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梁,你等着!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孟俭面sè铁青,两眼血红,颤抖的手紧紧攥着一只小肚兜,心中立下毒誓,一定要杀了恶贼司马梁,让他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按理说,他是不该这么想的。因为他并非别人,恰恰是淮南王司马梁的三十六名亲信护卫之一,已经在淮南王府待了整整二十年。铁打的王府流水的兵。二十年来,与他一同进府的护卫们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惟有他一人而已。目前他每年的薪酬是五千两白银,比别的护卫高出许多。平心而论,司马梁委实待他不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本是千百年来江湖人恪守的信条。以前孟俭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为了保护司马梁,他曾好几次差点送掉xìng命。天底下要杀司马梁的人实在太多了。说起来,司马梁的确该杀。他仗着自己戍边有功,又是皇上的表兄弟,一向横行不法,强征暴敛。别说封地的百姓怨声载道,就连孟俭都很觉看不过去。但他与司马梁虽渊源非浅,说到底只是个小小的护卫而已,身份和奴才差不多,在王爷面前怎敢多言?然而,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他的亲闺女被司马梁活活逼死,血海深仇,岂能不报!孟俭年愈不惑,生得彪形虎体,相貌堂堂,凛凛然一个出sè的男子汉,走在街上常引得女子频频回头。但他至今仍是单身,他有个女儿的事,除了好友厉无情之外谁都不知道。司马梁不允许手下的护卫有家室。因为护卫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有了家室,便有了牵挂,危险关头难免胆怯。所以司马梁规定,护卫寻花问柳可以,娶妻生子不行。孟俭就是在寻花问柳时,结识了回chūn楼的粉头沈翠翠。当时沈翠翠豆蔻年华,相貌清秀,十分惹人怜爱,而且入青楼不久,真情尚存。孟俭与她交往数次,竟坠入情网难以自拔。他不愿看着心爱的人遭受蹂躏,于是拿出银两,偷偷替她赎了身。又在城外购置房产,将她安置下来。就这样,孟俭有了一个秘密的家,一有空便出城与沈翠翠相聚,耳鬓厮磨,两情欢洽。不久沈翠翠怀上身孕,生下了一个女儿,小名叫阿莲。三口之家,其乐融融。那是孟俭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但可惜好景不长,阿莲三岁那年,沈翠翠得了一场重病,不治身亡。孟俭只得将女儿托付给盘头村的寡妇刘氏,自己得便就过去看望一下。他虽不能给女儿更多的照顾,但深沉的父爱却与rì俱增。阿莲已成了他生活中惟一的寄托和希望。岁月荏苒,转眼十多年过去了。阿莲在刘氏家渐渐长大,年方二八,已出落得花容月貌,亭亭玉立。从女儿身上,孟俭依稀看到了当年沈翠翠的影子。这让他甚感欣慰。为避免走漏消息,招致仇家暗算,孟俭在女儿和刘氏面前从未暴露过身份,只说自己是做买卖的。今天正值清明,天上细雨纷飞,路上行人断魂。孟俭想起亡妻,亦是满腹惆怅。他特地向王爷请了假,带着香烛纸钱去给沈翠翠上坟,悼念一下这个可怜的女人。上完坟,他顺路去盘头村看望女儿。不料踏进房门,却见刘氏正在那儿哭天抢地。女儿则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块白布。见好端端的女儿突然yīn阳两隔,孟俭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回过神来之后,急问:“出了何事?”刘氏哽咽道:“方才村里来了一个老爷,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阿莲恰巧出门,被他撞上。他见阿莲长得美貌,竟下令抢人。阿莲挣扎逃跑,结果被逼落河中淹……淹死了。”孟俭一听怒发冲冠,顿足咆哮:“那个狗贼现在何处?”刘氏道:“他们一伙刚走不久。”孟俭仓啷拔刀,切齿道:“畜牲!没有王法了!待我追上去,将他剖腹剜心,碎尸万段!”刘氏吓得赶紧阻拦:“万万不可!他手下的奴才一个个如狼似虎,你去了必然枉送xìng命!”孟俭露出一丝狞笑。他的七星刀法凌厉如风,独步天下。假如刘氏亲眼见过,相信她就不会这么说了。刘氏又道:“奴才凶,主子更凶。我说要去县衙告他逼死人命,他竟然哈哈大笑,还说什么县衙太小,要告就到京城去告。”好大的口气!这一带除了司马梁,还有谁敢如此嚣张!孟俭心里忽地一寒:“那狗贼叫什么名字?”刘氏摇头:“只听见随从们称呼他王爷。对了,他手上还牵着一条半人高的大狗。”没错,果然是司马梁!孟俭呆住了,沸腾的热血瞬间凝固,手中的钢刀也铛啷落地。凭他的武功、他的身份,杀任何人都可以,但怎么杀得了自己的主子、防备森严的淮南王?司马梁为非作歹,树敌甚多,天底下想要他脑袋的人不计其数。他自己亦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平时深居简出,难得见他一面。他一旦出行,身边的护卫决不会少于二十名。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个个身怀绝技。司马梁本人曾遍访名师,潜心苦练,武功修为亦深不可测。更可怕的是,他还养着一条异种恶犬,名叫“黑煞”。那畜牲有牛犊般大小,头似笆斗,气力惊人,两排利齿锋利如刀,极凶悍,而且只听司马梁一人驱使,外人难以近身。因此即便是他的亲信护卫,要想杀他也很难。然而,孟俭小肚兜在手,要想不杀他,更难!这只小肚兜是阿莲出生前,沈翠翠在灯下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边缝边哼着欢快的小曲。穿上小肚兜的阿莲软软的,香香的,乌溜溜的眼睛就像两颗黑珍珠,让人抱不够,也吻不够。回想起来,温馨的一幕栩栩如生。闻闻小肚兜,上面nǎi香犹存。如今生命中两个最亲的人先后离去,孟俭心已碎,肠已断,就算苟且偷生,与行尸走肉有何两样!孟俭仰天长啸。司马梁,你这个畜牲!我与你拚了!孟俭脚尖一勾,刀已在手。他走到床前,揭开白布,给了女儿深情的、告别的一吻,然后紧握小肚兜,将辛酸的泪狠狠咽回,大踏步离去,每一步都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刘氏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心里暗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孟俭一路疾行,在三里外追上了司马梁的队伍。司马梁年届五旬,一张白净脸,三绺清胡须,鬓角不见一丝白发,骑在马上腰板毕挺,看上去倒是仪表不凡,自有一副尊贵相。不熟悉他的人,很难将他与“心毒手辣”四个字联系在一起。此刻他马鞭轻摇,正与王府总管戴昌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孟俭瞪穿怒眼,咬碎钢牙,恨不得飞身掠上,一刀砍下他的狗头!这时同为护卫的阎无极发现孟俭,叫了他一声。他却充耳不闻,血红的双眼紧盯着仇人,右手慢慢向腰间伸去。忽然,司马梁侧过身躯,目光流转:“孟俭,你怎会在此?你不是请假外出了吗?”孟俭蓦然惊醒,冷汗一身。司马梁武功高强,身边有众多护卫簇拥着,恶犬黑煞也在近旁,此刻要杀他根本不可能。“孟俭,你的脸sè不对,莫非遇上了什么尴尬事?”司马梁含笑发问,语笃关切,但眼睛里却分明闪过一丝疑虑。由于多年来屡遭暗算,他已变得异常敏感,敏感得近乎变态。孟俭垂着手呆立在那儿。他开不得口,一开口,满腔怒火便会喷涌而出。他并不怕死,怕的是不能报仇。“孟俭,你是本王的亲信护卫,天大的事情说也无妨,本王自会替你作主。说吧,究竟出了何事?”司马梁连声追问,语气中已是锋芒毕露。见孟俭不吭声,总管戴昌又加上一句:“喂,你耳朵聋了吗?快讲!别吞吞吐吐!”孟俭眼看逃不过这一关,心一横,刚准备拔刀拼命,身旁的阎无极忽然开口:“老孟的心事我倒是略知一二。”“哦?”司马梁目光闪动:“你说说看!”阎无极道:“王爷想想,今天是什么rì子?清明!老孟定是刚上坟回来。对不对,老孟?”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借口!孟俭赶紧顺水推舟:“正是。方才属下给爹娘上坟去了。”阎无极打趣道:“清明乃是鬼魂出没的rì子。莫非你遇上了厉鬼,吓得屁滚尿流?”护卫们哈哈大笑。“阎兄休得亵渎鬼魂。鬼其实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孟俭话里有话。司马梁盯着他:“那你为何神sè仓皇、惊魂不定?”孟俭道:“方才属下在坟前烧纸上供,想起自己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心中不禁有些伤感。”“原来如此,”司马梁点头道:“人非草木,触景生情。即便是英雄豪杰,亦在所难免。”戴昌拍了拍孟俭的肩膀:“老孟你放心,你护卫王爷有功,王爷决不会亏待你的。”一次险情擦肩而过,孟俭向阎无极投去感激的一瞥。阎无极平时奉承拍马,狐假虎威,是个十足的小人。孟俭与他从不多言,想不到今rì竟靠他相救。不过他是司马梁的忠实爪牙,孟俭决不会因此把他当作朋友。在这世上,孟俭惟一的朋友便是厉无情,二人交往已有十年。十年前的一天,司马梁见驾后从京城回来。仇家得到消息,在南京栖霞山设下埋伏,准备截杀他。那一战打得异常惨烈。仇家仗着人多势众拼命猛攻,前扑后继。司马梁坐骑被杀,危在旦夕。孟俭为保护司马梁突围,将坐骑让与他,自己挥舞钢刀拼命杀开一条血路。最后身负重伤,倒在草丛中动弹不得。虽然侥幸未被敌人找到,但血流不止,xìng命垂危。幸好,上山采药的厉无情发现了他,救了他一命。厉无情是个江湖奇士,早年也曾单枪匹马,横行天下,做过不少快意恩仇的事情。后来被皇上选中,当了铁血密捕。但不知什么原因,就在最风光的时候,他忽然退出江湖,独自隐居在这山林中。孟俭伤好后,带着金银去栖霞山登门致谢。厉无情却将金银抛进河里,随后蒸蟹烫酒,与孟俭促膝长谈,通宵豪饮。二人就此成为知交。此时此刻,孟俭真想见到厉无情,将心中的伤痛一吐为快。或许是心有灵犀吧,想到厉无情,厉无情居然就真的来了!孟俭随着队伍刚回到王府。门公便告诉他,有位道士来找过他,自称姓厉,是他的好友,并给他留下了一封信。孟俭惊喜万分,忙按照信上所写,赶到望江楼与厉无情会面。chūn雨下个不停。如丝的细雨恍若一道珠帘,高挂在天地间。坐在望江楼上凭窗远眺,只见水天一sè,烟雨空蒙,令人平添了几分愁绪。孟俭迫不及待想见厉无情,但见到了,却又无话,只是将烈酒一杯一杯朝肚里灌,很快,一大坛酒便已见底。他一脚踢破酒坛,敲着桌子大叫:“小二!再来一坛!”厉无情劝道:“这酒xìng子太猛,别喝了吧。”孟俭瞪着一双醉眼道:“为什么不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今rì喝了,不知来rì还喝不喝得成!”厉无情不安地望着他:“你好像心事重重。”孟俭道:“生在这肮脏残暴、暗无天rì的世界上,只有狼心狗肺之人才会没有心事!”厉无情又旁敲侧击:“今rì是清明,可曾去看过沈翠翠?”孟俭黯然道:“看有何用!yīn阳两重天,要与她相会,只有将来到九泉之下了。”厉无情不知其所云,只得摇摇头,从包裹里取出几只美丽的贝壳,说道:“我刚从南海归来,这些东西送给阿莲玩玩。”提起阿莲,孟俭再也忍不住,忽然泪如泉涌。厉无情惊问:“阿莲怎样?她出了什么事?”孟俭哽咽道:“阿莲她……她死了。可怜她一朵花儿刚刚吐蕾,便横遭摧残!天啊!我为何不早去一步!”厉无情追问:“是天灾?是**?”孟俭不答,只是用拳头狠狠捶着自己的脑袋。小二送酒上来,惶惑地望着这一幕。厉无情按住孟俭的手,再三劝慰。孟俭擦干眼泪,捧起酒坛,咕嘟嘟一阵猛灌,直灌得脸sè青紫,眼睛里像是要滴出血来。厉无情叹道:“人生在世,正如苦海泛舟。孟兄,我看你亦是个有缘之人。别当这劳什子护卫了,随我一起遁迹山林,修身养xìng去吧。”他说了这么多话,孟俭的回答却只有一个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