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元宵已过,素有“小苏杭”之称的海澄县的街头巷尾依旧沉侵在过年的气氛中。家家户户都贴着门神,刷了春联。北风吹过,时不时的会带来点炮竹硝烟味道,卷走些猩红色的炸裂炮仗后残留的纸屑。
前县丞的王家在这浓厚的年味中越发显得寥寂。因为是丧事后的第一个春节,门前春联用的是蓝纸白字,对联写着:“服丧难还礼,思夫免贺年”。字素是用笔蘸着白粉写成,却写的苍劲有力,来往的行人若是知道这对联是连江名士陈第陈一斋先生之手,说不定会有贪心的人偷偷撕下拿回去收藏呢。
李乐水郭震等人已经从北京回到海澄数日了,此刻的李乐水就在王宅中他原先居住的倒错房里,他刚从宿醉中醒来,直起身摸了欲裂的头。才想起昨夜自己被于一城以及县衙的书办们拉出去喝酒,喝道最后自己酒力不支吐得满地都是,至于怎么回到王宅的就更记的不清楚了。
李乐水正回忆的功夫,春梅端着一盆清水走进屋里,看到李乐水已经醒了,不经笑道:“懒猫,你总算醒了,陈老先生,黄掌柜,郭先生在大厅已经等了你半天了。”
李乐水一听慌忙从床上跳了下,边从春梅手里接过脸盆和手巾,边责怪她:“陈老先生他们有事找我,怎么不叫醒我。”
“是老先生吩咐不要叫醒你,说你旅途劳累,让你多睡会儿的。”
李乐水抹了把脸,又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忽想起自己昨夜醉酒吐了一身,而此时他身上却早已经换了身干净的新衣,不禁自嘲道:“想不到我昨晚喝的这么多,回来倒还知道自己换了身衣服。”
春梅闻言,脸微微一红,伸手帮李乐水把身后的长衫上的褶皱抚平,低声说:“快去大厅吧,大家等着呢。”
李乐水心中一动,也未多想。出了门快步来到了王宅的大厅。大厅内坐着四个人,正首的是老先生陈第,黄明佐坐在旁边,他和陈第一样这个春节都待在海澄县,一起筹划迁难民过海的事宜。下手坐的是和李乐水一起赴京回来的郭震。厅上的最后一位,李乐水不认识,这人三十出头,一米五几的个头,身边放着个斗笠,肤色黝黑,看起来是经常在户外劳作的人。
李乐水进门后,依次给陈第,黄明佐,郭震等人见礼。陈第招呼李乐水坐下,然后给他介绍那位陌生人:“这位是本县的渔民,姓郭名廷”转身又对郭廷介绍李乐水:“这位就是合兴商号的二掌柜李乐水,青年才俊啊,你们多亲近亲近。”
这个叫郭廷忙起身给李乐水行礼道:“小的郭廷见过二掌柜”
李乐水还了,心中疑惑不知找来这个渔夫,要议的是何事。这个疑惑很快就被陈第解开了,他继续说道:“郭廷老弟几代人都在东番附近海域打鱼,和东番人也多有接触,对东番情形最为熟悉,万历三十年,沈宁海沈将军出海东番剿倭,出发前就是请的郭老弟潜入东番,画了情形图,这才一击成功。”
郭廷听到陈第说了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事迹,憨笑起来:“应该的,应该的,那帮倭寇搅的我们是渔不能渔,商不能商,沈将军为民除害,小的自然要跟随出力。”
陈第随即从怀中拿出一张图来,在八仙桌上摊开,说道:“这就是当初郭廷老弟画的情形图,大家都过来看看“。
几个人都围了过来,李乐水一看,图依旧是中国传统的地图画法,画的相当粗略,只标明山川河流岛屿的大致位置。
黄明佐在旁发话:“光看图也看不懂,还是请郭廷老弟给几位讲说讲说。“
郭廷也不推辞,他指着图中一处小岛说道:“这是澎湖,从这里出发一天的功夫也就到了这儿。这叫打狗屿。就是我们世代打鱼的地方了”。
郭震插话问道:“为何叫打狗屿这么奇怪的名字,”
郭廷解释说:“这是他们的社名,番语就叫打狗屿,我们也跟着这么叫”
李乐水这几日来一只私下研究他私藏的地图册,从郭廷图中画的打狗与澎湖的位置来看,这个打狗很可能就在前世的高雄一带。
郭廷又用手在图中画了个圈说:“这一带有,魍港、加老湾,大员、尧港、小淡水、双溪口、加哩林、沙巴里、大帮坑等几十个社,我们都是按照他们的社名来称呼地名。”
陈第问道:“这一带都是可以垦荒的平原吗?”
郭廷拍拍胸脯保证:“这些社我几乎都去过,那都是可以垦荒的平原,很少有山地。除了森林,那还有好多是草地呢。”
李乐水闻:“东番人就不种地吗?”
郭廷听着问,大嘴一咧乐了:“种啊,咋不种。我给你讲这东番人种地,跟我们中国人种地那是大不一样啊。人那叫‘游耕’”
郭震笑道:“只听说游牧的,还没听说游耕呢”
郭廷牛眼一瞪:“咋不叫游耕,人家种田,一年换一个地方。耕地时一年一换,今年种这一块,明年就丢了换了另外一块,五年之内还不带重样的。东番人种地那个叫省事,每年七八月份,社里的娘们们把要开垦的地的荒草割了,割下的草也不收整就直接烂在地里沤肥。到了第二年开春才播种,种些芋薯、大小豆、胡麻之类,有时也种稻米,不过是用来酿酒的。播种完儿那就算完事了,不闻不问,任其田里自生自灭了,一年的收成你们也可向而知了。这不是糟蹋土地吗。”
众人闻言都笑了,黄明佐问:“这样种地,够吃吗?”
郭廷说“那可能够吃,还得打猎,亏得这东番别的不多就是鹿多,漫山遍野都是鹿啊。平时各社是禁止私自猎鹿的,但是到了冬季,鹿下了山,各社就开始围猎了。各社有各社固定的猎场。东番人是女人种地,男人打猎。他们打猎用的是中镖,铁头,藤条编制的柄,有五丈多长。铁头上有倒钩,柄上还栓有铃铛。这样一旦射中鹿,鹿跑都跑不掉,顺着铃铛声就能找到猎物了。”
“男猎女耕,倒是质朴”陈第赞道。
“啥质朴,那就是群野人,我给你们说是,平时他们的女人就弄个草裙围着下身,说实在的啥都能看的清楚的,别说,不知怎么搞的,东番男人漆黑,女人可天生的白,漂亮着呢,可惜啊,就是她们风俗喜欢纹面拔牙,硬把摸样给糟蹋了“。
女人这个话题,总是世俗男人喜欢谈的,郭廷这席话让周围的李乐水,黄明佐,郭震三人脸上泛起一阵淫色。方正的陈第不得不轻咳一声,把几位从不当的遐思中引导出来:
“诸位,郭廷老弟基本上讲的清楚,这东番之地,虽非我版图,但民少而朴,地广而沃。实是上天之厚馈,移民垦荒之事,诸位还要多述己见。“
黄明佐最先清醒过来,说道:“泉州灾民,愿赴东番垦荒的已经造册,共三千三百四十二人,多是男丁,兼有老弱妇孺。近日来我也联络海澄县各处船主,一船载二百到三百人,运送这些人过海需十三艘海船。另外这些人的家当,粮食,农具种子等也需准备,头绪众多啊。“
李乐水也说:“此次赴东番,与何地进港,何地落脚,何处筑寨,一斋先生可有方略?“
陈第手望图中一指,说道:“我看就在大员此处吧,万历三十年东,我随沈将军征讨东番时就停泊于此“
其转身又对黄佐明说:“用船之事,我今日去找沈宁海商议,拨几只船还是问题不大的“。
郭震接道:“不光要借船,还要借兵,沈将军剿倭已是前年之事。倭寇有无复据,不知分晓。另外东番人未归化,也要提防,恐其扰民乱民啊。“
李乐水道:“最好是找人先去大员一探,先做接应,方妥当“。
陈第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说的是,待我见了沈将军后,再做决定。“
几人商议完毕,陈第带着郭廷出了门,去澎湖找老友沈有容。厅内只留下了黄明佐、郭震、李乐水三人。
黄明佐把厅门关好后,对李郭二人叹了口气,说道:“此次赴海移民,花费不赀啊,我联系的船主,出了三人出于大义,免去船费外,其余九条船都开出了价码,光是船费就要近四千两,加上需要采购的粮食,农种农具,器物,所费银子只怕是两万两也挡不住啊,相当于黄合兴号的三分之一身家。“
郭震道:“黄兄轻财重义,救百姓于水火,积德积善,大义之举。”
黄明佐一摆手:“都不是外人,郭兄就不要唱高调了。你我都知道这大义当不了饭吃,此番我听从陈第老先生的劝谕也是有私心的。”
郭震微微一笑,“我也猜到了几分,黄兄可是为此?”。说罢其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