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震所写的这个字是个“倭”。
黄明佐看罢,抬头直直望了郭震,愣了片刻,方说道:“知我者,郭兄也。”转脸看到身旁李乐水还一连茫然的样子,又解释说道:“黄合兴商号多年来全靠在吕宋间来往跑船支撑,盈利颇丰。但此次机易山事变后,吕宋还否与中国商贸实难揣测,需早做计划,另辟商路啊”
李乐水才明白,他们说得另辟商路,就是通倭。不由问道:“我大明不是禁止与日本交通吗,陈老先生初提移民之事时,郭先生不还怕有通倭嫌疑,而不敢应嘛。“
郭震道:“此一时彼一时,陈先生初提移民时,我等尚不知吕宋屠我华商之事呢。现在承接移民垦荒之事,可有俩得。一可救泉州灾民众生,二若真需走到与倭交通一步,远在东番交易也可掩人耳目,降低风险。“
黄明佐接口道:“还有一得,乐水从吕宋带回的烟叶,经过在福州推广,业已在闽传开。你俩不知,在你们上京的日子里,来黄合兴号寻烟买烟的人快把门槛踢断了。但乐水带回那一担烟叶早就卖完了,我上哪里去再变出货来。为这缺货,可得罪不少人呢。八闽地少而薄,不宜种烟,我看待到我们垦荒有成效时,不妨在这东番种植烟叶,可要比从吕宋贩运来的方便多了。”
郭震笑道:“真都买光了?怎么我看见你自己还时不时偷偷躲在屋里抽烟斗啊,不要太小气,也匀给我一些,我这里的存货也快断了。”
黄明佐:“啥都瞒不过你这老泥鳅的眼珠子啊,待会去我屋里取,可有言在先,不能给多哦。”
李乐水无心听这俩老烟枪在这里算计烟叶,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来自前世的他对于要和日本人做交易总是存了些戒心,但确实如郭黄二人所说,真到了那一步,与虎谋皮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第二日,陈第从浯屿归来,同他一起回来的除了郭廷外,还有李乐水的老相识百户于一成。老于一进门就大大咧咧的冲着李乐水打招呼:“李老弟这回咱们又要一块出海了。”
李乐水诧异的望了望陈第,陈第忙给解释说“此次宁海将军愿意从水寨中派十艘鸟船,二百名水卒,以巡海备倭的名义前往随行。于校尉就是带队之人”。
李乐水喜出望外的拍了拍于一城的肩膀说:“有你这于校尉带队,我们就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
于一城嘴一撇,道:“我可是随行,不是带队。沈将军有言在先,此次巡海是以备倭为名,万一有战事,一切听一斋老先生指挥,不可自作主张。”
郭廷在一旁闻言,忍不住的问道:“陈老先生不是读书人嘛,怎么也懂得带兵打仗。”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诸位中除了李乐水外,全都笑了。郭震拍手说:“一斋先生当初可是投笔从戎,在俞大猷大帅帐下学兵法,并为其佐幕。曾因战功升至至蓟镇游击将军。后不满小人克扣军饷,愤而辞职。此当世豪杰,几时可只以书生论之。”
陈第抚须微微一笑:“我有一兄为名陈谷,年幼时家父曾评价我兄弟曰‘谷也狷,第也狂。狷者可毕业文场,狂者令如投笔故事’,于是我兄弟俩,哥哥学文,弟弟习武。未曾想这到了花甲之年,却沉迷音韵小道,反让人错认为儒生了,见愧于家父啊。“
李乐水在旁边暗自吃惊,原只以为这位长脸方眼,垂须过胸的老人是个忧天怜民的大儒,没曾想他竟然也是曾戎马一生的将军。心中对陈第敬重了几分
随后几个人坐下商议,决定先用“合兴号”商船和另外雇的一艘福船,和十艘鸟船运送五六百人前去登岛。安顿之后,无异常,再将其余灾民一次运到东番。
议定后,于一成带着郭廷浯屿水寨点兵遣船去了。而黄明佐和郭震,李乐水,陈第四人都乘船返回了泉州,安排运送事宜。
到了泉州之后,四人从移民名册中挑选了六百名相对精壮的灾民,作为第一批渡海的人选。这六百人分为两条船,分别由陈第和李乐水带队出发,到浯屿水寨再与于一城的鸟船会合,转赴大员。至于黄名佐,郭震等人则留在泉州接应。
接下来的日子里,黄合兴商号采办粮食布匹,开荒用的铁器与工具,上上下下忙活儿的不轻。光砍树用的斧子就打了五六十把,一时间泉州府的铁匠铺里都没有斧头可买。而泉州府衙门自知府张应泰而降,都非常默契的装作对此事毫不知情,不理不问。包括朝廷命明令禁出海铁器的物件被黄合兴商号装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离出海的日子只剩下一天了,在当天晚上本应该早些休息的李乐水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的他在心中默默一算,自己被抛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中不知不觉的居然快接近一年了。这一年中,他南下吕宋,北上京城,就像浮萍一般随波逐流,漂浮不定。冥冥中似乎有双大手在推着他前进,而他又看不到任何方向和道路。不论是在海澄县牢,还是在吕宋,京城里,他都难免有一种的无助感,对事态发展的无助,对自己命运的无助。而这一次移民使他第一次感到有种力量在自己手中,更有种责任在自己的肩上。
想到这里,李乐水心头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澎湃,他做了起来,披上外衣推门走到院中。在月光下,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舒缓一下心情。这是他突然发现,陈第房里的灯光还亮着。他随即走到陈第门前,敲了敲门,问道:“一斋先生,还没休息吗?”
房中传来陈第苍老的声音:“是乐水吗,进来吧。”
李乐水推门走了进来,看到陈第正在书案前书写着什么,便问道:“明日就要出海了,先生怎么还不早点儿休息啊。”
“哦,一时也睡不着”陈第没有停笔,“这些天一直都忙碌采办,今夜儿才腾出空来给这些人编伍。六百多号人,若不编伍,那上了岸还不乱的跟一窝蜂似的。”
李乐水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个编伍法?”
“也没啥新意,依得还是古法,五人为伍,两伍为一什,五什为一队。六百人总共也就是十二队。待上了船,再选出队长,什长,和伍长。上下理顺了方好指挥啊。”
李乐水望着陈第灯光下花白头发,不禁的想向他吐露自己这几日来思考的一些问题,于是他对陈第说道:“一斋先生,乐水这几日心中有一些困惑,百思不透,今日借此良宵想向先生您求教“
陈第闻言,放下笔,一伸手说:“乐水可直说无忌。“
李乐水说:“前几日,我等议,此次移民以安顿为首要,当务之事一是造屋建寨,二是垦荒种地。但这垦荒之田归属是谁呢?要不要向朝廷交纳春秋粮了。“
陈第抚须道:“这个我朝太祖在开国之初就有明令,‘各处荒闲田地,许令诸人开垦,永为己业,与免杂泛差役;三年后,并依民田起科租税。’我等此番垦荒,黄合兴商号,出钱出力当归诸人己业。诸灾民可为佃户。三年之内当无需起科。但三年之后,便难说了。若漳州府前去丈地编册,恐要起科征税。”
李乐水奇怪的问道:“我们此去东番,还归漳州府管辖?”
陈第点了点头“东番虽非我朝版图,但若就近管辖当属于漳州府海澄县辖治。”
他顿了顿,又道:“此次赴大员,固然凶险无数,但若做得好了,不失是开百年之业,没准朝廷会为其开郡立县也不一定呢。”
陈第的这番话倒是出乎了李乐水的意料了,他原本以为组织灾民去台湾开荒种地,土地的所有权是归灾民本人所有,听了陈第这番说法,才知道原来这土地是全归黄合兴号,这些天来他私下里瞎琢磨的土改,均田之类的分配倒是说不出口了。
陈第又留了李乐水片刻,然后把编伍的名册分配于他,说道:“这是你船上三百人的编伍名册,待到上了船,在海上无事时,便可以遴选队什伍各阶首领的人选”。李乐水接过来,会自己房中休息去了。
次日一早,李乐水和陈第辞别了黄佐明,郭震,程子嘉,希尼娅等人,分别带着三百灾民上了各自的船上。
李乐水到了合兴号上,正要吩咐总杆抽调船板,升起碇绳来。却听到这时岸边有人在高声喊着:
“二掌柜,慢点开船,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