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迎颢气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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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语说:““骑秋一场雨,遍地出黄金。””过了七月天很快转凉,北京城里的梧桐叶也慢慢变黄,飘了满天。

  文锐跟魏叔却习惯了在医馆附近的小饭馆里吃饭,天渐凉中午还是不回家,馥砚心里头不大乐意,诉今却认为甚好,因为戏园总是午后开场,要是在家吃过了午饭再去,只怕耽搁了,魏叔不回来正好没人管,她便天天在外头晃悠。

  一日诉今早早去了戏园,看到老黄他们正在收拾行头,心里一惊,“你们要去哪儿?要走吗?”

  老黄笑着解释,“今日恭王府有堂会,请了我们。”

  诉今“哦”了一声,这个恭王爷是知道的,堂会是什么倒是不知道。

  墨香看了她一眼,“你也跟我们去吧,把你打扮成小厮就行了。”

  老黄觉得不妥,但是诉今却觉得好玩,自己拉了李福要了套男子衣装换上,把头发撒开自己梳了长辫子,带上一个锦缎的小帽,照照镜子,自己不觉好笑起来。老黄看了看,也觉得像个小厮,便由着她。

  坐了恭王府派来的马车,约莫半个时辰才到,恭王府位于什刹海的西南面,大家是从后花园进的,诉今觉得真是眼花缭乱,以为从前在烟台的文家大宅已是极致,今日所见,便是十个文家旧宅也比不得这个王府,绿荫遍地,殿倚乔松,曲径通幽,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其他人也是啧啧声,称莫不是进了皇宫了?

  经过一个汉白玉石的西洋拱门再往东,便到了王府的戏楼,家仆引了大家到戏楼东面三间厢房,这三间厢房便是更衣化妆之用。诉今一直到进了屋子还是蒙蒙的,恨不得多长几只眼睛,把所有风景看遍。

  大家都忙着化妆,诉今心里却在盘算,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场,出去溜一圈应该不会有事情,刚才经过花园,除几个打扫花园的小丫鬟再无他人,她们若问起我是谁,便说是戏班的把鼓落在马车上了。

  打定了主意,趁大伙不注意她开门出来,虽是初秋,门外却一片绿意盎然,诉今看了看西侧的戏楼,听戏园的票友说,谁能到恭王府的戏楼内一坐真是三生有幸,里面屋顶都绘了各色花卉。诉今想着自己是没有这个幸了,等待会开场自己只能呆在小厢房,偷看会被抓到的,再说戏台也是在屋里,也溜不进去。

  那到时候溜不进去,现在呢?诉今突然灵机一动,对啊,现在进去看看也是好的。可是没想到,进是进去了,抓也被抓住了。几个家仆正在楼内打扫,看到她鬼鬼祟祟,两人上来扭了她便往南院走,诉今平日自恃聪明,碰到大小事情都能耍个心眼混过,可是今日却真傻了眼,解释自己是戏班的也没用,“就算是戏班的也是个手脚不干净的,送给林管家发落!”一个家仆恶狠狠斥道。

  诉今被扭着胳膊按着肩膀,身量又小,只能被人往前推着走,眼见着方砖铺成的青路面变成了绿苔芳草遍地的光滑石子路,她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后面两人也差点摔倒,诉今这才直起身来,这时远远看到一个颇为熟悉的锦衣少年,诉今心中一动,想起他来,大喊:“那个豆沙包!豆沙包!豆沙包!”

  “豆沙包”没有理她,家仆却再抓了她的胳膊扭得诉今眼泪都快出来了,那恶家仆边扭边斥她:“你偷进王府也就罢了,怎还辱骂贝勒爷!看来真是活得腻歪了!”

  贝勒爷?诉今不及细想,赶紧大声叫道:“贝勒爷!救命啊!”

  那位贝勒爷这时才听到,走了过来,厉声道:“怎么回事!这小子谁啊!”

  家仆刚要说话,诉今忙高喊:“你忘了?两月前你没钱吃饭,我给你买了豆沙包!我记得你的样子!”

  他一听这话,喝令两人松了诉今,命他们退下了。诉今这才直了身子,揉了揉肩膀,看向那位贝勒爷。不对啊?虽这位贝勒爷与那少年身量相貌都颇为相似,但是诉今肯定并非同一人,是刚才焦急中认错了了。这位贝勒爷年纪更轻一些,跟自己差不多,虽与那位少年面貌有七分相似,却星目璀璨,剑眉薄唇,比那日的温润少年多了几分不羁。

  并非那人为何要救我,诉今有些疑惑,贝勒爷却先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孟诉今。”诉今还是揉着肩膀,心中暗暗骂着那两个家仆。

  贝勒爷这才笑了,“就是你了,六月间你给买豆沙包的那位正是我堂兄,他不便出行,托我找你送你包子钱,想不到特意找找不到,今日竟然在这里碰上了。”

  诉今这才明白,堂兄弟长得如此相像又都气质非凡,也真是少见,这位是贝勒爷,那位是?既然是皇亲国戚,为何没钱吃饭?

  她将心中的疑问说了,贝勒爷却没有回答,引她东走了会儿,再往南走,诉今感觉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再看附近的景物,却已不是花园。

  进了一间门前用一大块怪石雕成台阶的书房,房内开阔,左侧是四五排整齐摆放满满书籍的书架,右侧当地放着一张大紫檀瘿木面书桌,桌上则有一盆嫩黄的文心兰和各式笔砚。贝勒爷让她在西面靠门的一张黄梨木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到旁边,这才说话:“你叫我澂贝勒好了,我堂兄的事情你也不必多问,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无须客气。”

  诉今还是满脑袋疑问,扶着脑袋想了半晌,才说:“你是恭亲王的儿子,对不对?既然我帮的是你堂兄,那你为何要对我好?”

  载澄笑了,“他要我照顾一下你,我就必须对你好,没有为什么的。”

  接着又细细问了她年龄家乡,为什么来恭王府,诉今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人物,便一一回答了。早听说这澂贝勒在八旗子弟中是最为跋扈的一位,诉今倒是没有觉得,起码比他那位堂兄少了几许威严。慢慢倒也放松开来,站起身走向一排排书架,翻着书看,找到没有见过的书便转头问载澄,载澄也都耐心告诉她,并无不知之处。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找出一本《义丰文集》问他知否,载澄马上背了一首《和陶诗》,诉今心中早已暗暗赞叹,本以为他是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想不到竟有如此才华。“借我这本《义丰文集》一读,好不好?”诉今试探着问。

  载澄点头答应,又道:“戏快开场了,不过你可不能进,我阿玛跟我可不同,由着一个小丫头胡来。”

  诉今听了话说是,两人一同往北走,载澄进了戏楼,她回了厢房,还好老黄他们正一遍遍对着唱词,无暇理她。开场后,戏班的人也倾巢而动,只她一个独坐屋里,脑袋里想了半天那位少年是谁,但是自己知道的王爷贝勒不多,也想不出是谁。

  恭亲王一下午兴致高昂,一连点了三出,快到*方罢,载澄特意单独叫了一辆马车送诉今回家。等她到家时天边已是缀着点点星辰。

  魏叔跟馥砚都习惯了,等着她回来吃饭,见到她一身男装倒吓了一跳。诉今只问少爷呢?馥砚回答等不及,他先吃了。诉今吃完饭回到房间,和衣躺着,躺了半晌,坐起身拿起那本《义丰文集》,细细品读起来。读了四五页便读不下去,想着自己一直瞧不上那些王公贵族,现在却跟最最尊贵的一个公子哥儿交起了朋友,再一想到他是恭亲王的儿子,更是觉得不妥。穿了鞋,走到文锐书房,“少爷,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进来。”

  文锐正在灯下读着医书,诉今便坐了旁边的椅子等着,她虽然书读得不少,却从未读过医书,文锐有时候会跟她讨论一下诗词,医学却是没法讨论。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文锐才放下书,抬了眼,“什么事?”

  诉今张了张嘴,却没敢说出口,如果被少爷知道自己与恭亲王的儿子相交,定会把我关起来吧,诉今这样想着,赶紧笑着说:“没什么,就是今天回来晚了些,你没等我吃饭,怕你生气了。”

  文锐淡然一笑,“生什么气,你又不是今日才如此,自己注意分寸就行,快回屋睡吧。”

  诉今应着,转身出了书房,轻轻关紧门,回了屋。馥砚也忙完了家务,站在床边叠衣服。诉今躺回自己床上,又拿起《义丰文集》轻声读了一会儿,见馥砚睡下,自己也吹了蜡烛。

  既是借的人家的书,便不好耽搁太久,一连几日诉今也不出门,只趴在屋里看书,等读完了,又不知道该怎样把书送回去,诉今便读了第二遍,看得有些闷闷的,一日午后拿了馒头撕成一块块喂缸里养的四条锦鲤,鱼儿因为抢食溅了诉今一身水,气得诉今直骂:“再不听话把你们全做成糖醋鲤鱼!你们是北京鱼,不知道我们烟台的糖醋鲤鱼可是最有名了!”

  这时听到一人在门口笑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威胁条鱼做什么。”诉今转头一看,是载澄,便跑到门口,“你怎么自己就进来了?”

  载澄笑着说:“除了皇宫,我随便爱进哪里就进哪里的。”

  诉今一想也是,想请他进屋坐又怕馥砚知道他是谁,馥砚肯定不会对少爷保密的。便拉了他出门,载澄也未理论,托着她上了马车。

  “你想去什么地方?”进车坐好载澄问她。

  诉今反问道,“这车已经走着了,还问我想去哪里?是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笑而不语。诉今却又问,“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载澄这才答道:“我堂兄要我对你好,他说你这样的小姑娘容易得罪人,怕你丢了命。”

  诉今有些不高兴,“我不还活的好好的嘛,再说我不丢命就行了,你为什么带我出去?”

  “今日是堂兄让我带你出去。再者因为我现在很无聊,他说你很有意思,我也认同。”载澄斜倚在马车里,微眯着眼睛看她。

  诉今沉吟一会儿,才说:“我也很无聊,我也觉得你很有意思,我第一次有个同岁的朋友。咱俩做朋友,好不好?”

  “好。”载澄回答地干净利落。

  诉今拍掌叫好,“那这样我下次去白塔寺的庙市,那卖鸟笼的大叔就不会看不起我了,就算我把他的鸟笼全砸个稀巴烂,他也不敢报官,因为我朋友是个大官!”

  载澄翻了个白眼,心想我个堂堂皇孙跟你这儿就这么点用处,这种女子还真是少见。

  这位皇孙大人带她去的却是同兴居,虽然在这家饭馆门前走过无数次,店里的鱼鲜肉香也闻过无数次,却是生平第一次进来。

  俩人还没进门就上来一个点头哈腰的伙计,说的却是胶东口音,“贝勒爷,您平日的雅座早留着了。”便引了他俩穿过里院经过垂花门再往东走,便到了一个设计颇为精巧的小院,院中间一个硬木嵌大理石圆桌,东南角立着一棵桂花树,香气淡雅悠然。

  “贝勒爷今儿吃点什么?”伙计胶东话夹杂着北京口音。

  载澄让诉今点,诉今并不推却,改了福山口音朗声说:“九转大肠、葱烧海参、锅塌豆腐、炸蛎黄,好了就这四样吧。”

  伙计哈着腰后退着出了院子,载澄笑道:“你现在北京口音说的倒好。”

  诉今心想,来了快三年,再不好就成魏叔之流了,魏叔一开口,人家就问他是不是八大居的大厨,他现在最讨厌的就是大厨两个字。诉今也不说话,朝他眯眼一笑,拿了双筷子,开始敲起桌子来。

  大概是来了这样的贵客不敢怠慢,伙计很快一盘一盘往这边端菜,嘴里还说着:“贝勒爷好久不来,这位姑娘又是同乡,这是陆老亲自下的厨。”

  诉今只点头道谢,待那人一出门就问:“陆老是谁?”

  载澄一挑眉,“我怎知他是谁,估计是哪位退隐已久的老师傅吧。”说着夹了一块蛎黄,“嗯,味道很好,你快吃吧,我堂兄说你那天傻傻流着口水站在人家大门前,非让我带你来一次。”

  傻傻站着是有,口水倒是没有,诉今想。但也无暇辩解,自己也夹了块蛎黄,还没尝出味道又去夹大肠。都不错,是多年没有尝过的味道。只有海参却没法吃,那么大一块也不给切开,诉今问:“你看那海参怎么弄?找把刀切开?”

  载澄道:“我怎么知道怎么弄,你是个小丫鬟,你应该知道。”

  诉今苦着脸,“我虽然是个小丫鬟,却从来没有做过小丫鬟的伙计。”

  最后两人无法,只能一大块一大块往嘴里送,弄得满嘴都是油。诉今看到堂堂贝勒爷这个样子,指着他笑个不停。载澄倒也不恼怒,“你照照镜子,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诉今抬起袖子一擦嘴巴,“我不好没关系,我只是个小丫头。”

  载澄看她把月白的袖子擦了一块黄油渍,连连摇头,“你家主人还不把你卖了真是你命大,带手帕了吗?我也要擦。”

  诉今白了他一眼,“要是带着手帕我还用袖子干嘛。”

  载澄甚是无奈,左找找右看看,最后拉了诉今的胳膊,也拿她袖子擦了擦。

  诉今吓了一跳,又马上笑着说:“反正都是脏了的,随便擦吧。”说完又大块大块夹着吃,她这时候觉得,虽然载澄地位高贵,但是跟他一起吃饭比在家舒坦多了,在家要是吃饭不守规矩,魏叔老拿筷子敲她。

  饭后载澄又送她回去,等诉今走到自己房间才发现《义丰文集》忘了还给他,拿了书跑大门,载澄的马车已经不见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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