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无情道:“司马梁是个凶狠残暴之徒,我一路行来,听见百姓议论,无不对他恨之入骨。你跟着他,难免有为虎作伥之嫌。”
孟俭切齿道:“正因为他残暴,我才不走!”
厉无情何等聪明,一听此言,已明白了七八分。他盯着孟俭,一字一字问:“你当真不走?”
孟俭亦一字一字回答:“不走!绝对不走!”
厉无情道:“你想想清楚,免得将来后悔。”
“后悔?”孟俭嘿嘿冷笑:“我惟一后悔的,便是追随司马梁,作了二十年狗腿子!”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你了。”
厉无情拎起酒坛,倒满两杯酒,肃然道:“来,我敬你一杯,咱们兄弟后会有期。”
孟俭也不客气,将酒一饮而尽。
厉无情满腹惆怅,眼望窗外喃喃道:“好一派雾锁chūn江的景sè!但不知下次再来,又会是怎样风光?”
一阵沉默,只听见雨声沙沙。
半晌,孟俭忽然问:“我不是一个好人,当初你为何要救我?”
厉无情道:“只要是人,我怎能见死不救?”
孟俭又问:“要是面对一个禽兽不如的恶人,你会不会再开杀戒?”
“不会。”厉无情断然回答:“我已放下屠刀,皈依道门。现在我只救人,不杀人。”
“所以我至今都不明白,我们二人怎会成为朋友?”
孟俭摇摇头,将一只锦盒放到厉无情面前:“这是我历年积攒下来的银票,共五万两,本想作为阿莲的嫁资,现在已经没用了,请你收下。”
厉无情道:“我视金钱如粪土,你难道不知?”
“这些钱不是给你的,是请你代我扶贫救困,做些功德。我跟着司马梁二十年,不知犯下了多少罪孽,不赎一赎,死后必下地狱。”
孟俭将锦盒塞给厉无情,又道:“厉兄,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厉无情道:“请讲”。
孟俭道:“我若死了,请你帮忙料理后事,将我与翠翠和阿莲葬在一起,让我们合家团聚。”
厉无情庄重地点点头:“我答应你,一定办到。”
“谢谢。我知道你决不会食言。”
孟俭站起身,用力握了握厉无情的手:“你这么有情有义的人,怎么偏偏叫无情?”
“假如你有我同样的经历,就不会这么问了。”
“说的是。我已不胜酒力,只能先走一步了。”
“且慢!”厉无情从身边拿出一只小瓦罐:“我也有件东西送你。”
孟俭揭开盖子嗅了嗅:“是毒药?”
“不错。”厉无情道:“南海有一种鱼,叫作魔鬼鱼,尾部的倒钩上有剧毒,你拿着或许有用。”
“太好了!多谢多谢!”
孟俭藏起瓦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是那么狰狞,令饱经风霜的厉无情都不由得心头一颤。
今天这顿酒确实喝得太快、太猛,孟俭虽是海量亦难把持,刚回到府中就吐了,吐得翻江倒海,昏昏沉沉。他想,就这样一醉不醒倒也好,省得再回到这个伤心的世界。但又一想,不能!我若一走了之,将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翠翠和阿莲?
纷乱朦胧之中,忽觉一股香气徐徐袭来,同时有一只手拂过他的脸庞,轻柔而温存。
“翠翠!你终于来了!”孟俭激动地喊了一声,将那只手紧紧抓住:“我知道,你决不会丢下我的!”
“你胡说些什么?谁是翠翠?”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到孟俭耳边。他一惊,使劲张开沉重的眼皮。
站在他床前的是凤娇娇,司马梁的小姨。
凤娇娇和她的名字一样,长得娇小玲珑,艳若桃花,一颦一笑间,无不透出媚人的风情。然而红颜薄命,她过门才数月,夫君便暴病身亡。她成了寡妇,在夫家难以容身,不得不投靠姐姐,也就是司马梁的夫人。不幸的是,一年后姐姐也死了。她无处可去,只好寄人篱下,一过就是八年。如今她已年届三十,却风韵依旧,看外表,最多才二十挂零。
不过外表只是外表,其实凤娇娇由于连遭打击,脑子出了问题,变得有些疯癫。平rì里她总是涂脂抹粉,盛装打扮,手里抓着一把葵瓜籽,边走边嗑,在府中到处游荡。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尤其爱和男子调笑。有人趁机吃她豆腐,她亦不恼。大家都说,她是个花痴。孟俭生得俊朗,凤娇娇也特别爱和他亲近,一见他便纠缠不休。
此刻凤娇娇手中端着一碗醒酒汤,柔声道:“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趁热快喝了吧。”
想到她与司马梁的关系,想到她惊破了自己的好梦,孟俭便气上心头,沉下脸道:“拿开!我不需要!”
“老话说得一点都不错,没成过家的男人,永远都长不大。”
凤娇娇被他言语冲撞,却一点都不恼,仍是柔声细气:“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快喝了它,休辜负我一片好心。”
望着她的盈盈笑脸,孟俭有火发不出,只得勉强接过碗来。
凤娇娇道:“你好像很不开心,谁欺负你了?”
孟俭不答,低头喝汤。
凤娇娇又问:“方才你叫我翠翠,她是谁?”
孟俭心里又是一痛。他把空碗递过去,冷冷道:“这与你无关,请你走吧。谢谢你的汤。”
可是凤娇娇非但不走,反而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我反正没事,陪你说说话不好吗?”
这个女人实在难缠,孟俭又不敢过分得罪她,只能朝她干瞪眼。正在这时,管家戴昌忽然来了。
戴昌这人面无四两肉,两只三角眼,一看便知yīn得很。他平时不苟言笑,城府很深。不说别人,就连凤娇娇都有些怕他。见他背负双手踱进来,凤娇娇起身便走。
戴昌盯着她的背影,直至她转过墙角,方回头微笑:“真是一个风流寡妇!她来此做什么?”
“没什么,说了些闲话而已。”孟俭随口敷衍。
戴昌眯起一双三角眼,缓缓问:“你好些了吗?”
孟俭道:“承管家记挂,睡了一觉,已经没事了。”
戴昌摇头道:“你不该喝那么多酒。”
孟俭道:“难得旧友重逢,一时兴起,便多喝了几杯。”
“什么样的朋友,值得你如此开怀?”戴昌说话仍是不紧不慢,眼睛里却shè出尖针般的光。
孟俭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xìng以攻为守,直接发问:“管家到来有何吩咐?”
戴昌道:“王爷忽然心血来cháo,想要外出狩猎,命我挑选二十名护卫,不知你去得去不得?”
孟俭心中怦然一动。正愁没机会杀司马梁,想不到机会竟送上门来!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说道:“我去!”
狩猎之处位于城外六十里,路不太好走,所以次rì天刚放亮,队伍就出发了。阎无极也在其中。恶犬黑煞由于正闹肚子,没有随行。这真是天赐良机,司马梁今番死定了!
雨后初晴,碧空如洗。这是个狩猎的好rì子。
——也是个杀人的好rì子!
那片猎场是王府的私家山林,有专人照管。场内山明水秀,柳绿桃红,山鸡、野兔、麋鹿等野物随处可见。护卫们簇拥着司马梁进入猎场,起初还能保持队形,不离司马梁左右,后来渐渐兴起,只顾四下追逐猎物,队伍变得七零八落。司马梁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人,孟俭。
孟俭始终跟着司马梁,亦步亦趋,眼不离仇人,手不离兵器,随时准备给他一刀!
忽然,草丛中蹿出一头小鹿。司马梁张弓搭箭,放马直追。孟俭紧紧跟上,打算趁机从背后出手。可是刀刚出鞘,又放弃了。
司马梁曾在塞北征战多年,骑术jīng湛。孟俭自忖马上功夫略逊一筹,此刻出手胜算不大,还是再等一等。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好好把握。
司马梁一箭shè杀了那头小鹿,捋着胡须洋洋得意地问:“本王虽然上了些年纪,骑shè功夫还算过得去吧?”
孟俭勉强奉承:“岂止是过得去而已!王爷马如闪电,箭无虚发,威风丝毫不减当年!”
“你真会说话!这么多护卫中,最聪明最能干的的就是你!”司马梁大笑,又道:“最忠心的好象也是你。别的护卫早将自己的职责丢到了脑后,只有你仍守在本王身旁。”
孟俭谦恭地一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一笑背后隐藏的是什么。
司马梁用马鞭遥指小鹿:“将它拣回来,升火烤一烤,我们二人就着鹿肉畅饮几杯。”
孟俭下马,拣回小鹿。司马梁亲自架柴升火,口中自语道:“此情此景,令本王想起了当年在塞外金戈铁马的rì子,艰苦卓绝,又豪放不羁。那时本王比你还年轻,大有气吞山河的豪情。可惜的是,一盘好棋竟然毁在一个小小的密捕手中,真是命运弄人啊!”
司马梁深深叹息。孟俭问:“谁这么大胆,敢与王爷作对?”
司马梁默默地拨弄着篝火。望着他宽阔的后背,孟俭杀心顿起。司马梁沉缅于回忆中,毫无防备,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孟俭悄悄拔刀,丽rì下划过一道寒光。
为了保护司马梁,这把刀不知曾砍下过多少敌人的头颅。现在,它将要刺入司马梁的后心,为他自己、也为所有的刀下之鬼复仇!
然而,司马梁似乎脑后有眼。就在刀已扬起的一刹那,他蓦然回头,厉声喝问:“你想杀我?”
司马梁内力十足,声若霹雳,孟俭竟被震得一愣,顿感冰凉彻骨。此时回避、搪塞都已太迟,只能豁出去拚个鱼死网破了!
孟俭一咬牙,钢刀正要挥出,不料树林中忽然蹿出两个黑衣人,手一扬,数点寒芒分别向他和司马梁shè来。孟俭顾不得多想,挥刀挡开暗器,人就地滚出。再看司马梁,亦轻展身形,从容躲过。
突如其来的袭击使孟俭出了一身冷汗,也给了他一个回旋的机会。他暴喝一声“刺客休得猖狂”,随即从地上跃起,摆下门户作迎敌状,心中却已作好了见机行事的打算。若来人强悍,正好让他们杀了司马梁;反之,则借他们消除司马梁的怀疑,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两个黑衣人偷袭未果,立即拽出兵器,一把鬼头刀,一根狼牙棒,双双猛扑过来。孟俭一边与使狼牙棒的周旋,一边偷窥司马梁的动静。只见司马梁剑如游龙,连消带打,仅一眨眼的功夫,便磕飞了对手的鬼头刀,再一剑,准确地刺入了他的咽喉。
孟俭心中暗暗叫苦,这等窝囊的刺客他还从未遇到过,简直不堪一击!无奈,他也只能痛下杀手了。这时狼牙棒正劈头打下,孟俭臂上发力,架开狼牙棒,顺势一招紫燕穿云,斩下了对手的头颅。刀快,出手更快。对手反正难逃活命,自己惟一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他的痛苦而已。
黑衣人刚倒下,树林中倏忽又闪出数人,个个身形矫捷,目露jīng光,手中各执奇门兵器,一看便知功力不弱。孟俭恍然大悟,那两个黑衣人不过是陷阵小卒,此刻出现的才是真正的刺客!
这些人逼向孟俭和司马梁。为首的紫面汉厉声断喝:“恶贼司马梁!你的死期到了!”
随后又将铁瓜锤指向孟俭:“还有你!助纣为虐,杀我兄弟,今rì亦狗命难逃!”
孟俭朗声大笑:“废话少说,何不赶快动手!”
下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只要能杀司马梁,我死又何妨!
幸好他没说。就在紫面汉挥起铁瓜锤向司马梁猛砸的时候,林中忽然蹿出一条黑影,体如牛犊,疾如闪电,瞪着一双凶猛的眼睛,狂吠着向这边冲来,正是恶犬黑煞!
黑煞力大无比,瞬间便撞倒了两名刺客,旋即扑向紫面汉,一口咬住了他的右臂,森森利齿嵌入皮肉。紫面汉惨呼,兵器铛啷脱手。与此同时,戴昌率亲兵从林中杀出,护卫们亦纷纷赶来,将刺客团团围住。
司马梁握着带血的长剑,拈须狞笑:“大胆刺客!本王倒要看看,究竟谁杀谁!”
事到如今孟俭方才明白,狩猎只是一个圈套,司马梁早已设下了埋伏。好狡诈!好危险!方才若是将心里话说出口,岂不是抱憾终生!
戴昌手执六棱钢鞭,向刺客喝道:“尔等已是网中之鱼,还不放下兵器,束手就缚吗?”
刺客们一个个面无惧sè,随着一声“放屁”,刀、戟、斧、锤劈面打来。这伙人俱是亡命之徒,武功也不弱,但毕竟势单力薄,一场混战之后,已是非死即伤。
戴昌逼向一名伤者,挥鞭就打。那人不挡不躲,竟举刀猛刺,准备同归于尽。不料戴昌早有防备,侧身躲闪中,一鞭打碎了他的脑袋。阎无极则挥起那柄二十六斤重的巨剑,将一名刺客拦腰斩成两段。剩下的一名刺客两眼通红,疯狂地向孟俭扑来。孟俭心里说声“对不起了”,一刀切向他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