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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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

  帐内点着昏黄的烛。

  楚北捷牵着娉婷跨入帐门,一眼就瞧见了躺在青丝几乎白了小半的王后。

  这位昔日雍容的一国之后,现在脸色灰白,细密的皱纹被忧愁催生,爬满了曾经精致美丽的脸庞。

  她陪伴东林大王度过了最后的岁月,在东林被荼毒的日子里受尽了煎熬。

  “王嫂。”楚北捷轻轻走到床畔,低声呼唤。

  王后浓密的睫毛微微,她缓缓睁开失去光彩的眼睛,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将眼前的脸看得仔细。

  “是你回来了。”王后微微喘息了一声,无力地吐字,“听说你赶走了围困我们的云常军。”

  “王嫂,你受苦了。”

  王后摇了,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目光转到楚北捷身后,忽地一凝。

  楚北捷有所察觉,向后退了一步,握住娉婷软若无骨的手,让她安心。

  帐内的气氛异常起来。

  王后的目光在娉婷身上停了许久。

  “白娉婷?”她的声音很低,三个字缓缓吐出唇齿,里面藏了咀嚼不尽的过往。

  娉婷躬身,深深行了一礼:“王后娘娘。”

  “白娉婷,白姑娘……”王后道,“请你过来,让我仔细瞧一瞧。”

  娉婷应了,轻轻举步,停在王后床前。

  昏黄烛光下,两人复杂的目光遇到一起。

  她们第一次看清彼此的脸。

  往事随风而去,记忆却难以消退。

  丧子之痛,被虏离开隐居别院之伤,恩恩怨怨中,王后失去了儿子,楚北捷失去了白娉婷,东林失去了镇北王。

  最后,在云常铁蹄大举进犯下,东林,失去了国之尊严。

  她们被命运纠结于一处,伤人自伤,今日,才终于看清对方的脸。

  王后默默凝视娉婷,问:“你恨我吗?”

  娉婷反问:“王后恨我吗?”

  往事,仿佛在电光石火间于脑海深处闪过,一现即逝。

  徒余硝烟寥寥,感叹无数。

  王后将目光从娉婷脸上挪开,落在她身边的楚北捷身上,幽幽叹了一声。

  “大王死前,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王后的眼神寂寞中包裹着回忆,“大王问,如果我们夫妻各自出生在敌对的两个国家,今生能否长相厮守。”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流露着追忆的神情。

  “王嫂是怎么回答的?”许久,楚北捷终于开口问道。

  王后看向楚北捷,唇角逸出一丝微笑,没有回答楚北捷的问题,低声道:“大王一直盼望镇北王回来执掌东林王权。现在,我总算可以放心走了。”

  “王嫂,你会好起来的。”楚北捷半跪在王后床前,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仔细看着这位苦苦支撑东林到现在的深宫贵妇。他们是一家人,许久之前,兄友弟恭,叔嫂和睦,在宫中一同饮宴,登楼台,听歌舞,笑看侄儿们嬉戏。

  “能不能好起来,都不要紧了。”王后淡淡笑道,“镇北王,我们都做过不少错事呢。”

  思及向来对自己信任有加的王兄,楚北捷痛苦地闭上双目,沉声道:“北捷有错,让王兄失望,让王嫂吃苦了。”

  王后幽幽瞥了他们两人一眼,疲倦地合上眼睛,夫君临死前的一幕,从她眼前缓缓而过,跟随其后的,是东林王宫里冲天而起的火焰。

  她长长叹了一声:“天下哪有不犯错的人?”又看向垂眼不语的娉婷,“我和大王难道就没有错吗?当日与云常驸马何侠私下达成协定,用镇北王爱若性命的白姑娘换取云常北漠联军撤退。明知道是错的,但还是做了错误的决定。比较起来,反而是白姑娘,所犯的都是无心之失。”

  娉婷,浓睫缓缓上挑,黑白分明的眼睛瞥了楚北捷一眼,叹道:“王后错了。娉婷知道天下即将大乱,却仍因为心里的怨恨而假死,不愿和王爷解释误会,行事迟疑,致使生灵涂炭。这才是明知道错了,也不肯回头的愚行。”目光与正巧回头的楚北捷颤颤一触。

  漠然和罗尚在帐外屏息等候,心中兴奋的余波久久未散。林里幽深,还未到凌晨,四周一片黑暗,众人的眼中却都灿然发亮,仿佛提早瞧见了明日定会升起的太阳。

  “真的,是真的……”每过一会儿,罗尚就低声喃喃一句,满脸喜色。

  漠然大力地拍上他的肩膀,转头看看四周一同经历多次苦战最终留下来的兄弟们,不久前大家还誓死一战,没想到竟能绝处逢生,都有说不出的欢喜感慨。

  等候多时,帐门微微动了动。

  罗尚霍然从地上跳起来:“出来了。”

  所有人立刻齐刷刷站起来,精神百倍,热切地盯着帐门。

  楚北捷和娉婷出来了。

  “王后已将东林王权交付本王,从现在开始,东林所有兵马听从本王调遣。”楚北捷沉稳从容的声音掠过每个人的耳畔。

  东林大王之后,楚北捷本来就是东林人心中的王位继承人,众望所归,此刻更没有人不接受这个简单的王权移交过程。

  “战情急迫,没有时间叙旧了。”楚北捷抬头看看天色,“云常大军此刻溃散,只是军心乱了而已,实力并没有被削弱多少,他们很快就会重新集结。我们必须在他们大张旗鼓再次进攻之前撤离此地。漠然——”

  “在!”

  “立即整顿队伍,准备拔营。”

  “领命!”

  “罗尚。”

  “在!”

  “你负责保护王后娘娘的安全,挑选稳健的好马,马车上放置软草。”楚北捷低声吩咐,“小心,不要让王后娘娘再受颠簸了。”

  “末将立即去办。”

  楚北捷指挥若定,一口气下了几道命令。这些人都曾跟着他出生入死,早习惯了听他号令,如今看见昔日威武的镇北王回来了,他们顿时找回了主心骨,行动起来分外利索,只听见连串“领命!”“领命!”的应声,众人便纷纷离开去办自己负责的事。

  全营行动迅速,不到半个时辰,诸事打点妥当,各人回来向楚北捷复命。于是拔营飞撤,一路向南边的山峡深入,小心隐藏踪迹。

  楚北捷又另外派出人马,在路上布置种种假象,迷惑敌人,使云常大军不能确定他们的路线。

  当晚行军途中临时休息的时候,楚北捷在空旷的林地里召集所有将领议事。

  楚北捷隐居两年,一复出就为了东林王族被困之危四处奔赚还没有工夫停下来对目前四国的状况做全面了解。

  漠然特地详尽地禀报道:“何侠获得钱粮库的掌管权后,大量增加军队的开销,使云常军在短时间内征召到很多勇猛的士兵,他们由何侠亲自练,又经过多次大战的锤炼……现在的云常大军,再也不是当年那支蛰伏着只求自保的军队了。”

  “而东林和北漠的大军,都已被何侠率领云常大军击溃。”想起眼下四国恶劣的形势,罗尚接着沉声道,“现在唯一有希望可以勉强抵挡云常大军的,仅余归乐国的大军。”

  “归乐目前正在内乱,归乐大王何肃和大将军乐震对峙,他们自顾不暇,哪有工夫管云常的大军?”若韩道,“我在北漠秘密设下了几个征募士兵的据点,自从则尹上将军挑战何侠之后,来投靠的年轻人每天都在增加,目前算起来已有一万多人。只是我们没有兵器,也没有战马。”

  “复闸河之败,彻底损耗了我们东林军的元气,不少士兵看不到希望便逃命去了,剩下的人都在这里。”漠然转头,看看身后冷冷清清的营帐,“算上伤兵,不超过五千人。”

  一阵沉默。

  比起云常三十万人的大军,他们仅存的将士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五千人。

  经过一天的赶路,大家再次见到镇北王时的激动已经慢慢平复。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他们有了可以领兵的镇北王,可兵马从何而来?

  楚北捷沉吟片刻,挥手道:“大家先去休息,明日还要急行军,不能让云常大军追上我们。”

  众人知道主帅需要时间深思,纷纷离去。只有漠然依旧跟在楚北捷身后,像从前那样陪他在睡前巡视一遍营地。

  两人在宁静的晚风中,看着已渐渐微弱的篝火,缓缓举步。

  “你刚刚没有说到臣牟的消息。”

  “臣牟大将军……在云常大军攻进都城时,战死了。”漠然沉重地道,“楚老丞相年老体衰,无法随同我们撤离,听说他不愿被俘受辱,服毒自尽了。”

  两人的心情一样沉重,楚北捷长叹一声,负手在后,继续默默巡视。

  自从楚北捷回来,漠然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私下详谈,心里无数疑问,忍不住道:“王爷,白姑娘她……”

  “她还活着,她原谅了我,回到我的身边。”

  “当日……不是说她腹中已经有了王爷的……”

  楚北捷猛然停下脚步,刚毅的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悲痛。漠然随他多年,极少见这位威严自傲的王爷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暗悔说错了话。

  却听见楚北捷沙哑着嗓子道:“她经历那么多危难,能活到现在已经不易,哪可能保得住孩子?本王……”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紧,“本王不忍问她……”

  那苦命的孩子,多半是不在了。

  他见了娉婷后,连日为了四国的乱况而奔波,从百里茂林到江铃古城,再从北漠到东林,和娉婷细说往事的时间确实不多。

  那么一点点空当,光说甜蜜的话和感激上天都远远不够。而且,他堂堂镇北王,孤身对着敌人千军万马都能面不改色,可每当想提起孩子的问题,却找不到一丝勇气。

  他无法想象,被云常士兵追捕、陷入重重困境的娉婷,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绝望地失去了腹中的骨肉。

  这件惨痛的事,是否已经成为娉婷心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以至于重逢至今,娉婷也闭口不谈?

  楚北捷在自己的外伫立,复杂的心情让他久久无法挪动脚步。

  漠然的疑问,正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极想拔出,但问出这个问题,会不会又对娉婷造成伤害?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爆楚北捷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勾起娉婷一丝伤感。

  那个孩子……不能提起……

  “王爷要在外面站多久?”帐帘掀了起来,娉婷出现在帘内,柔声问道。

  她走出来,牵起楚北捷的手,和他一同入帐,浅笑道:“娉婷向来知道王爷用兵的本领,就算形势再严峻,也不会让王爷烦恼成这样。到底漠然和王爷说了什么,竟能让王爷露出这样犹豫难过的神色?”

  楚北捷握着娉婷的小手,暖玉温香,近在咫超身处极乐也不过如此,这般良辰美景竟要被他心中不得不求证的疑问生生打破。他咬了咬牙,终于下了决心:“娉婷,当日在隐居别院……”

  “王爷,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士兵禀报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楚北捷却不知为何,暗中松了一口气,连忙掀帐而出:“快报!”

  云常都城,满目素色。

  “什么?”身着素服的何侠拍案而起,讶道,“楚北捷忽然出现?!”

  “正是。”传信兵单膝跪下,不敢抬头,“许多士兵都说亲眼看见镇北王在山坡上张弓一箭,就把沉景大将军活生生射死了。”

  “他有多少人马?”

  “沉景大将军手下的士兵都说不清楚。”

  何侠恼道:“两军交战,他从后伏击,杀出来多少人马,怎会不清楚!”

  “启禀驸马爷,当时……当时他们一见镇北王,都吓糊涂了,尚未交战,大军就已经溃散……”

  “混账!”何侠一声喝断士兵的话。

  传信兵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做声。

  “只不过看见山坡上一个影子,还没有交战,上万人马就被吓跑了。”何侠在房中来回踱步,狠狠道,“这沉景带的是什么兵?他就算活着回来,本驸马也要治他一个练兵不严之罪。”

  自从耀天公主死后,完全掌握了云常大权的驸马爷日益阴鸷,目光总在不自觉间流露隐隐狠意,令人不寒而栗。

  传信兵跪在地上,听着何侠在头顶上霍霍来回,心里仿佛揣了一面小鼓,咚咚乱响。忽然听见外面一声禀报:“驸马爷,从东林王宫来的传信兵到了。”

  “叫他进来。”

  房门被推开,另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信兵进来跪倒,气喘吁吁道:“禀报驸马爷,镇北王忽然在东林都城出现,射杀了好几名云常士兵。”

  “什么!”何侠停住,“说仔细点。”

  “镇北王六天之前出现,在东林都城外张弓射杀了几名城楼上的士兵。”

  “怎么不派人去追?”

  “大将军立即派兵马出城追赶,只是镇北王一得手,立即领着身边几骑转身离去,等我们赶到城外,他们已经去远,夜色又深,极难追踪。”

  “夜色?”何侠眯起眼睛,“他是六天前的晚上到东林都城的?”

  “是。”

  何侠看向先到达的传信兵:“你刚刚说,楚北捷在六天前的晚上出现在东林王族藏身的密林附近的山坡上?”

  “是,驸马爷。”

  “这两地相距甚远,楚北捷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这……这……”

  “看清楚他的脸了吗?”何侠问从东林都城回来的传信兵。

  “虽然没有看清,但是据当时在场的士兵说,他身边的人都在大喊镇北王……”

  “蠢材!听见对方叫喊几声就当他是镇北王吗?如此玩忽,岂不误导主将?”何侠喝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拖出去!”

  “饶命啊!驸马爷,饶命啊!属下不敢胡说,万万不敢玩忽!现在东林人都在说镇北王回来了,确有其事,属下一定会查个详细……”传信兵连连磕头。

  冬灼拿着书信匆匆跨进门来,看见一脸铁青的何侠,又瞧瞧拼命求饶的传信兵:“少爷?”

  何侠见他手里拿着军报,定有要事,冷冷下令:“本驸马暂且饶你性命,再犯不饶!下去吧。”

  两个传信兵捡回自己的小命,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少爷,楚北捷在北漠都城出现。”

  “什么时候的事?”

  “六天之前。”

  何侠冷笑:“六天之前,楚北捷在三个地方出现,东林都城、密林,北漠都城——傻子也想得到是怎么回事。”

  冬灼恍然大悟:“有人利用楚北捷的名声,冒充楚北捷,动摇我军军心!倒也是,楚北捷失踪已久,东林王宫被焚,他要出山早就出山了,怎么可能到这个时候才忽然出现?”

  何侠闭目片刻,听了冬灼之言,他睁开眼睛,目光中跳跃着一缕复杂的光芒:“不,若假冒楚北捷便可动摇我军军心,那么云常军攻进东林之初,假冒之事就应该发生了。这恰恰说明楚北捷是真的出山了。在三地同时现身的惑敌之计,正是想骗得我们以为这是旁人冒充的。可惜,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何侠。”

  冬灼大为吃惊,半天才倒抽一口凉气,劝谏道:“如果真是楚北捷本人,少爷是否应该尽起大军,立即赶到东林对付他?”

  “楚北捷善于藏匿踪迹,你可知道若在东林辽阔的荒原上截击他需要多少兵马,多少时间?”何侠俊美清朗的脸暗藏犀利,唇角微扬,“传令,准备行装。我要前往归乐。”

  冬灼一脸不解:“飞照行和商禄两军已经派往归乐,足以对付正处于内乱的归乐,何必少爷亲去?”

  “打蛇要打七寸。冬灼,你可知道楚北捷的七寸在哪里?”何侠明眸一转,高深莫测地看向冬灼。

  “楚北捷的七寸?”冬灼被问住了,一时皱眉苦思。

  何侠见他不解,微微笑道:“楚北捷的七寸,就在‘兵马’二字。”

  一针见血。

  冬灼恍然大悟。

  东林、北漠两国精兵尽失,楚北捷要获得大量精兵,只能打归乐大军的算盘。何侠立即赶去归乐,只要一举消灭归乐大军,就等于击破了楚北捷获得兵力的最后一个机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兵马粮饷,楚北捷能有什么作为?

  就算他是天神,也不可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打赢偌大的云常军。

  定好对铂两人一前一后跨出书房。

  “到这个时候,我还是很难相信楚北捷会忽然出现。”冬灼边走边喃喃,“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候出山?”

  “楚北捷的出现绝不是无缘无故的。”

  “少爷?”

  “必有缘故。”何侠沉声道,精光粲然的眸子幽幽转向后院,影影绰绰中,依稀瞧见娉婷曾住的居所。

  那房门,依然紧闭着。

  天下之大,还有谁,能让绝望隐居的楚北捷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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