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楚云舒的故弄玄虚,栾香玉抿嘴笑道:“倒要听听云舒你的高见。”
楚云舒站起身来,从笔架上取了一支毛笔,然后摊开宣纸,同时示意栾香玉磨墨。
栾香玉含笑走过来,素手轻捏墨锭,另一只手捉住衣袖,在砚池中缓缓研磨。
等墨汁化开,楚云舒将笔头微微沾湿了,提腕下笔,在素白的纸上落了一个墨点。
栾香玉侧头看去,之间楚云舒运笔如飞,却一不曾在纸上写几个字,也没有画个图形,只是漫步目的如小孩玩闹般,在白纸上来来回回,或疏或密的点上墨点。
楚云舒一口气在纸上点了近百个墨点,然后嘘了口气,心满意足的将笔放下,把新出炉的大作送到栾香玉面前,得意洋洋的说道:“你看,怎么样?”
栾香玉凝神看去,先是皱眉不解,不多时忽然张嘴轻轻叫了一声。
楚云舒笑道:“你也看出来了?”
栾香玉回身将放在椅子上楚云舒画的路线图取了过来,然后把两张图并到一块儿细细对比,楚云舒饶有兴趣的看着,也不出声打扰她。
又过了片刻,栾香玉脸上露出笑意,从笔架上取了楚云舒刚用过的毛笔,然后在这张满是墨点的纸上画了起来。
楚云舒从后面凑近看去,只见栾香玉不过是将一些墨点用线连起来。
楚云舒点点头道:“你也看出来。”
栾香玉搁笔不写,回头道:“如何,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候,楚云舒的墨点图经她连笔勾勒之后,居然在画面的正中心隐约显出一只展翅欲飞鸟儿形象。
楚云舒叹道:“确实是如此,这些古井的确数是三百六十五口,正合一天星斗之数,当年那位施法的古仙人必然是在一击之内,暗合周天星斗之玄妙,所以残余的真气法力就在这益阳城南的十里平岗上打出了许多深浅不一的古井。可惜因为时代久远,大部分古井都已经湮没无闻,已经无法复原了,只有象征南方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的古井勉强还算完整,能凑齐这张朱雀星象图,其余青龙、白虎、玄武、紫微三垣等四幅星象图都已没法在窥见原貌了,真是可惜啊!我这几天就是按着这星图的方位,来确定山间古井的位置和真假的。”
栾香玉也跟着叹道:“南方七宿合计有星五十九,云舒你虽然探访到昔年古仙人留下的象征星宿的古井足有九十六口之多,然而这些古井象征的星宿,一些在南方七宿之外,另外一些则是南方七宿的附星,除去这些象征零散星辰的古井,剩下能象征南方七宿的只有四十口,尚缺十九口,南方七宿也不过是勉强成形。其中井宿八星缺三、鬼宿四星完好、柳宿八星缺二、星宿七星缺二、张宿六星缺四、翼宿二十二星缺八,轸宿四星完好。”
栾香玉一一指着这张星宿图上的缺失之处说道。
楚云舒笑道:“南方七宿之状勉强完整,这收获也不算小了,不可再多做强求。”
栾香玉笑着问道:“云舒,这一套大概完整的南方朱雀星象图里可藏着什么玄妙?”
楚云舒闻言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他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步,才开口道:“自然是有些玄妙,我这些天逐一寻访这些古井时,每口古井都用自身炼就的阴阳眼神通照过,若这古井是昔年古仙人的遗泽,我的神眼就能和这位古仙附在法术中的残留神念取得一丝隐隐约约的感应,并将这处遗迹中一点法术的精髓印记纳入到自身识海之内。自昨天晚上我将这九十六处古井都一一感应收纳过之后,其中象征南方七宿的四十处法印已经自动连成一片,隐隐化作朱雀真形。这一会可真是发达了!”
栾香玉却仍有写懵懂,她虽然是巫道中的巫师境界,号称与先天武者比肩,又兼巫山派渊源深厚,却也不太明白楚云舒话里的得意之处。这种不明白,并不是由于知识的差距,而是因为她与楚云舒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修为差别,这种差别在认识低层事物时还显不出高低来,可一旦涉及到尸解仙、甚至比尸解仙更加高深的地仙境界的事物时,栾香玉就不免像现在这样,有些夏虫不可语冰的味道了。
楚云舒见她不解,于是坐下来,拿起茶杯小小喝了一口之后,笑着耐心解释道:“你上次为我解说了武道、仙道、巫道、神道、魔道等诸般道路的区别,这些天和我闲聊时又说了许多有关的秘闻。今天我在这里,就着你说的这些,结合我这些年修行的心得,也来为你解说关于武道和仙道的一些问题吧。”
栾香玉悚然动容,不禁敛裾而坐。
楚云舒又喝了一口茶,沉吟片刻,说道:“武道和仙道前后承接,如人拾阶而上。据我的理解,武道到了先天的地步,就能沟通天地元气化为己用,因此先天武圣不但在寿命上突破了一般人类二甲子大限,同时也产生了许多一般人所未有的神通。从先天进入仙道,第一个境界是鬼仙境界,鬼仙的特点是精神凝结,熔七魄而铸炼成阴神之体,定中出窍,神游千里,杀人于梦中。鬼仙和先天武者同样都能沟通天地元气,但是其中如何炼化元气为己用,其中差别则是天差地别。先天武者采纳元气,最多只能止于淬炼肉身的地步,而到了鬼仙境界,则能令元气哺养阴神,使人魂魄逐渐摆脱肉身的束缚。只是鬼仙虽然阴神初结,能神形暂离,但是根本仍在肉身之上,若是肉身枯朽毁坏,则阴神将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逐渐消亡。唯有到了尸解仙的地步,才真正实现了灵肉分离,可以自由转世,得到大逍遥、大自在。尸解仙之上,即是地仙境界。这一境界,从前我也所知甚少,这一次得了古仙所留之南方七宿法印之后,才算是略微知道了一些方向。”
栾香玉听到楚云舒开始阐发地仙之秘,不由更加肃然,她作为巫山派的真传弟子,自然明白地仙二字中所蕴含的力量,巫山一派,除却开山祖师云华子乃是地仙修为,自后历代掌门都不过止步于尸解仙的地步,此刻楚云舒说他摸到了地仙的一二分奥秘,岂不令人震惊!
楚云舒继续说道:“仙道修行,若是到地仙的地步,和尸解仙尸解解脱,轮回不昧又大不相同,概而言之,尸解仙所成的道果,依然是阴神清净之体,而到了地仙,则开始炼阴还阳,化为阳神之体。自阴神至阳神,这一步跨过去,又是天壤之别。”楚云舒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怅然之色。
“那阳神究竟有何威能呢?”见楚云舒久久沉浸于某种遐思之中,栾香玉不由开口问道。
楚云舒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才带着恍惚的笑容说道:“阳神的奥妙,我岂能尽知!不过侥幸从这位前辈古仙所留的南方七宿心印才略窥一二。地仙所修成的阳神之体,神气混一、聚散由心,可以虚空造体,已经不在轮回之内;这种神气混一的力量,表现在法术上,我们以制造这些古井的这一位前辈为例,”他指着桌子上的星象图道,“法术攻击后形成的痕迹中,蕴含着当时的一点精神印记,且这印记在数千年后,仍未完全消散,可供我阴阳眼观摩收摄,由此可见,地仙的威能是何等可怖了。”
栾香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对于楚云舒的描述,她仍有许多未解之处,不过她也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本身境界相差太远的缘故,于是暂且将这些放到一边,问起另一件事她真正关心的事来:“云舒,你说你将这九十六处古井内所含的古仙精神印记用阴阳眼收摄到自身识海之中,这对你有何好处?若是其他人也有阴阳眼这种神通,是否还能看到古井中的奇异处?”
楚云舒笑道:“好处自然不少,这道朱雀心印本来是地仙法术结成,经过我尸解仙的神识收摄,虽然大大降了几等,却仍有沟通南方七宿星力的威能,有着星力淬体,等于说我是每天多服了一份不花钱的灵药,修为增长可要超过预计不少。不过此法印还是有些许缺陷,一则是毕竟不是我自身法力苦修而来,不能转化成先天元气,只能转化成次一等的后天精气,因此没法补充我之前损失的寿元;二则是这法印所结之朱雀真形虽然对敌时有大威能,却远远超过了我此刻肉身承载的限度,以我的估计,此刻我肉身的强度,至多能承载一星之力,再多就要星力爆体而亡了。”
栾香玉笑道:“若是能日日引动星力下降淬炼肉身,这可是件大好事,至于对敌之时能获得一星之力的加持,反倒是附赠的添头了。只可惜不能转化成先天元气啊。”说到结尾处,她又皱起了眉头。
“这倒无妨。”楚云舒笑道,“我仍然是大赚了。”
“哦?这怎么说?”栾香玉暂时放下了心中关于古井中法印能否彻底收取的疑问,顺着楚云舒的话头问了下去。
楚云舒显得心情极好,耐心解释道:“本来这几天我日日修炼经你改正了错谬之处的铁布衫行气法,再结合武当派的撼摇天柱法与武夷派的小藏形身法两种功法之后,功力又大有进展,不但铁布衫功夫已经踏入第三十八层,将修为彻底稳固了下来,而且也逐渐领会到了几分真气外放,布气成兵的玄妙。不过正如你之前说的,将这三种真气合为一处,是古今未有之事,虽然能使真气灵动如意,生出许多玄妙的变化,但是进军内家境界则还在两可之间。我也是没有其他办法,既没有再次改换门庭的时间,外边又还有些人对我颇有恶意,所以只得选了这条绝路走下去,走出一个前程来。幸好,得了这一道朱雀法印,能借南方七宿星力日夜淬炼肉身,有着星力源源不断的转化成后天精气,就算在三门真气合一的路子上一无所得,也能靠着精气的积累冲入内家境界!据我的估计,只怕迟则三五月,快则二三月,我就踏出这一步了。到那时我借助内家真气滋养脏腑,就能极大的延缓衰老,也就有将近十年的足够时间去修行寻药了。”
栾香玉闻言展颜笑道:“原来这朱雀法印能有这般神效。云舒你今年十五吧。”
楚云舒点点头。
“十五岁的当口就能踏入内家境界,大门派精心培养的真传弟子也不过如此,仙人手段果然神奇,一道法印,就能抵得上我们这些门派偌大的付出和投入。”栾香玉闻言轻声叹道,语音中略略有些惆怅,似乎是想起了自己修炼的往事。
楚云舒听出她话里未尽之意,不由笑道:“当年巫山派培养你们巫山五姝,投入了多少,说来也让我这个土包子开开眼界吧。”
栾香玉摇头失笑:“云舒你本就来尸解转劫之身,现在又得了地仙所留的朱雀法印,居然还说自己是土包子,这真是个笑话。”
楚云舒不以为意,轻笑道:“我这个尸解仙是个天外来客,你们这边的内外功修炼都还是一团雾水,说是土包子也不为过。至于这朱雀法印,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物,据我的估计,只修为到了尸解仙的地步,又修成阴阳眼一类的神通,都能收摄。”
栾香玉摇头道:“尸解仙何其之少!我在巫山派生活了十年,除了我师傅之外见过几次外,掌教师伯和翠屏师伯两位都常年闭关,我是一次也未曾见过。要说所见过的仙人,家师是第一位,云舒你是第二位呢。至于说那时我们修炼时派中的投入,那真是难以尽数。你想听,我大概说给你就是了,要详细的说,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
楚云舒笑笑:“那你就简单说说吧。”
栾香玉板着指头数道:“像我们巫山五姝,都是深得祖灵庇佑,天赋异禀之辈,因此下手习武,就是从内家开始,内外两家的功夫齐头并进。先说内家吧,内家功夫讲的是静中取动,识一身营阴之流注,因此安定精神的息心香绝不可少,除了息心香之外,又因为我们未经外家修炼,卫阳不固,容易招来外魔入侵,因此修行时又需点一柱退魔香,除了息心退魔的香药,平时派中还为我们准备了种种滋阴补血的药物和药膳增进功力,又有通气疏脉的药物和各种按蹻手法助我们真气运行,气机活泼。这是内家修炼,说到外家修炼则稍微简单一些,只需在练功前周身外敷助长阳气的药膏,练功后辅以消除肌肉疲劳的药浴和种种推拿按摩之术。而巫道修为最是繁琐,巫道修行首重祭祀,只有祭祀鬼神,使祖先愉悦,才能增进修为,这娱神祭祀之道,有斋戒、歌舞、牺牲三途,其中牺牲一途,又有奉血食、奉玉帛、奉馨香三种,以牺牲所用馨香为例,凡牺牲所用香,皆非中土华夏所产,而是异域方物。与神交通,要事先设置坛场,立坛所用的黄金、朱砂、宝玉无一不是贵重之物。这还是巫道修行,若是到了巫法祭炼之时,除了这些祭祀之物外,其余各种稀奇古怪之物更是不一而足,需要花费大量人力准备,所以说祭炼一次巫法,就足以使一户中产之家倾家荡产,并非夸张之语。”
楚云舒闻言叹道:“看来得了这一道朱雀法印,我是占了大便宜了。”
“可不是。”栾香玉吟吟笑道,“所以我才问你能不能将那些古井中的法印全部收走,弄它一个断根!这样宝贵的事物,若是不能收取就罢了,要是能,何必白白便宜后来不认识的人呢。”
楚云舒摇摇头道:“以我现在的功力,要将这些法印全部收走不是没有办法,可是这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要想将这九十六处古井中蕴含的法印全部收取,没有十数年的水磨功夫不能克尽全功。而且,就算我收取了此物,也不过是多了一件降魔的法宝,对增进修为仍是没有什么益处。”说到此处,楚云舒忽然笑道,“也许我踏足先天之后,到有时间来彻底收摄此物。”
栾香玉撇撇嘴道:“既然如此,那也不能强来。我还原以为能将此处遗迹断了根,叫太妙彻底断了念想。”
楚云舒失笑道:“也不知你老师和她这位昔年结伴而游的好友之间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龃龉,到叫你这下一辈的都念念不忘。”
栾香玉摇头道:“家师心中之事,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翻阅老师近十余年留下的武学笔记,都是钻研玉柱金身法的;老师偶尔和我闲谈,说起往事,对于太妙也是满腔恨意。”
她虽然言由未尽之意,楚云舒却完全明白了,不管飞凤大巫和太妙因何反目,总之,两人的仇是结大了。
楚云舒点点头,他也是好奇一问,并无十分深究的意思。他想了想,转过话题道:“香玉,前几日你和我说,欲祭炼噬魂秘法,需选十二癸日之一,按历法来说,本月的癸日只有初三、十三、二十三这三天,分别是癸酉、癸未、癸巳。今日正当癸未,正是祭炼噬魂秘法的时候,因此要唤世明师兄前来为你护法,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了,世明师兄他为何还未来。”
栾香玉笑道:“大概世明师兄还未做过斋课,他毕竟比不得你这尸解转劫之身、阴灵清净,在为我护法之前需要先行斋戒之仪,方能不至于在我炼法时冲撞鬼神。”
楚云舒笑道:“巫法还真是繁琐,讲究太多,大概这也是由于巫法都是借助鬼神之力而来,到底不如自己所炼的真气来得方便。”
栾香玉白了她一眼,却情态娇媚,继而双脸绯红,楚云舒愕然,旋即一笑,知道她是因为想到祭炼完噬魂秘法之后就要交给自己反噬,所以有些情动了。
二人等着栾世明,一边说着些闲话。
不多时,庄头楚阿大引着栾世明走了进来。
栾世明今日一身玄色劲装,披散了头发,只用一条同样是玄色的抹额束住,神态威严。楚云舒笑着上前相迎,栾世明淡淡还礼。显然是还为着那天楚云舒指出栾香玉所传的铁布衫功法有所纰漏而不快。
楚云舒倒是知道他这种内心深处视飞凤大巫为神人的崇敬之情,因此也不以为意。
栾香玉起身招呼道:“师兄来了。”
栾世明抱拳行礼。
栾香玉道:“那我和云舒去换过衣服,然后我们就到冰池边设立祭坛,召请吾祖景元子下降。”
“一切听从师妹吩咐。”栾世明肃然应道。
栾香玉朝楚云舒微一点头示意,二人走进后边寝室,片刻功夫,都换了衣裳出来,形制和栾世明所穿一模一样,都是玄色衣裳,散发,玄色抹额束住。栾香玉身后另背了一个革囊,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何物。
虽然按照栾香玉私底下说的,以楚云舒此时的境界,实在不必遵循这些小小忌讳,但是为了不在外人面前露馅,楚云舒也只好按着祭祀的规矩来办了。
三人在厅堂会面,楚云舒抄起放在一边事先准备好了的铲子,一起往冰池苑中的水池边行去。到了池边,只见池面波光清冷,远处山林掩映,碧树葱郁,房舍错落其间,偶然露出一抹屋脊,一角飞檐,十分好景。四下无人,这是昨天楚云舒已经吩咐过了。
栾香玉先绕池一周,测定方位,取了面朝池水,遥望正北的位置,楚云舒端着铲子上前,将地面的杂草石块铲掉,平整好了。
栾香玉反手将背后革囊解开,从中取出一面黑铁令牌,楚云舒远远看着,这令牌大约有一掌大小,头部为尖三角,尾部有一较长的手柄,柄端尖锐。令牌正面不知道用何等颜料画了一个古怪篆字,形如一只张开大口的怪兽,色泽暗红,望之如同干涸的人血,背面则是景元子三个楷书阳文字体。
只见栾香玉口中微微颂咒,嘴唇开合,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她颂咒完毕,就将令牌插入脚边的地上,然后旁行数步,又取出一面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黑铁令牌,再次颂咒,插入地上,如此一共取出了六面式样相同的令牌,围着自己插了一个大大的圈。
楚云舒看了一下,大致是一个等边的六边形模样。
栾香玉又从革囊中取出一方黑丝的布帛,在令牌围成的圈内摊开了,这布帛四四方方,大约有六尺见方(边长六尺),上面也用一种暗红的颜料画了许多符文,盘旋扭曲,既像袅袅的云气,又像许多蠕动的虫子。楚云舒定神去看,竟然觉得这些符文宛如活物,居然微微动了起来。
“别盯着看!”耳边忽然传来栾世明的低喝声,楚云舒回头一看,栾世明正偏头看着远处的山林。楚云舒心知这布帛果然有些古怪,不过却无法动摇他的神智,为了不在栾世明面前显得突兀,于是他也乖乖的和栾世明一道看起远处的山景来,只是楚云舒好奇心使然,仍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栾香玉的举措。
栾香玉将布帛铺放整齐,然后脱了绣鞋,露出未着袜子、洁白如玉的纤纤素足,踏上了布帛。
她在布上立定,默然不动片刻,继而手中捏诀、口中念咒,身子如穿花蝴蝶一般,忽然在这六尺见方的黑色布帛上翩翩起舞。楚云舒望去,只见她身影倏忽,往来如电,令人眼花缭乱,竟是一门极高深的轻功身法。
楚云舒忆起前些日子栾香玉和他说起祭炼噬魂秘法的诸般事宜,心知这一路功夫名为“神虎啸命灵罡”,是方术中设立坛场,召真降圣,化凡间为仙境的法门,并非世俗武功。
栾香玉在场中越舞越快,初时还见人形,到后来,只有一条黑影上下盘旋,带起呼呼风声,忽然半空之中一声虎啸,山风大作,场中虚影消去,栾香玉已北向拜倒在地,池面一道水柱蓦地冲向半空,足有一丈来高,然后在空中炸裂开来,池边二人如被淋了一场小雨,而栾香玉六面令牌所立的坛场之内,半点水痕也无。
楚云舒知道这是坛场初立,咫尺凡间化为仙境时的异兆,于是暗中张开了阴阳眼去查看,一看之下,果然见到了肉眼不能看到的奇异景象。
本来肉眼所见,是池塘边铺着一块六尺见方的黑色布帛,布帛四周钉着六面黑铁令牌,栾香玉北向拜倒在布帛之上。然而灵眼所见全非如此,眼前波光浩淼,碧涛万顷,水天浑然,栾香玉依旧拜倒,只是周身黑气缭绕,中间夹着万道红丝在黑云中来回穿梭,稳稳将她托住。在栾香玉头顶上方的空中,一朵乌云正悄然凝聚。
楚云舒再一运神,眼前景象又如幻境般消失,依旧是池畔六面令牌环绕,一方玄色布帛铺地,只是每面令牌之上都升起一道大拇指粗细的黑烟,笔直如柱,冲到空中散成华盖之状,稳稳罩住栾香玉头顶。
“这景元子看来还未下降。”楚云舒心中想道,对这将要下降的鬼神景元子,楚云舒经栾香玉的述说,已经有了一个原原本本的了解。
此人是栾香玉的高祖父,昔年巫山派中惊采绝艳的一个人物。他十岁时拜在登龙峰一脉门下,自外家修行开始,十年内踏入内家,又二十年之内进阶先天,纵横天下十五年,之后闭门不出,精修一部《太一九宫元丹诀》,终于在百岁时成就鬼仙,与当时巫山派掌教神女并称二老,可惜如此人物,仍然逃不过生死大限,最终在三百岁时寿终而亡,化为一坯黄土,只留下一缕神念依附于子孙血脉之中。
照栾香玉所言,她的曾祖是景元子二百八十岁时所生,是唯一继承了景元子仙去后遗泽的嫡脉,如今传到她已是第五代,按照古书上“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记载,只要再传一代,昔年景元子留在血脉中的一点遗泽就要消耗殆尽,这个在巫山派中前后延绵数百年的神圣家族就要泯然于众人了。
而栾香玉正是家族五代弟子中唯一能够沟通景元子的存在,也即这个家族的唯一希望。
楚云舒脑子里想着这些巫山派的秘史,对这位即将下降的景元子的状态更多了几分好奇,结合自身的夺舍投胎的经验和尸解仙的修为,他隐隐判断出,这个景元子在二百八十岁时仍要生下一子,目的无非是在进阶尸解仙无望的情况下寄希望于自己死后能将一缕神念依附于血脉之中,用这样的方法苟延残喘,然而这样的方法依旧有着极限,传承于血脉之中的神念经历了五世之后,亦将彻底消散于轮回之中。
而这种消散的倾向,已经毫不例外的逐渐表现了出来,按照栾香玉的说法:二代巫师在祀奉祖灵时还能和他交谈,并指点巫师修行;到了四代巫师时,祖灵的意志已经混乱不堪,唯有涉及《太一九宫元丹诀》修行经验的部分还算清晰;而到了她这里,祖灵除了依旧保持着一点核心的灵明以维持庞大的力量不散之外,其余的部分已经没有思维可言了。
明白了景元子此刻的困境,楚云舒更是希望能和这位百年前天资卓绝的高人见上一面,并无其他目的,只是对同类的一点情感。
楚云舒正思绪联翩,忽然远远传了一阵喧哗声,初时他还不以为意,渐渐的这喧哗声不但大了起来,更是向着池塘这边靠拢。
楚云舒眉头大皱,想起昨日自己已经吩咐过下人,务必要保持周围的安静,如何今天还有人在吵闹?需知这等祭炼巫法之时,最忌讳来自外来的干扰。
栾世明也低声怒道:“云舒,这是什么事?你昨日未曾交代好吗?”
楚云舒面对他的指责,也十分恼怒,却仍然沉住气压低声音道:“师兄你在这里守好,我去看看外面到底是何事。”
栾世明微微点头,双眼中射出冷电一般的精芒。
楚云舒大步向外走去。这冰池苑立在丘陵环抱间,只有东向有一个岔口,被造苑的匠人设成大门。
楚云舒沿着池边卵石铺成的曲径一路往前,才拐过一个弯就见到前边迎面走来二人,一人是个少年怪人,他身穿一件坏色僧袍,手持竹杖,赤足芒鞋,头上留着长发,挽成高髻,非僧非俗,只是少年天庭广阔,眼中晶光湛然,全然不因怪异的打扮削减了自身的风采。
后面一人,却是楚云舒的熟识,书生打扮,手中一根铁笛,不是那位精通紫金手,人称铁笛书生的衡山碧云峰弟子、华荣堂长老刘亨信又是何人?
这二人身后跟着楚阿大,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身上的衣裳也满是灰尘,还破了几处,他畏畏缩缩,似乎是要阻拦,却又不敢上前,只是口中大嚷大叫,方才听到的喧扰声居然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与此同时,作为不速之客的二人也看到了走过来的楚云舒,刘亨信快步跟进一步,对着前面的少年怪人躬身说了一句话,楚云舒听得明白,他说的是“他就是楚云舒”六个字。
楚云舒心中一动,停下脚步,望着来人,虽然眼前的少年怪人灵觉中感应并无敌意,但是只看跟在后面的刘亨信一脸狗腿帮闲的样子,再加上他说的这一句话,只怕这人是……只是预计行程,这人来得何其之快!
少年怪人也停下脚步,含笑望着楚云舒道:“我俗家性于,如今法号晴明,是衡山派碧云峰门下弟子。”
少年话音刚落,刘亨信笑着接过道:“晴明师弟乃是本派真传弟子,一直在本山随家师修行。”说话时神态飞扬,倒好像是他自己是真传弟子一般。
“原来是晴明法师远道而来,冰池陋舍,真是蓬荜生辉。”楚云舒躬身行礼道。顺便向楚阿大等人做了个退下的手势,楚阿大是个有眼色的人,顿时如逢大赦一溜烟不见了。至于刘亨信,楚云舒则是视如不见。
晴明竖掌还礼。神态悠然。
二人见过之后,楚云舒当道中而立,丝毫没有让路引入的意思,反而大声朗笑道:“法师不辞劳苦,今日前来敝处,不知有何见教?”
刘亨信又笑道:“你啰嗦什么,叫栾香玉出来答话。”
晴明回头道:“刘师兄。”
刘亨信连忙低身应是。
“请稍安勿躁。”晴明淡淡吩咐了一句。
刘亨信一愣,旋即闹了个大红脸,却不敢多言,低头讪讪退下。
晴明拄杖而立,丝毫不因为楚云舒当道盘问而生出丁点愠色,他开口道,声如晨钟:“于某此次前来,确有几件事要告诉小友。”他年纪不大,语气却十分老气横秋。
“请法师明言。”楚云舒不卑不亢。
“第一件事是为了天柱峰的李瑶佳师妹而来,太妙师伯托我向你家传话,瑶佳和你订的婚约不变,等师妹二三年后,根基稳固了,就和你成婚。李旭生那里,我已代太妙师伯训斥过他,小友既然未曾真个吃亏,就不妨将心境放开阔些。”晴明竖起一个指头,缓缓说出第一件事。
楚云舒心中凛然,他是尸解仙转劫之身,自然知道衡山派的这种说法大含深意,正和之前他对栾香玉所承诺的“三生白首之盟不论,聊尽一生之欢却可”之语本质一般无二。都是含着俯瞰众生、自然超脱的意味。
“衡山大派,果然不同凡响。”楚云舒心中叹道,面上一片平静,问道:“那第二件呢?”
晴明再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二件,是为着灵应峰刘广泽师兄的弟子王昌文之事而来。广泽师兄正在行百日筑基的功夫,不能受外界惊扰,昌文师侄之死,他还并不知晓。他老师,我师伯何大先生托我向你传话,”晴明学着紫盖峰何大先生的语气道,“王昌文的事,等广泽筑基成功后,自行找他解决,晴明你先去看看,看王昌文是不是在公平比武上败亡的,如果不是,你就废了那小子的武功,押送到衡山来,等我徒弟出关,一掌毙了结恩怨。如果是,你就代广泽和他定下三掌之数,若三月后他能在广泽一掌之下逃生,这恩怨也就算了结了。”晴明说完,笑吟吟望着楚云舒。
楚云舒和他对视,也笑道:“那晴明法师是来和我定一掌之约的呢,还是来押解我的呢?”
晴明闻言苦笑道:“家师伯也算差了,这三掌只怕是要不了你的性命了,三十掌还差不多。不过你武功大有精进的事,我会回去如实禀告家师伯他老人家,小友不可仗着现时的修为就懈怠了啊!”
楚云舒淡淡笑道:“无生剑客纵横湘北,能接他三掌也是一件幸事。不知可还有第三件事?”
晴明竖起第三根手指,缓缓道:“第三件事,是我这师兄的事。”
刘亨信闻言抬起头来,虽然仍不作声,脸色却十分兴奋,以至于看上去有些狰狞了。
晴明慢条斯理的说道:“我师兄奉家师之命,经营青秀山碧云别院,代表的家师的颜面和我碧云峰一脉的风气,他前几日的行事对栾姑娘有些狂勃,这是家师德行不足,教导无方的结果,因此今日我特代家师来向栾姑娘致以歉意。”
这几句话一说,刘亨信脸上兴奋的表情顿时凝结,一张脸顷刻变成了猪肝色,旋而又变成了灰败的颜色,“师弟!”他高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