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毕周周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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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忍不住会想,陆青泽,当我像跟班儿一样拽你衣裳的时候,当我面对你的目光躲闪不定的时候,当我哭泣你拥我入怀的时候,当我生气你和毕周周在一起的时候,当你找不到我焦急迫切的时候,我们为什么没有像一朵花一样坦开对春天的热爱,我们为什么要死死捂着,一句不说。

  特别是当我每周末去阿姆那里,听他说起你长大的点滴,就像春蚕啃食桑叶一样不尽不休。听她说她好想阿泽,我就会想,如果你还在,我们应该早就一起来看阿姆了,怎么会让一个老人这么想念而无法见呢。

  而每当我这么责怪的时候,我也都会想起毕周周,虽然我已经不生她气,已经可以装作发生过的纠缠撕破像梦一样醒了,但原谅和释怀之间还隔着人心的种种执念。

  原来好的感情也都脆弱,特别是在爱的洪浪面前。我看过多少小说的主人公,为了爱,闺蜜背叛,亲人反目,朋友决裂。我都以为小说太多情,平凡世界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爱恨交错、喜怒无常。而且平凡世界的感情是韧劲强悍的弹簧,而不是薄冰,一戳就破。

  直到我遇到。我才相信故事里的人生原来都是真的。

  有一晚听着雨声,无聊地打开邮箱,应该有半年多没有查收邮箱了,我并不喜欢现代电子科技下的通信方式,就像我作为一个时尚杂志编辑,却从来不用微信、微博、博客这些传播手段,因为我从来不信短暂快速的人心俘获方法。相比电子邮件,我更喜欢古时候的飞鸽传书、彩云寄情。

  打开邮箱,竟看到十几封新邮件未读,都是从来没看到过的邮箱地址。

  我随意点击鼠标,一股热血噌地蹿到脑门。

  “胡雨,我是周周。”

  我搓搓眼睛,继续往下看。

  “写信给你,并不是道歉。

  因为错的人不只是我。如果陆青泽喜欢的人不是你,我对我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感到愧疚。因为世界欠我太多,我欠世界的,只会觉得人生是如此公平。可惜我欠的那个人是你。

  我在进藏的318国道,大雨滂沱,一边是石色□□的高山悬崖,一边是雅鲁藏布江水声滚滚波涛汹涌,在漫长蜿蜒被雨水吹刷的惨白山路上,真的是看不到前路,看不到来路,空荡,冷清,没有一个人在身边。

  我坐在悬崖边上听江水翻腾,那些飞溅的水花打在我的脸上,水声灌满我的耳朵,我只用脚尖轻点,稍微用力,就能全身融入汤汤江水。可是我没有。

  我从外婆家离开来到北京,在亲人、朋友和陌生人海当中穿梭,过所谓的正儿八经的生活,我没有一刻不觉得寂寞,可是在去西藏的路途中,我始终一个人,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安稳、愉悦、清和。

  你看,这是多么奇怪,我也才想明白,为什么我愿意放弃硕士研究生学位,放弃稳稳当当的校园生活,放弃别人眼中的好孩子形象,做一个离经叛道的、背离世俗的我。因为我要的始终是自由,还有陌生和远方带给我的安全感。

  我不相信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世界,我不满意。我不满意我所拥有的世界,我要去看见新的,尝试新的,我渴望新的世界会有温暖而持久的爱。

  这就是我上路的全部理由。

  而不是我对你做的,和你对我影响的。

  2010年3月27日”

  毕周周写这封信的时间是我刚到上海不久,她去我家找过我之后就进藏了。去西藏的路那么遥远偏险,她却一个人出发,我真为她捏一把汗。

  我把身体陷在沙发里,继续看下去。

  “胡雨:

  我又给你写信了。

  多么奇怪,我一路上想起最多的竟然不是外婆、妈妈、陆青泽、欧阳晗或者其他人,而是你。你在我生命中一定扮演过很重要的角色,但我想不起来了。

  我走得越远,越容易忘记从前。从前一定有太多遗憾、错乱和不安,我才肯这么顺其自然,毫不勉强,任由雨水和时光来冲刷,直到痕迹都快消散。

  我已经到了林芝。四月末的林芝,山间坡地草色青黄,太阳照得到的山顶上金光映照,像生命的明亮光彩处,让人仰望羡慕。而太阳照不到山底阴暗处,水雾升腾像梦氲出来的烟华,被水雾笼罩的是一山洼的桃花,粉白硕大的桃花,在暗墨色枝桠,散发幽静寒气和自秾芳华。在群山合围的底部,桃花瓣像被风吹来的雪,一层一层覆盖,一层层明艳,跟群山的强烈颜色对比度,让我的眼睛生疼。那种清冷地热闹,单薄的繁华,一霎时让我泪流。

  胡雨,相比真正寂寞开落、鲜有看客的桃花,我的孤独,是不是只是虚构出来的,是不是只是我的一个没走出来的梦。我在桃花树下站久了,又是一山的潮湿水汽扑来包裹我,我的头发和衣裳都湿透,好像被一场大雨淋过,可是哪里来的那场雨呢。

  我一个人,空落落地站着,等着,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一辆车或一个人,将我捎离。那种境地寒冷独,可是我的内心平静充实,就是那种感觉,那种身处陌生、荒凉、极境,却丝毫不慌张不想逃离的踏实感,鼓动我一个人走了这么久还没有回去。

  2010年4月16日”

  “胡雨:

  我到了泽当。站在旅馆窗外观看这个灯光照亮的小城,有种不切实际的辉煌感,长途跋涉的疲倦和颠沛让我整夜难以入眠,从前的种种像放灯片一样渐次上映,我第一次如此安静而漫长地观看过去的我。

  夜里又是一场大雨,温度降到零下,寒冷和安静让我无比清醒,到最后变成刺骨的孤独,像蚕食桑叶一丝一丝紧扣相逼的孤独,让我裹衣端坐,抽起人生中第一支烟。胡雨,我们的到底要走过多少路,经过多少人事,才能对人生不失望,温暖如故地走完。胡雨,我对人世的放弃感和失落感到底从何而来,为何如此根深蒂固?

  我无数次地在人海中想要逃离,我翘课、打架、叛逆、孤独、冷僻,只是为了不让自己与周围的世界,与我的家庭,与我自己妥协。就像堂吉诃德一次次举着锈铸的剑冲向风车巨人和山谷河流,他必败无疑,我也是,可是如果我们不败,我们对人生的能量怎么释放,我们自以为是的骄傲怎么卸下。但这种徒劳的冲撞有什么意义呢,出口的光照又在哪里,我跟我周旋这么久,为何还是无法牵手言和?

  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我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我还是一个人啊,我是不是真正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毕周周2010年4月13日”

  “胡雨:

  我在桑耶寺旁边的小旅馆住了下来。从清晨到傍晚,看桑叶寺内的金顶佛塔被阳光涂刷,一瞬间金光普照,光芒耀眼。飞鸟嗖地从高树中飞起,落向院墙那边去了。正殿墙上的壁画随着光线明暗相交,松石绿和珊瑚红的色彩依旧清晰可见,色彩丰满,有些画面已经在时光里脱落,留下斑驳墙面和泥土颜色。我在空空的寺内绕着围墙走,脚步摩擦凹凸光滑的石板路,发出空洞没有回响的咚咚声,午后一抹斜阳穿堂而入,正好打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信过任何宗教,但那一刻我突然好想被宽恕、被救赎和佑护。我转着金黄厚重的经筒一圈又一圈走,我脑海里突然就出现我外婆送我走到岔路口,她站在那里朝我挥手,她的白发被风吹起来,我伸手为她别到耳后。我妈跟在我身后那个午后,我回头跟她说,我们回家吧。陆青泽说不爱我那个夜里,我给你打电话说,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他心里只有你啊。

  那些画面好像真的一样,我伸手触摸到的温度都留在掌心里了。胡雨,你相信佛祖吗,你相信人心不可明示的角落可以得到关照吗,你相信虔心拜佛可以得到体谅吗。我开始相信了,否则为什么我所遗憾的事情都在那一刻得到成全。

  我想在这里住下来,我想每天都看着阳光从塔顶穿透人间的样子,我想安静得跟当地人一样,穿藏青色绣花长裙走过柳下,走过泥沙,走过苍凉或是繁华,来这里参拜供奉,祈求安稳平和。

  毕周周20”

  “胡雨:

  我到了拉萨。这个城市古老传说,散发圣洁的光,高处的布达拉宫圣洁不可亵渎,那些洁白的墙和红色屋檐。在这里,能看到蓝到像冰稠一样丝滑干净的天空,我跟随转经和磕长头的信徒,绕着大昭寺一圈一圈跪拜。我的膝盖磕出血,我的双手磨出茧,可是我并不觉得疼,我的心里充满难以言说的喜悦。

  有一天,我磕着长头路过大昭寺正殿,在我闭眼叩拜的瞬间,我看到我的外婆和我妈,她们依然穿着当年的衣裳,梳着当年的发型,用我格外熟悉的声音说,好孩子,该放下了。等我站起来伸手去够她们,她们站在云朵的高处微笑,然后消失不见。那是真的,我真的看到了。所以我一遍遍地磕头,一遍遍默念,我多想再看到她们。

  她们说,该放下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好像一场大雨泼面,身心都洗得干净洁白,如同一面照水的光镜。我想了很久,想起以前的种种,我以为我忘记了的种种,我不再自欺欺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而是可以勇敢面对,我跟从前的我,终于能像好久不见的朋友一样,互诉衷肠,伸手言和,拥抱取暖。

  我想我大概可以放下过去,我从前不敢面对的,不是这个世界,只是我自己而已,所以只要我对我自己敞开,我就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会是好的吧。

  我已经到了拉萨。这个城市古老得像远古时候的梦境,安静坦然,洁白神圣,像一个干净的童话。

  傍晚,我跟着转经的人绕着大昭寺,在八廓街叩拜,一步一叩首,我的膝盖磕出血迹,我的手掌和额头也破皮,可是我渐渐我喜欢上这个仪式。我跪着看那些快步走过的人,他们多像我当年的自己。脚步匆忙,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白天我在东措旅馆,旅馆上空飘满五彩的经幡,墙壁上刻画着来过的印迹。我抬头,就能看到天上的飞鸟和蓝到冰稠状的天空,和干净不拖沓的云朵。一杯酸奶,一盘乳白色奶酪,一壶热腾腾奶茶,让我忘记失去曾经的味蕾和记忆。我抬头久了,都会忘记,时光是以怎么隐忍缓慢的速度流淌过去。

  而我周围的人,都安静行走,悄无声息。在这里来的人都是带着厚重的记忆和脚步来的,我们活在自己的世界,没人打扰,没有喧嚣。我们敞开自己的记忆、表情、感受也不会有人窥探,不会有人惊觉。

  我们都无家可归,却又像找回了自己的襁褓。我比之前更清醒地发现和承认,我并不是会过常规生活的人,可是我依然有我想找寻的栖身之所。

  毕周周18

  “胡雨:

  我在去纳木错的路上,□□破碎的山石悬在我头顶上,稍不注意,塌方滑坡滚石都会让人丧命。沿线路标连续提醒,小心驾驶。我一个人开车前往,深山雨雾葱茏弥漫像一张撕不破的网,恐惧让我身体轻微颤抖。人穿行在危险丛生的绝境会比日常生活里更加清醒自持,剥去浮华璀璨,进入最重要的记忆,我又想起你了。

  是你让我明白人为什么会去爱和恨,让我明白青春为什么如此敏感脆弱、又无比动人,教人依恋。因为人的热情勇敢,甚至疯狂,不计后果,对刹那繁盛的渴望。过去几年里,我做错过,我争取过、失败过,现在想想,有后悔,有遗憾,但却是这些,让我的时光可以名副其实地叫做青春。

  我跟陆青泽注定没有缘分,像宇宙间无数条平行线一样,偶然交织,然后越走越远,山长水长。我从没后悔我爱过他,一定是他打动过我,牵动我对爱的神经,可是,我对他的爱更像是因为得不来,非要跟自己僵持较劲儿,真正的爱的感觉,我从没得到过,当然也无从眷恋。

  我相信我还能爱上这样一个人,或许那个人还是他那一种,虽然已经不是他了。但是我不可能再像伤害你一样伤害另一个人了。我明知道陆青泽爱的是你,可是我那时多么鲁莽狭隘,没有一颗成全的心。

  所以,我会对着圣湖许愿,我会以未来的名义,祝福你和陆青泽,祝愿所有路过我生命的人幸福,祝愿那些被我破坏的时光如今可以得到修复补偿。

  我不知道我还会去哪里,就到这里跟你说再见吧。

  再见,胡雨。

  谢谢你,对不起。

  毕周周2010年6月27日”

  之后是纳木错蓝如璞玉的湖水,密密地泛着阳光,一湖的水波晃动耀眼,湖边是飘着经幡的山,圣湖圣水,真情真意。一个影子在照片底端,我知道她在挥手说再见。

  空空的香槟酒瓶子歪斜在地上,我应该是哭了,她说“再见”的时候,我的眼睛再也看不清一个字。

  内心如同一场大雪覆盖,那种难过像映雪的风,越吹越寒冷,直到后来山河冰冻。我不知道是周周的离开让我难过,还是最终她跟我说抱歉。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也真心为她高兴,没有想到这趟旅行带给她的竟是如此巨大的改变,从前困扰她的,让她无力的,都会在以后的日子被克服了吧。可是如果没有从前的二十四年,周周怎么可能会经历这一切伤害和被伤,抵达现在的清越呢。

  可能所有发生在人身上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与现在不好的自己告别,与未来更好的自己遇见。如果最终结果这样美好,其中过程再长一些、再曲折一些、再等待久一些,又算的了什么。

  我从沙发撑起半僵的身体,看看表,已经凌晨三点多,端一杯红酒好像为了庆祝似得,仰头而尽。周周,要幸福。

  看来再大的恨都会随着时间滑落,升起来的还是爱,这是人生的希望。就像我跟于跃跃,我看她信中的每一句,都像看到她又坐在我面前,微蹙眉,眼睛望着远处,嘴唇一翕一合,说出的话像一条沉船一样无望。我能想到,我伸手摸摸她脑袋,告诉她,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我甚至能想到一切关于她的事。我怀念她双手揣在裤兜走过我,轻轻吹一声口哨的样子,我怀念她为了我,拎一大酒瓶挑战穆娇儿的样子,我怀念她说七岁的时候她被关在冰冷的房子,从呐喊到灰心的样子,我怀念跟她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溜到宿舍楼外的阳台上看星星的样子,这一切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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