右手偶尔反击,更迫得他急闪避让。
崔、应二人均已看出情状于己不利,崔烈朗声道:“二哥,昆仑派这手‘不动如山’的神功当真了得,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应修冷冷说道:“恩,确是不凡,这般只挨揍,不还手,你我再练十年,却也难以办到,三弟,日后在江湖上行走,若是遇到昆仑派的高手,千万小心在意,最好是退而避之,免得被人施展开这路神功,那便万事休矣。”崔烈哈哈笑道:“二哥所言是极。”二人一唱一答,早已传到了秦舞阳耳中,心想:“还剩这最后一招,他若仍使我昆仑派的功夫,难道我便不会还招么?”
孟诸野一个圈子绕完,见仍是奈何不了他,退开三尺,笑道:“秦老师好本事,在下这最后一招可要来了。”纵声一啸,将玉萧衔在口中,整个人竟平地跃起,往秦舞阳身上扑去。
秦舞阳眼见他身法怪异,心中早存戒备,将双掌立在胸前,只待他攻到自己面前之时,便可举手相拒。却见他左手斜刺里探出,五根指头轻飘飘地朝自己肩头拂来,右手一招却是迅捷无伦地直按胸口,脚下鸳鸯连环,径踢自己下腭。这三式连绵而出,竟似在瞬间化作成一招,甫到中途,忽又变换方位,也不知他究竟攻向何处,至于手足并施,更乃生平从所未见的怪招。
秦舞阳讶异之余,见他左手一招看似绵软无力,实则柔中带刚,极是阴狠不过,识得这是“三阴绝手”中的凌厉着数,而右手那招更为厉害,是“飞凤掌”的第七个变式,中者心肺齐碎,立时无救,脚下的连环二腿变化不定,则显是昆仑派绝学“神山腿法”中的一招“双燕南飞”。
昆仑派立派千载,派中所流传下来的武技甚为驳杂,其精华所在,有所谓“拳脚三十六路,内功一十八路,暗器一十二路,器械六十四路,轻功一十六路”共一百四十六项,任哪一项都是繁复艰深,异常难练,天资稍差之人便穷一生之功,也未必能学得成一项半路,合派上下,除了掌门殷陆阳一人外,再无一人能够使得齐全,秦舞阳武功深湛,却也只学成其中的八十一项,堪堪过于半数,然而他毕生浸淫于本派武功之上,眼力何等精到,一见孟诸野这三下圆熟老练,出手方位恰到毫厘,虽不知劲力如何,但造诣显然已达颇深境地,比之自己固然尚逊火候,自己要如他这般三招同时贯使,却也决计难以办到,更何况如此匪夷所思的打法,自己就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这时心念动处,寻思:“这是什么怪招,竟能手足同使,我该当是攻?是守?是进?是退?”就这么稍一迟疑,孟诸野的拳脚已临至其身,倘若他这招使得是别派武功,以秦舞阳武学底子之厚,临敌经验之丰,自然而然便会生出相应之法招架,决没半点犹豫,抑或他这招仍如先前两招一般,使得是昆仑派本门武功,那秦舞阳胸中更早已伏设下了厉害后着,只待他一出手,便能稳稳为己所制。可眼见他这下似是而非,委实怪诞之极,秦舞阳心中计议尽数落空,一时惶然无措,脑中霎时间转出了无数个念头:“我如强守不攻,他这招纵是再奇十倍,也仍是奈何我不得;但如我出手攻他不中,反倒误着其道儿,那这番比试便算是输与了他,秦某一世英名倒也罢了,更还愧负王爷重托;然则此人猖狂至极,对我昆仑派又折辱太甚,若是任由他连攻三招,我却连一招也还不出手,秦某却是有何面目以对昆仑派的历代祖师?”想到到本派千年令誉,胸口登时一热,他虽身处公门,于这“功名利禄”四字不可谓不看得极重,但究不失武林豪杰的身份,此事有系昆仑派之颜面大体,他又自恃断无会输之理,于是踏上一步,出手反攻,口中低喝道:“小子无礼,看你接不接得老夫这招。”双手各施擒拿之术,分掌一错,掌力所至,已将对方来势去路从四面八方牢牢裹住。
孟诸野面色微变,似是已怀怯意,其时他手脚上的诸般招数已尽在秦舞阳罩御之下,若是一味对攻,则己招势必一一被其破去,如要趋闪退避,那么秦舞阳后着跟至,自己更是非败不可。眼看输赢即要分晓,哪知孟诸野弓身一曲,竟将踢出的双腿硬生生地缩了回来,双手竖于身前,攻势立刻转为了守御,秦舞阳见他变招甚捷,也不禁心下佩服,但随即便想到:“哼,此刻后悔生怕,却已迟了,今日若不叫你知晓我的手段,你还道我昆仑派门下无人。”本来对手易攻为守,他只须回势一收,三招之约便算比完,这场赌赛自然也就稳稳得胜,但他争雄之心既起,此刻竟是非要将对手打得抬不起头来,方能消解胸中积郁的恶气,是以双掌不收,仍是直摧过去。
孟诸野双手迎上,二人四掌相贴,只因各自手中都未使上内劲,一时胶着难分,但孟诸野三招使罢,在招式上并未能占得丝毫便宜,按理便算是输了。秦舞阳心下一喜,正要开口冷嘲热讽几句,却见孟诸野脸上略露狡黠神色,一凛之下,顿时生疑,便在此时,忽觉脸前风声有异,他口中那支玉萧竟朝自己面上径直射来。秦舞阳心念所注,尽只在他拳脚之上,生怕另有旁门左道的怪着突然使将出来,那便防不胜防,却哪里料到这玄机竟是藏在他口嘴之中,待见玉萧倏忽而至,心中立知不妙,其时两人相距不过咫尺,玉萧几可触及其额,这般猝起一击,秦舞阳轻功再强十倍,也已闪避不及,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眉间“印堂穴”上早着一萧,但觉额头微微一凉,心中登时万念俱灭,双掌挣脱,呆立在当场,却是废然不动。似这等口中吐物的无赖打法,原本只见于街头流氓的厮打斗殴,高手自重身份,动手之时决不屑于使用,但二人有言在先,此番赌赛只论输赢,而非正式比武,因此孟诸野在三招之内以玉萧点中秦舞阳眉间要穴,自是让他输得无话可说。
孟诸野伸手抄过玉萧,微笑道:“多承秦老师手下留情。”他一招得手,立即纵身反跃,退到三丈之外,笑吟吟地盯着秦舞阳。
秦舞阳却是面如死灰,一时说不出话来,默然半晌,才道:“尊驾手段高明,秦某佩服之至,不过……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你这昆仑派的武功,是从哪里学来的?”
孟诸野哈哈一笑,手掌斜挥,往船头一根桅杆上击去,看他出手架势,赫然便是一招昆仑派的“大九天手”,这路掌法招式平淡无奇,其威力所生,全在于以浑厚的掌力作为根基,在昆仑派诸般武功中向有“刚猛最甚”之誉,秦舞阳先前便是凭此一技震退崔烈,但见他这掌去势威猛,然而击到桅杆之上,却只听“砰”的一声轻响,那根桅杆竟然纹丝不动,连晃都没晃得一下。
旁人见了倒也不以为异,秦舞阳却是瞧得目眩眼晕,身子剧震,脑中登时豁朗:“他这虚劲若实的功夫,决不是本门的内功心法,难道……难道他先前那些招式,只是徒有架势,并非真的会使我昆仑派的武功?”想到此节,跟着便又想道:“他此前所做种种举止,莫非都是预设好的,故意如此,只为要我在最后那招上着他一道?”他为人本来精细,非止武功精强而已,否则汉王府中能人异士甚多,朱高煦也不会单单差他来办此事,这时心中的疑问纷然想通,额头上汗珠一滴滴的渗了出来:原来孟诸野先以言语相刺,待秦舞阳答应与其赌赛,便又提出以三招为限,无非是要激得他心绪狂躁,出手之际便会失之沉稳;而真到过招之时,孟诸野却又突然使出昆仑派的武功招式,那是算准了秦舞阳一见之下,必定会大吃一惊,存下顾忌;至于激使他定下比试之时不得使用内力的约定,一来的是忌惮其功力深厚,二来则是欲掩本身内功之故,不然招式纵易模仿,功劲内力却无半点取巧余地,以秦舞阳见识之超卓,自己招式中只消稍含劲力,他便立时能判知武功真伪,最后一招便也失之出奇制胜的效用。秦舞阳料定孟诸野所使的必是昆仑派武功,这一念头先入心头,动手时自然心神贯注,全然留意于他手足变化,其他动况不免大加疏忽,以致最后一招,终上其当。
这番比试,孟诸野可说赢得极巧极险,殊非光明正大,然则其心计所设之深,手段所使之高,实又让人拍手称绝。秦舞阳惨笑一声,心中愤懑已极。要知他真实本领决不在孟诸野之下,但论到斗智比巧,只因一时失察,终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孟诸野笑道:“秦老师还待怎说?”秦舞阳黯然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老夫复有何言,江南一路,秦某日后绝足不再踏入半步。”崔烈冷笑道:“你既服输,那是再好不过,快些把人交出来罢。你日后踏不踏足江南,我们可也管你不着。”众侍卫见头领兀已认输,哪里还敢多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均回头朝秦舞阳看去,或是群起一战,或是悉听其命,只待他一声令下。
这时船舱之内,除了谢慎了无兴奋之致,常无言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其余四人却都又惊又喜,脱欢兄妹并不识得孟诸野其人,也不知白莲教是何教派,但想他们既然杀了铁船帮上下满门,自己落于他们手里,自是要比落入汉王手中好上千倍,何况听谢慎等人口气,似是还和对方首脑相识,那就更无凶险了。瑚心喜道:“师姐,怎么每次我们遇上危难,孟家阿哥总会出来帮忙,你说他是不是天上的神仙?”岚心浅笑不语,心中自道:“他是特地来救我们的么?莫非那日他得知铁船帮要来为难我们的消息,犹不放心,便亲自跟来了么?”这般胡乱猜想着,脸上不由泛起薄薄一层红晕。
秦舞阳叹息一声,正要开口放人,忽听江面之上传来一阵“咯咯咯”的女子娇笑声音,婉转脆亮,甜腻柔软。众人心头无不一荡,只觉这笑声悦耳之极,简直胜过了天上仙乐,让人受用不已,听得出神,一时竟忘却了眼前事情。那女子笑声不绝,又听另一个男子清越的声音道:“仙子,咱们再不上去,秦老师可要吃亏了。若是给王爷知道,大伙儿面上须不好看。”先前那个柔媚的声音又道:“哎,闻教头既然都这般说了,小妹哪里敢不依从。”那男子道:“仙子如此说话,可真是折煞于在下了,叫闻某何克敢当。”那女子笑道:“闻教头一张嘴巴当真是会讲话,无怪王爷如此重用于你,连小妹我都喜欢得紧。”说完又是一阵娇笑。
这两人谈笑自若,众人已循声望去,但见不知何时,座船旁边竟是多了一叶小舟,舟上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紫袍宽裘,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剑身宽大,几是寻常用剑的一倍,那女的却只身着一件黄色单衫,薄如蝉翼,临风动裾,想来就是说话之人。
是时浪湍风高,正是钱塘江晚潮欲来之时,那小舟随着波涛上下浮沉,颠簸不定,这两人立于其上,却是如履平地,轻身功夫大见不凡。众侍卫中已有人叫道:“是闻总教头和凌波仙子的大驾到了。”又有人喜道:“闻教头一到此地,还怕他白莲教的贼人做什么。”众人轰然称是,脸上竟是大泛红光,似是此人一来,便再无可惧之事,与先前那副胆站惶栗之状已是大异其形。
谢慎心下奇道:“怎么汉王府又有高手来了?这‘闻教头’是什么来头,难道本领还在秦舞阳之上么,这些人先前还都胆战心惊,何以一听他来了,竟变得这般兴高采烈了?”凝目向那男子瞧去,只见他四十余岁光景,面如淡金,五缕长髯,相貌颇为清雅,却也无甚奇特之处。转目再看他身旁那个黄衫女子,登时眼前一晕,天地仿佛旋转起来。谢慎还道心生幻觉,揉了揉眼睛再细看时,见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年纪,却生得柔情绰态,瑰姿丰逸,一顾如海棠之春睡,再顾如流风之回雪,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而冰肌玉骨,神清貌秀,又宛若是画卷中的仙女一般,让人莫敢逼视。只有一笑一颦之间,才自然生透出千般娇媚,万种风情,叫人一望之下,便自心旌摇荡,魂骨俱酥。
谢慎只瞧得两眼,就已双颊发热,口干舌燥,一颗心突突地乱跳不住,他并非登徒浪子,但少年人好慕美色乃是天性所然,何况这女子的身上似乎别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便是惠子再世,子仲复生,只怕此时也奈不住她秋波流盼,媚眼如丝般的风姿,何况谢慎年才弱冠,正值血气方刚的岁数,内心深处从未敢有过的种种邪恶念头竟是自行被她勾荡起来,霎时间丹田热气上涌,情欲如潮,脑中不时地纷呈幻象,一会觉她腰身盈盈,不堪一握,一会又觉她浮凸勾人,难以自持,心里不自禁地胡思乱想起来:“这……这哪里是人间女子,定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是了,这些人称她叫什么‘凌波仙子’,那定是仙女无疑了。庄子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卓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外。’说得怕就是她了,这样美丽的女子,如果能让我抱上一抱,亲上一亲,我便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不,不,我……我怎能生出这等龌龊念头,谢慎啊谢慎,枉你读得这满腹圣贤之书,可都读到哪里去了。”一及此念,登时惊醒过来,宛如刚才做了一场噩梦,此刻浑身大汗淋漓,然而如炽的也渐渐平息下去。谢慎生怕脑中再起邪念,亵渎了仙女,忙把目光移开,却见岚心呆呆望着窗外,心中一凛:“难道岚心姑娘也和我一样,被那仙女勾了魂去?”虽觉好奇,却终不敢再朝那女子看去。
只听那“闻教头”说道:“仙子,请罢。”那“凌波仙子”格格笑道:“小妹胆子既小,功夫又差,想要闻教头拉我一把,一并上去。”说着眼波向他一转,眼中仿佛欲要滴出水来,却叫人情何以拒,那“闻教头”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一提那女子之手,并肩跃上了船头。
众侍卫和这“凌波仙子”同府当差,深知她的厉害,谁也不敢正眼朝她看去,只低头向二人弯膝请安,那“闻教头”朝众人拱了拱手,笑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诸位也好。”又朝秦舞阳抱拳行了一礼,道:“秦老师一路辛苦,小弟来迟,还望您老勿要见怪。”秦舞阳见这二人突然到来,又是惊讶,又是气闷,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但当此情形之下,却实不便多说,向二人还礼道:“闻教头,凌姑娘,二位可是奉了王爷之命,前来此地的么?”那“凌波仙子”与他素有不睦,此时听他连仙子也不称呼一声,心中已是不快,而一出口便如喝问一般,更哪里受得住这等怨气,当即轻启樱唇,说道:“王爷这回可大大地料错了,原先他还担心秦老师一人出马,会有什么闪失,所以才命闻教头和小妹前来相助,依小妹看来,秦老师本领高强,适才力挫三个强敌,却是王爷他多虑了。”
秦舞阳气得面皮焦黄,心道:“原来你二人早就到了,却在一旁袖手旁观,那是存心要看老夫的笑话。”当下却又无言以对,只好“哼”了一声,不去理她。
那“闻教头”笑道:“凌仙子,秦老师,两位同是为王爷效力,又同为王爷的左膀右臂,何必说这等见外的话,岂不叫旁人听了笑话。”秦舞阳听他这话是在相帮自己,向他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说道:“闻教头的见识毕竟高人一筹。”那“闻教头”笑道:“哪里哪里,秦老师可是过奖闻某了,眼前之事,却是要齐心对外才是。”说完朝孟诸野三人各瞧了一眼。
孟诸野当见这二人上船之时,便知形势又生变化,当即越出一步,道:“又有两位高人降临敝处,致令江南之地蓬荜生辉,我等实感不胜荣幸。”那“闻教头”执礼道:“岂敢,岂敢,我们冒昧而来,还没能去拜会贵教,实在有失礼数。”孟诸野心中一凛:“我并未自承来历,他倒先行道破,此人行事大是干练周到,决不可小觑了。”便也还之一礼。
崔烈突然道:“听说京城里号称有什么四大高手,叫作什么‘剑胆琴扇’,合起来又称作什么‘京城四岳’,为首一个叫什么‘铁剑闻白’,想必就是阁下你了。”他一连四个“什么”,口气极是无礼,那“闻教头”却不生气,微微笑道:“不敢,在下便是闻白。”
凌波仙子笑道:“闻教头的英名广播四海,连这江南之地,都有人知道你的大名,小妹当真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闻白微微一笑,道:“仙子取笑了。”
孟诸野道:“那这位定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凌波仙子’了,在下也已久慕大名。”那“凌波仙子” 向他打量了几眼,见他面目俊美,气宇轩昂,登时脸似怯雨,面如羞云,嫣然报之一笑,道:“噢?这位公子久慕我的大名?那是久慕我的什么大名?”秦舞阳一旁冷冷地道:“‘玉娘子’艳名广播四海,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原来这“凌波仙子”的闺名叫作凌玉娘,只因生得太过美貌,性子又非端庄矜持,是以在武林之中艳名极著,大家当她之面称其作“凌波仙子”,一些轻薄无赖之徒却在背后管她叫“玉娘子”,谐音“予娘子”,以占她口嘴便宜,她听闻之后,倒也不以为意,说话行事反而更加浪荡不羁,非拘一格。此女不但武功甚是了得,据传还身怀西疆异术,有媚人心性之能,以之勾引男子,的是百试百中,因此在江湖上的名头虽响,声誉却是极为不佳。当下听得秦舞阳意含嘲讽,朝他白了一眼,心道:“这老头好不识趣,总是来和我作对,一会须让他知道老娘的手段。”又向孟诸野笑道:“这位公子生得好不俊俏,怎么什么不好学,偏去学人家做那叛逆的反贼呢?你若肯归伏朝廷,妾身愿在王爷面前,给你保举一个功名,岂不是光耀祖宗,贻泽子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