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以后,远方的天缘泛出一介青蓝色,有云流淌的地方却是澄澈的淡蓝,太阳温和地升起,带着时时都会消退的慵懒和不经意。时间已经过了小暑。上海的夏天跟北京不同,最热的时候一场来自海上的风雨,湿润浇灌,消祛炎热。所以整个夏天湿热潮闷,让人活得像一条搁浅的鲶鱼。
但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我喜欢潮湿的南方,带着发酵和复苏的味道,好像总能酝酿出不一样的故事和美好。
早晨哼着歌去上班,安爷喊我去他办公室。
“胡雨,坐。”
“主编叫我有事儿?”
“你的创意不错,之前做的三期旅游系列刊都收到很好的反响,销量也提升了两成,姚社长很高兴,希望你继续努力。”
“谢谢主编。”
“对了,我看了你的策划,你打算这么快就做西北省份的旅游。”
“是的。”
“那我也就不然弯子了,上次说的经费问题没有解决,杂志社也努力拉过赞助,但是你知道的咱们杂志的销售和名气都不大,这方面……”
安爷低下头用手扶了扶眼镜。
“放心吧,我会想到办法的。主编这么信任我,给我这个版块做,我已经很感谢。”
回到办公区,新一期杂志已经拿到手上,16K大封面、剖光油纸、高仿真印刷,都显示着杂志社对读者的负责和诚意,每个人的努力点滴凝聚才做出这样精致,虽不完美但仍在进步的杂志。
一页页翻看,把一片天空的云朵、一株花的风向和每一个描述性词语都看仔细,生怕不够完美打动,生怕表达不尽心意。也才发现,一个人只有做自己喜欢和在意的事才会变,才会成熟。有时候愿意为一件事不甘心、较真、苛求,也是一种幸福,我好像直到现在才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晚上加班,从公司出来天已经黑透,看着楼上还亮着的灯盏,突然想起在尚九的时候,在尚九我也曾站在楼下向仰望星空一样仰望九楼,直到九楼的那个男人走向我,直到我走向九楼,我才发现,这世间没有够不着的人和事,只要人足够努力。
所以,我就在这里好了,我就在这里等陆青泽回来。
“这么晚还没走?”
“姚社长。”
“要不要一起吃宵夜?”
“谢谢,我习惯太晚不吃饭,怕长胖。”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年轻小姑娘就是讲究,这么瘦还要减肥,真是让我们这些老头子汗颜。”
我嘿嘿一笑。
“那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了,我还要去趟超市。”
姚社长笑笑,“好吧,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一个人走在夜里安静空衢的街道,夜风吹来,有年轻人在路边弹吉他唱歌,我停一会儿,继续走我的路。
我想起在尚九,加班太晚秦凯淳送我回家,带我吃宵夜,带我去郊外看星海湖。我还记得漫天的星光像河流泛光,有种不切实际的迷幻感。那时候真是美好,像个富丽堂皇的梦境。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人在上海,除了亦西,我封闭了对更多人敞开心扉的门。我害怕跟Linda的过节再在这里重演。
可是,我有属于我自己的温暖。
“阿姆,我来啦!”
“囡囡——”阿姆蹒跚着快步来接我。
阿姆抱着我,用她皴皱的脸摩挲我的脸,牵着我的手,用她曾牵着陆青泽走过北京天桥小巷回家的左手,温暖的掌心里也有陆青泽脉搏的跳动和他安静的听从。
晚上,阿姆坐在前院葱茏的绿藤萝架下,我也掇一只小凳,陪她说话。
“阿姆,照片上那个小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乖不乖?”
“阿泽一直都很乖,我有时候叫他乖仔,他很害羞。小时候阿泽性格有些内向,他不跟小伙伴玩,所以没有朋友,放学都是司机接他回来。有段时间,阿泽心情不好,每天晚上都在屋外望月亮,那么小小的人,坐在月亮底下,真是清冷可怜。我喊他回家,他不答应,我就站在屋子看着他。后来他说了,同学都是爸妈来接回家,但他都是司机,同学笑他没爸妈,我说,阿泽你记着,你父母只是生意很忙,他们非常爱你。阿姆也是你的阿妈啊,以后每天我去接你。”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脑袋枕着阿姆的腿。
“阿泽可高兴啦,晚上围着我打转,抱着我不撒手,也不想睡觉,还跟我说了好多学校的事情。我看得出他真的很高兴,那时候我才知道父母没接给他内心带来多少委屈。”
“我去接阿泽,他为了不让我等太久,总是挤在队伍第一个出校门,可是久了他好像又有心事。我猜出来可能是同学笑话他,因为我的瘸腿,我想一定有小朋友笑话他。我说‘阿泽,从明天开始阿姆有事情要忙,就不去接你了,好吗’,小孩子的内心真是单纯,他想了想都快把自己急哭了,说不不,要阿姆去接。可能也是那次他想好了,之后小朋友在我身后学我走路,阿泽也不生气了,有时候还跑过去跟他们走一段路。”
我张大耳朵听,把夜晚的风和小桥流水声都听到了耳朵里。月亮清辉的光芒洒到阿姆脸上,我看到她脸上的幸福满足,像一朵夜里绽放的雪莲。可能在阿姆心里,照顾青泽那段时光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吧。
“阿姆,他小时候是很会表达感情的小孩吗?”
“阿泽好像一直都不太会,很少看出他的喜欢和不喜欢,我记得很少的几次,一次是我答应接他放学,一次是我做的鸡蛋玉米羹。其他时候他总是一个人,把想法埋在心里。有一回考试不及格,老师批评他,他很不开心,但是回家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是夜里他开着台灯很晚才睡,我想是他一个人在难过。那时候真不知道怎么安慰,阿泽好像从小就是看上去很坚强的样子,其实内心还是很需要爱。”
阿姆,我有过这种想法,我曾经想过要陪他一辈子,爱他一辈子,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他走着走着走丢了,我们要在哪个时间点才能又相见呢。
“因为从小接受到的爱不多,阿泽也不太会表现自己的爱,他都装在心里的,我走的时候,阿泽已经上高中,他送我到车站,等到火车开了,他追着火车跑了很远,我看得出他好舍不得,但是他一句都没说,一句舍不得都没说,他害怕说了我就走不了了,你看,他那时就是这么隐忍懂事的孩子。”
阿姆,我懂,我懂你说的。我跟陆青泽认识三年,当我们可以互相去爱的时候,他选择沉默不说,等我知道我该勇敢表白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了。我懂你说的,他多不会表达爱,哪怕只要一句,简简单单一句就好,但是他从来都不会。
“阿姆,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好难过。”
“囡囡,痛是因为在乎。离开北京之后很多年里,我都在想他,想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为他盖被子,做他爱吃的饭菜,有没有人陪他,他长多高了,有没有想我?”
“阿姆,他一定很想你,这些记忆是属于你们两个的,你在怀念的时候他也一定很想念。”
“可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阿泽了,我很想他,我很想去北京看看他,可是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已经不能长途出走。”
“阿姆,您放心吧,他现在一定很忙,等他忙完了一定会来看你。”
“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啦,一定会来的。”
阿姆脸上的慰藉满足,在月光下耀眼温暖。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听到我记忆里最深刻那个人小时候的事情,就好像昨天他还站在我的眼前,就好像明天他就能出现在我面前,远远跑来拥抱我们,说爱我们。我多希望陆青泽快点回来,因为不只我需要他,阿姆也需要他,有这么多人爱他,他为什么感觉不到,他还在哪里游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