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源说这话时,手指轻弹着弓弦,说不出的自信和豪迈。
“师傅,也就是您这样的人物才有底气说这样的话。”楚云舒在一边笑道,“只是虽然您不好用这个,但是这样的硬弓像我这样的一般武者还用不了。”
场中几人,除了楚云舒之外都不是一般武者,筋力长大,这等硬弓落入他们手中,立刻就能变成十分可怖的远程利器,普通武者虽然也修习箭术,但是临阵之时,远不如他们能发挥弓箭的威力。
楚源听了楚云舒的话,笑道:“我不叫你来,这也是个原因,敌方来袭,我方踞高而守,当用强弓射之。你功力修为太浅,不过炼皮阶段,就算上了角楼,用处也不大,反而还要累别人照顾你。”
楚云舒脸上笑容不变,道:“我也不是没有一发之力。而且,楚鸿家里一把火被人烧成白地,他此刻既然匆匆步行赶来,连马匹都未齐备,仓促间估计也带不了什么兵刃。待会儿他们来了,若有弓弩傍身,我再和老爹一同撤下去就是了。”
楚源点点头:“原来以为你是不知凶险,现在看来,倒还晓得一点进退。”
楚云舒笑着不语,退到了楚徵阳身边。
楚源忽然神色一动,道:“他们要过来了。”
“不错。”楚徵阳也是神色微变。
张青丹从箭壶里拈出一支箭,虚虚架在弓上,片刻后点头道:“确实。”
至此,楚云舒仍是未听到半点动静。
他心中叹道:“果然功力深浅没有半点可以作假的地方。师傅和老爹都是外家炼骨的高手,感知最强;青丹爷爷差一点,在炼筋期,感知就差一点;我最弱,就最差劲。”
他想着,渐渐耳边也传来了若干嘈杂的呼喊声。
“他们叫些什么?”楚云舒皱眉问道。
楚源轻蔑一笑,嘴角上挑:“喊什么?我学给你听。”他清清嗓子,低声道,“我乃飞天剑客楚鸿,楚徵阳勾结外人,毁我房舍,杀我亲子,我来寻仇也。”
楚徵阳低声笑道:“楚鸿扣帽子还是有一手的,”说着,他脸色稍变,“只是,也不知道是何人和那楚鸿有如此深仇大恨,不但放火烧房,连人家儿子都宰了。他大儿子楚正辛跟着楚鸿追我们,那死掉的是他庶出的二儿子楚正蒙?”
张青丹点点头:“恐怕就是了。听楚鸿的语气,只怕确实是损失惨重。”
楚云舒心中默然:“栾香玉出来时,除了值得带出来的两卷秘笈,六瓶丹药,其余都送给了祝融,如何不损失惨重!”
忽然楚源低声道:“来了。”
楚云舒走到角楼的窗边向下一看,果然从东面的夜色中,先现出几点火光,然后火光逐渐近前,显出一群十余人的身影。
“叫他们止步。”楚源看了张青丹一眼,吩咐道。
张青丹上前半步,将手中二石强弓拉开,一箭射出!
“夺!”利箭没入青石的街面内,离这群人当先的一个只有半步距离。
队伍中走出一人,停在插在地上的箭矢之前,火光下映出他的面容。
这人五十余岁,因为功力深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头发花白,面相圆圆,想来平时是个令人一见即心生亲切之感的人物,只是这时他面容扭曲,火光掩映下十分狰狞。
楚云舒以前也见过他,正是楚家的长老之一,飞天剑客楚鸿。
楚鸿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看着角楼之上的张青丹四人,厉声道:“楚源,你不在家里呆着,跑楚徵阳这里来搅什么浑水?”
楚源放声大笑:“老夫住自己徒弟家,还要找你楚鸿报备不成!”
楚鸿脸皮抽动,似笑非笑,道:“源兄,楚徵阳勾结外人,烧我房舍,杀我亲子,你莫非还要包庇于他?”
楚源摇摇头,重重叹息了一声:“你究竟要有多蠢,才在老夫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楚鸿!”楚源忽然一阵大喝,“你用栾香玉为饵,将徵阳和天胜诱至你处,欲行不轨之事,……”
楚鸿怒声喝道:“老匹夫你一派胡言,我何等身份地位,岂会无故对楚徵阳他们下手!胡说!胡说!”
楚源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只自顾自慢条斯理说道:“幸好徵阳早有防备,通知了老夫。如今你却颠倒黑白,反说楚徵阳勾结外人。”他声音并不高亢尖利,却能一点一点盖过楚鸿的怒喝叫骂声。
忽然,楚源声音猛地拔高,意味深长的说道:“老夫知道,你其实是想说的是老夫勾结外人吧。”这话中充满了讽刺和蔑视的意味。
楚鸿退后半步,他心中的图谋蓦地被人拆穿,不由一惊。
楚源身为楚族长老,身份地位不同寻常,加之素来急公好义,声名遍于城中,这样的人,若凭空说他勾结外人,对付其他长老,只怕谁也不会相信,因此楚鸿就存在先拿住楚徵阳,造出口供的心思。
楚源见楚鸿神情,不由再次大笑:“楚鸿,你也是气昏头了,真把我这老头子当傻瓜么!你的算盘我岂不知。老夫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再在提醒一句,那个真正烧了你房子,杀了你儿子的人还隐在暗处呢。”
楚鸿又是一窒,不由下意识感到楚源说的话确实有理。
恰在这时,他身后闪过一人,却是他的嫡长子楚正辛,楚正辛走到父亲面前,低声道:“爹,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而且,楚源那老匹夫只怕是在拖延时间,等族长派人来呢。”
他之前被楚徵阳当着面耍了个围魏救赵的花招,丢了老大脸皮,心中正是暗恨,所以这时上前进言。
楚鸿猛省,心道:“确实,我带了十余人都冲到此处了,若是被楚源这老匹夫几句话就吓了回去,以后岂不是要被千万人耻笑?我这个长老的位子还能坐得稳?”
想到此处,楚鸿心中杀机大盛,咬牙道:“楚源,你既然要包庇楚徵阳,那咱们手底下见真章,你可敢下来和我斗一场!”
楚源脸露淡淡的嘲讽之色,曼声道:“你若是能冲进来,我自然奉陪!”
楚云舒在边上微微一笑,心想道:“你以为你是谁,你说要单打独斗就单打独斗了?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
楚鸿在底下闻言大骂道:“楚源你这个没种的老乌龟,缩卵的王八蛋,只晓得角楼里放冷箭!”
他后面的人亦跟着鼓噪起来,污言秽语附在唾沫星子上从这些人的口中喷射而出。
楚源在角楼上冷冷一笑,他是久历战阵的老江湖,如何会被这样低劣的激将法激怒?他低声吩咐道:“青丹,你给我看住其他人,我来对付楚鸿。”说完,他又高声道:“楚鸿,久闻你飞天剑客大名,今日我就来给你射个鸟儿看!”言语中竟将楚鸿比作了鸟儿。
说着,他一张弓,一箭射了出去。
楚鸿急忙纵身后退,闪开这一箭。却听得不远边“嗖”的风响,然后一声惨叫响起。
楚鸿回头看去,是一个随他而来的家丁肩头中了一箭,火把脱手掉在地上不说,整个人也坐了下去。
“这是何人在射箭?”楚鸿念头才闪过,这时角楼上传来一个苍老的清晰声音:“第一箭。”
街上这些家丁闻声齐齐朝角楼那里看去,只见窗边和楚源并排站了一个老者,做家人打扮。只是看此刻他张弓搭箭,神闲气定的样子,谁也不敢将他视作寻常家人。
原来方才是张青丹射出一箭。
“张青丹,你敢!”楚鸿怒喝道。
回答他的是又一支利箭射出。一支火把落地,楚鸿扭头看去,队伍最后的一人正面色煞白,只是没有受伤。这人刚才躲闪太急,连手中火把也未持稳。
楚鸿心中深恨:“若不是老夫来得太急,城外几处庄头的结义兄弟未来得及通知,何至于如此困窘!”
他正悔恨自己未作更多准备,忽然角楼上又响起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师傅,青丹爷爷,你们好箭术啊,云舒我也来射个鸟试试。”
窗边又多了个张弓搭箭的少年,和张青丹两人一左一右,分立在楚源两边,正是楚云舒。
楚鸿闻言大怒,他是楚族长老,位高权重,平素哪个敢不敬他?莫说一个黄毛小子,就算是楚族的族长见了他的面,也要说声“鸿兄弟”。现在眼前居然有这么一个小家伙,看修为也不过外家炼皮境界的样子,敢嘲笑讽刺他?
“小娃儿,逞一时口舌之快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楚鸿冷冷笑道,胸中杀气填膺。
夜空中传来楚云舒清朗的声音:“楚鸿,我楚云舒是否是在逞口舌之快,待会儿便能见分晓了,不老你提醒。”
楚云舒当面直呼楚鸿姓名,不给他留半点面子。
对眼前这人,楚云舒亦是欲杀之而后快,“你要拿我家开刀,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烧你房子,杀你儿子,不过是暗中小惩大诫而已,你要缠着我家不放手,我也不怕你呢。”楚云舒心中冷冷想到。
楚鸿哈哈一笑:“原来你就是楚云舒,小娃儿,不要赢了一个王昌文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一边楚源听了楚云舒和楚鸿的对话,不由心中皱眉,觉得这弟子实在过于狂妄。他心中念头才闪过,忽然眼角余光望见一边张青丹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似是对楚云舒说的这些话表示赞誉。
楚源心思电转,猛地想起之前楚云舒在自家书房中表演的那一指:“是了,楚云舒刚才就说他也有一发之力,原来是盯住了楚鸿。”
他欲再往下想,下边楚鸿已经厉声喝道:“正辛,你带着他们去攻打正门,我来会会楚源这老乌龟,他以为躲在角楼后面我就奈何不得他么?”
楚鸿说话间,掣剑在手,一猫腰,就朝箭楼下方窜来,楚源抬手一箭,长箭“夺”的一声钉在青石的街面上,视野中已不见了楚鸿的身影。
他知道楚鸿已经到了角楼之下的死角处,于是弃了手中长弓,斜斜退后一步,站到窗户内侧的位置,同时喝道:“退后!徵阳,你先下去。青丹,你守侧窗。”
楚徵阳脸色一暗,道了声:“这里就交给楚老了。”说完转身“蹬蹬”下楼了。
张青丹横移一步,来到侧窗前,从这里可以看到,楚鸿的长子已经带着其余的人往楚府的大门扑去。
楚鸿的策略一目了然:角楼里头的楚源、张丹青是这条防线上最强的一点,更占据地势之利,使得一般人无法对他们造成威胁。因此楚鸿选择了由自己一人主攻角楼,拔掉钉子,如此楚正辛那方就能放手攻击。
张青丹毫不留情,引弓朝街心狂奔的众人射去。只是这些人都是楚鸿府上的精干,在他们有了防备的前提下,张青丹的射出的利箭虽然延缓了他们的行动,但是造成的伤害却不多。
角楼内楚云舒依言退后,却不放下手中弓箭。
“云舒,拔刀!”楚源喊道,同时眉头一皱,心想:“这孩子毕竟经验太少,敌人已经窜了上来,正该贴身搏斗了,岂可还拿着弓箭不放?”
楚源话音刚落,一团灰影忽然出现在窗前,向角楼内扑来!
楚源一身断喝,上前半步一刀挑出,他位于窗户内向,这一刀正合兵法上“半渡而击”的要诀,长刀在黯淡的室内带起一道白光,正中灰影。
“糟!”楚源却并无半点喜悦,这一刀刺在灰影上居然虚不受力,“上当了!”他猛吸一口气,硬生生止住已经迈出的步子,心中大惊:“楚鸿不愧是飞天剑客,轻功造诣之深,居然瞒过了我的耳目。”
张青丹亦骇然回首。
“着。”耳边传来楚云舒冷淡的声音。“嗖!”利风划破黑暗。
“啊……”窗外传来一声戛然而止的叫声,然后是“咚”的一响。
灰影跌落在室内的木板上,原来是一件里头包裹了重物的衣服。
楚云舒长松了一口气,顺势坐到了地上。
张青丹从侧窗望去,楚鸿立在街心,正捂着右胳膊。他回过头来,走到那堆衣服边上,用脚尖挑开了,里头裹的是两枚铁胆,这是飞天剑客楚鸿的招牌暗器。
“楚鸿栽了。”张青丹低着头说道,脸上隐隐露出喜色,他突然抬起头,大声道:“云舒!你好样的!”
楚云舒坐在地上,满脸倦色,闻言摇头笑道:“有师傅和您在,其实让他冲上来也没什么打紧的地方。”
楚源轻轻叹道:“老了,大意了。”他也知道楚云舒说的“没什么打紧的地方”不过是安慰之语,诚然,楚鸿一人对上楚源和张青丹两人,胜负还在不可知之间,但是,此处战线的胶着必然影响到整个战事的进展,特别是被楚鸿突入角楼,对我方的士气不能不说一个打击。
“但是现在,因为云舒这一箭,胜负已经定下来了。这孩子!”楚源如此想着,走到了窗边,看向下面。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更加夸张的是,还用拳头捶着窗台。
和他相反的是,楚鸿脸色铁青,虽然右胳膊上不过是被箭头擦了一下,伤势并不严重,但是,被一个后辈看破了自己的行藏,坏了自己的谋划,却叫他心里十分憋气和难受。
楚正辛带着手下已经冲到了楚徵阳府邸的大门前,此刻却都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齐齐回头看着楚鸿。
楚源放肆的笑声还在夜空中回荡,楚鸿看向自己的长子,见他火光下的脸上满是迷茫之色,不由心中一叹:“锐气已失,这一仗没法打了。”
也许,在一开始,楚鸿的手下们会因为自家宅院起火造成的损失而愤怒,会在家主的鼓动下发挥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量,可在眼下,在楚鸿这主将明显失利的情况下,不少人忽然觉得自己清醒了起来。
他们想着: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杀人放火的凶徒还在隐藏在暗处,也许我们应当更加谨慎一点。
他们想着: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应当第一时间报告族里,寻求宗族的支持,才是老成做法。
他们想着: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城外庄头的几位老爷还没有得到消息,就贸然出动,实在是有些失策。
总之,他们畏缩了,开始在心里寻求种种开脱,同时偷偷的用眼神和同伴交流,在一个苦笑,一个摇头,一个张嘴却没有声音的叹息中,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一致。
这一切,都落在楚鸿心中,瞒不过他这个老江湖。
“不过,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楚鸿想到,“连辛儿也动摇了。楚云舒啊,楚云舒,我必杀汝!我必杀汝啊!”楚鸿恨恨想到,他胸口像火烧似地。
楚鸿猛吸几口气,稍微平息了心绪,张张嘴,正欲将“撤退”这两个字艰难的吐出来,远处又传了“答答”的马蹄声,声声敲在战场双方众人的心坎上。
楚鸿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而角楼上的楚源,脸色一下子就沉凝起来。
没有人希望在自己占据上风后再出现变数,哪怕这变数有一半的可能是好事。楚源此刻也是这么想的。
蹄声渐近,又夹杂着呼号声,只是隐隐约约听不太明白。
双方屏息等了一会儿,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了众人耳中,楚源听得分明,是“楚伯辰在此,速速罢手!”九个字,这九个字由许多人同时喊出,回荡在夜空中。
楚源稍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楚鸿则尴尬起来。楚伯辰正是现任的楚族族长,城中出现本族之人相互劫杀的大事,其中甚至还有可能牵涉到一名或者两名长老,由不得这位族长不放下手头的事情,急急率人前来。
楚云舒坐在地上,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喊声,他不由想起了前世警匪片里结尾的镜头:当主角把反派揍得半死之后,警察们姗姗来迟。现在才赶到的楚伯辰似乎也有这么一点前世香港皇家警察的范儿。
想到这里,他咧开嘴笑了。
“云舒,族长了,今夜算是彻底没事了。”张青丹也笑了起来,“对了,方才楚鸿甩出他的衣服,你是怎么识破的?”
楚云舒笑笑道:“纯属直觉,我觉得那不应该是个活人而已。”
事情自然并非如楚云舒嘴里说的这样简单,他因为能洞察人心的情绪,所以当楚鸿抛上来的衣服出现在窗口时,他就已经发现不对了。
张青丹听了赞道:“你这直觉在这战场上可是千金不换的好东西,而且你那一箭时间也把握得相当巧妙,楚鸿号称飞天剑客,精擅碧鹫剑法,居然在空中格不住你那一箭,被你生生迫了回去,想来楚鸿老儿也要气炸了。”
楚云舒只是笑笑,不再接话。射向楚鸿的那一箭之所以能如此巧妙,是因为他动用了每天只能施展一次的秘法,瞬息间洞察了楚鸿气血流变之秘,然后再辅以仙人遗迹中悟来的手段,将自身气血尽数激发出来,造成不逊于外家绝顶高手的杀伤力,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过是堪堪将楚鸿迫回去而已,只留下了一点轻伤。
外家炼骨期的绝顶高手究竟有多强,楚云舒在这一箭中有了直观的认识。
“青丹,云舒,族长要来了。”楚源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并不回头,淡淡说道。
楚云舒轻轻“哦”了一声,然后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和师傅并排而立,也好奇的看着马蹄声的来处。
楚鸿在下面的街心见到窗边探出楚云舒的身影,心中一股邪火烧得更燃,待他发现少年并不看他,只盯着远处时,更是感到了一股被人蔑视的味道。
“这个小混蛋,狂得没边啊!”楚鸿心中恨恨想到,几乎忍不住又要冲上去了。
其实,若是楚云舒看他,他也会同样感到羞辱,无他,一个炼骨期高手的一次绝佳的偷袭坏在一个炼皮期的小子手里,这样的事传出去就是天大的笑话。
当然,楚鸿自认不是个蠢人,不管心中如何恼怒,他是绝不会在楚伯辰到来之前再动手的。族长的权威,值得每一位长老去尊重。
楚伯辰终于出现了,他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了十数骑,都穿红衣,夜色中行来,如跳动的烈焰。
他们走到近边,楚伯辰朝后面做了个手势,骑手们纷纷勒住缰绳,瞬间于马上静立原地,隐在夜幕中如沉默的雕像。只有楚伯辰翻身下马,走向众人。他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颔下三缕长须,长相虽然寻常,却自然有一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势。
楚云舒轻轻用手扯了扯楚源的衣角。
楚源一怔,立刻明白了弟子的意思,他正还沉吟,却见到楚鸿已经上前一步,哽咽着楚伯辰拜倒下去:“楚鸿拜见族长!“请族长为楚鸿做主!”
楚正辛也跟着翻身拜倒,他身后的一干人见势,亦稀稀拉拉的跪了下去,然后学着自家家主的话呼告起来,“请族长为我们做主!”只是声音很不齐整。
楚源单手一撑窗台,一个筋斗从角楼的窗口翻出,在墙面上借了一回力,就“砰”的一声落到了街心:“楚源见过族长,请族长为徵阳做主!”他恭敬行礼道,“如今大门已被沙袋封死,楚徵阳即刻便到。”
角楼上的楚云舒对张青丹道:“青丹爷爷,我们下去吧。”
然后两人消失在窗口。
楚伯辰摇摇头,先看了看街边立着的楚源,再看向伏倒在地的楚鸿,然后看了一眼在远处楚正辛带着的一帮人,他们呼告的声音在渐渐小下去,最后目光转向角楼高处,——那里张青丹和楚云舒刚刚消失了身影,——却并不说话。
沉默,诡异的沉默在这小小的战场内蔓延开来。
“吱呀——”楚徵阳家的大门打开,楚徵阳单身而出,他也朝楚伯辰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道:“楚徵阳见过族长,请族长为徵阳做主。”
楚伯辰依旧沉默。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开口道:“躲门后头的小伙子,你也出来吧。”
楚云舒从门后走出来,向楚伯辰行礼道:“楚云舒见过族长。”
楚伯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了。
“楚鸿”楚伯辰带着淡淡的矜持的笑意,对着楚鸿温声说道,“你也是我族长老,不必行此大礼。”
楚鸿方才被楚伯辰莫名其妙罚跪了好一阵子,心中正觉得恼怒,这时候听了这句话,立刻站起身来。
“族长,楚徵阳他勾结外人,烧我房舍,杀我幼子!请族长一定为我主持公道!严惩此贼!”
楚鸿须发俱张,两眼圆睁,直视楚伯辰,厉声说道。
楚云舒站在一旁,低眉垂手,静静听着楚鸿提出的要求,心中倒是有些微微诧异。
为何呢?因为他感到此刻楚鸿的内心确实充满了极大的悲痛和愤怒,特别是当他提到“幼子”,也就是已经死掉的楚正蒙的时候,更是情绪剧烈波动,几乎不能自已。
“看起来,楚鸿对他这个庶出的幼子,感情很不一般啊!”楚云舒心中静静想到,“原以为他是嚣张跋扈惯了,所以如此对我父子,现在看来,倒是因为溺爱而丧失了理智。想不到,我无意一出手,到戳着你的痛处了。楚鸿啊,你自溺爱你的儿子我不管,不过若是以为我父子是个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竖着耳朵听楚伯辰的对楚鸿的答复,其实,尽管楚伯辰面无神色,但是凭着心灵异能,楚云舒倒是窥见了这位族长的一点心思:他对楚鸿的话,似乎好感不多。
之前楚云舒之所以躲在门后,就是为了及时窥探楚伯辰的态度,以便于制定下一步的应对之策。
果然,听了楚鸿怒气填膺的要求之后,楚伯辰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今日已经天晚了,都散了吧,明日辰时到宗祠里去谈。”说完,转身朝他骑来的黄骠马走去了。
他这话虽然平平淡淡,但是却令楚源、楚徵阳二人额头冒汗:宗祠里谈,这就是天大的事了。
“族长!”反倒是楚鸿好像被猪油蒙了心思,又上前追了半步,喊道。
“我说了,明天到宗祠里再议!”楚伯辰回过头来,低声重重说了句。
楚鸿忽然醒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楚伯辰翻身上马,策马前行,缓缓超过那些立在原地的众骑士,接着那些骑士们一挥马鞭,就这么绝尘而去了。
楚源静静看着一边的楚鸿,脸色有些复杂,虽然他对于楚云舒的天赋十分欣赏,并愿意收他为徒,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于那个老实真诚的楚正蒙,却并非没有好感。
“想不到昨天白日里还见着的小伙子,居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了。到底是谁和楚鸿有如此大的仇恨,又或者杀人者另有目的?”楚源静静的想着,“也许,我不和青丹冲进楚鸿家就好了。”
楚源心中才闪过这个念头又被迅速压下,“不闯进去,徵阳就不好说了。”
楚源心思百转,脑中不由浮现起当他和楚鸿兵戈相见时,一旁楚正蒙伤心欲绝的神色。
只是,楚鸿这时候看着楚源脸色忽阴忽晴的样子,却只当楚源是在想什么后续对付他的手段,于是心中越发戾气炽盛,他狠狠看了楚源一眼,目光扫过楚徵阳,最后落在了楚云舒身上:“就是这个小子,在角楼里射了我一箭,坏了我的大事!”他在心中狂嚎道。
不过,他很快压制住了心头的杀机,“明天宗祠长老会一并收拾你们!”
他想着,暂时安慰着自己,于是最后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正辛,我们回去。”
楚正辛连忙应了声“是”,方才族长楚伯辰的威势使他暂时起不了什么别的心思,何况,自家老爹对楚正蒙特别的感情,他其实也一直心中清楚。若不是因为家产被烧,和受了楚徵阳的侮辱,他才懒得拼命呢!现在,族长已经发了话,那就等全族长老合议,不用打打杀杀,如此岂不最好!
有了这样的想法,楚正辛自然小心的在自家老爹面前藏着心思,神色悲愤的开始指挥下人们撤退,其实也用不着指挥了,楚徵阳又不会傻得追出来,只是,楚正辛深知,这时候让这些人看起来精神一点,老爹也会高兴一些。
于是,很快的,在楚源几人的目送下,楚鸿和他的儿子带着家丁们灰溜溜的撤走了。
这是一个对于楚鸿而言十分难堪的夜晚,他的府邸被人烧成白地,多年的积蓄几乎全送给了祝融,——最精华的两卷书、六瓶药倒是被栾香玉带走了,可是他不知道,——心爱的幼子无辜惨死,最后,他还在楚徵阳的家门前被个后生小子磕了门牙。
唯一让他感到庆幸的是:除了楚源和张青丹两人,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退出来的。
“我一定会在族老会上报这个仇的!”楚鸿在夜风中恨恨的想着。
他心中的怒火,逃不过楚云舒的心灵感知。
看着楚鸿一干人远去的背影,楚徵阳带着一些苦笑,松了口气,“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夜晚!”他这样想着,“本来是为了给云舒办一桌喜宴,却莫名其妙得罪了飞天剑客,然后是莫名其妙的在源老的接应下逃出楚鸿的府邸,然后又在被楚鸿追赶的途中,莫名其妙的插入一个神秘人在楚鸿家纵火行凶,然后楚鸿又莫名其妙的带着人找我来泄愤……”
楚徵阳想着这些,饶是他以灵狐为号,也感到这夜色中的扑朔迷离,似乎隐藏着莫大的杀机。
“徵阳,不必想太多!”
楚徵阳回过神来,却是楚源站在了他身边。
“我们回去再议吧。”楚源淡淡道。他一生不知道经过多少风雨,虽然这一回的事情来得有些诡异,但是他还是有决心处理好。
楚徵阳点点头,抬脚往大门内走去。楚云舒神闲气定的跟在两人后面。
正在门后头掌控家丁的张青丹见楚源三人走进来,只朝他们微微颔首。
楚徵阳朝张青丹躬身一行礼道:“还请丹叔暂时主持防务,后半夜我叫天胜来替您老。”接着他又吩咐管家楚安道,“老安,这里就交给丹叔,你到后院去,接替天胜。”
张青丹笑笑,道:“这里包在老汉的身上”
楚安也点头应诺,他知道自己功夫太弱,呆在第一线其实作用有限,只能做些辅助的事情,独当一面却力有未逮。
楚徵阳在这里安排妥帖了,才又往里走去。不多时,就到了后院门口,只见李天胜正穿着一件牛皮背甲,带着一群娘子军正在巡视。
没错,就是娘子军,宅子里的男丁都被抽到大门口了,后院这里就只剩下了娘子军,这些人的战力其实也不可小看,毕竟这是一个人人习武的世界。
“徵阳哥,楚鸿的人已经退了?”李天胜看到楚徵阳后,就大声问道。
族长楚伯辰带了人马前来平息事端时,前院就派人给后院这边报了信,所以李天胜有此一问。
“退了。”楚徵阳大声应道。
他们这一问一答,人人都听得到,叫后院的这些人从心底松了口气。
“云舒!”李天胜忽然喝道。
楚云舒本来走在最后,这时见李天胜猛地朝他这么一凶,哪里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他整整衣袍,上前道:“胜叔,你唤我何事?”
“你好啊!”李天胜冷冷道,“之前你老爹派定任务时,给你分的是啥?”
楚云舒微微一笑,答道:“跟着您守后院。”
“那我为啥在后院没有看见你的人?”李天胜寒声道。
楚云舒默然,他也知道这事自己做得有些差了,毕竟,不管怎样,当时楚徵阳已经作出了安排,自己即便认为不妥也应该当面指出,而不是选择阳奉阴违,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只会使原来的安排出现漏洞。只不过,楚云舒亦有自己的理由:有一个栾香玉,后院其实可以说是安如铁桶,甚至连李天胜都可解脱出来放到一线,偏偏这个理由不能拿到台面上去说。
他正沉默,楚源站出来为他解围了,老人只轻轻说了一句话,于是众人都呆住了。
“这次若不是云舒在角楼里一箭将楚鸿逼回去,等族长来时,情势恐怕要大不一样了。”
楚徵阳先吸了口气,之前张青丹和楚云舒从角楼下来,因为当时楚伯辰已经到了门口,所以他也没有细问角楼里战斗的情形,只匆匆安排张青丹接管了大门处的防务,谁想到,角楼之战里居然还有这般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
李天胜亦再维持不住满脸的冰霜,露出诧色:“云舒,你一箭逼退了楚鸿?”
这个消息不由得他不惊讶,虽然他已经对楚云舒的实力做了一个尽可能高的估计,虽然之前楚云舒能在和楚源、楚徵阳、张青丹还有他自己的交手中能进退有度,甚至可以妙手反击,占得上风,但是,李天胜知道,这些交手中,楚云舒的对手都没有拿出十成的力量来。
而这一次,楚鸿突入角楼,应当说是毫不留手,楚云舒面对这样的局势,哪怕当时还有楚源、张青丹两人牵制,仍然能射出决定胜负的一箭,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已经真正有了和外家绝顶高手平等交手的资格。
问题是,楚云舒现在不过是一个停留在外家第一层境界的半大小子。
李天胜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
楚云舒听了楚源的解围,心中倒是没有什么得意的心思,因此,他连忙笑着谦逊道:“哪里,老师您过誉了,当时若不是您分散了楚鸿的注意力,我那一箭怎能奏功?”
这话看似谦逊,其实却认定了自己的功劳,楚云舒从来不认为这是狂妄,一个尸解仙一箭逼退一个所谓的外家绝顶高手,这绝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楚云舒现在是迫切的需要向家人展现自己的力量和存在,以便于调动更多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