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秋天过得很快,大概是因为每日忙碌于工作中,没有觉察到季节的变化,但上海的秋并没有北方的秋鲜明热烈,好像树还绿着、花还开着、姑娘们身上的长裙还未换去,冬天就不知不觉地来了。
我一个人在上海,已经过了大半年,渐渐有种与旧世隔绝的感觉。有时早晨起床,看到窗外红绿衣裳斜斜地挂着,阳光被交错的电线缠绕成麻花,旧巷深深走不到头,担客叫卖豆花或者甜糕,我都有种恍然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苍茫感。
我从不打电话给北京故人,好像在新的地方真要浴火重生、壮士断腕,做一个全新的自己。唯独保持联系的只有我妈和于跃跃,仅仅知道的也不过是我妈现在比以前过得更有滋有味儿,没事儿就拉楼下大妈跳跳广场舞,蹦蹦迪斯科,还学会遛鸟斗蛐蛐儿。我有时笑她,感情我真该早点走,不耽搁您的第二春。她就笑,那可不,这才知道你是妈的拖油瓶儿了。真气得我心里委屈,但转念一想,这样也挺好,起码她不催我回去啊。
还有就是在孟浩和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于跃跃也快到预产期了。想象左边良人相伴,右边娇儿绕膝,中间笑容慈祥的老太太,就是四五十岁的于跃跃,我都有种被幸福撞晕了的感觉。不得不说,真的很羡慕她。
“喂,想什么呢?一脸□□的小样儿。”亦西咣得拍了我的脑门,“上班时间开小差,不怕被骂。”
我摸摸脑袋,嘿嘿一笑,埋头工作。
半年多的系列深度游已经为杂志销量飙升立下大功,安爷对我没少口头表扬。但只有我知道,我们的优势并不明显。就目前来说,我们最大的特点:一是我们能沉下来做旅游,制定并实施游遍全国的计划,而非和其他旅游杂志一样根据季节时段扎堆著名景点,我们能一期接一期稳打稳干。二是我们的撰文角度极具辨识度,相比于其他简单铺排介绍景点路途、交通、门票、花费等信息的旅游杂志,我们选择的是更接近《国家地理》的写法,是叙事而非纯说明,我们带着故事抒写,用心情阐释景色,用故事牵引游走,很有种寓情于景,借景抒情的古诗词意蕴。
之所以这样,也是立足于当下人们旅游心态的变化,很少有人专为赏景而去,更多是散心,寻找情感的暂时寄托处和超然世俗生活之外的灵魂栖居地。很难想象一个只介绍花费和路程的旅行能勾起人们对目的地的向往。这也是当下旅游的新鲜之处,人们玩的是情怀,而非其他触目可及。
我已经开始写下一期的文章。
“胡雨,安爷喊你去。”
“什么事儿?”
“好像北京哪个时尚公司来人了,听说还跟你是故交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时尚公司?故交?难道是尚九来人了吧,怎么可能,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才对啊,难道是秦凯淳,只有他知道,可是他绝不可能直接来公司找我。会是谁呢,来做什么,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到底会出什么事儿。我能感到我的不安像一棵树疯狂生长,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
我整顿整顿衣裳,一步步假装稳重地走过去。
我在安爷办公室门口停下来,我做过最坏的打算,来的如果是公司任何一个跟我熟或不熟的同事,我都会跟他演一出像模像样的相见欢。
但我没想到的是,这最坏的打算都不算坏,因为迎面而坐的那个人是——Linda!
我已经不可能再退出,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她脸上晕开一种狡黠傲娇的笑。
“胡雨,这是尚九来的贵客,听说你们认识?”安爷谦逊地客套。
“是的,我们认识。”我生硬地回应着。
“胡雨,好久不见,你竟然一点儿也没变,这么时尚的上海都没能把你改造一点。”
“我一直都做自己。”
“哟,你听这话说的,好像挺硬气。”
安爷听出来我们话里的火药味,赶紧打断。
“对了,胡雨,叫你过来还有一层意思,尚九想跟我们合作办旅游。听Linda说她们暂时人手不够,想跟我们合作,由他们出资我们出人,把旅游深度游做大做强。我想我们刚好也缺……”
“主编,我们什么也不缺。我不同意一起办,市场证明我们旅游系列已经做得很好,只要继续坚持下去就可以打出招牌,这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把抚养权分给别人!”
“胡雨,你听我说……”
“主编,您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出去了。”
我拉开门。
“哟呵,还挺牛气!你不好好想想,要不是尚九给你平台,你能跳槽到这里?不照照镜子自己几斤几两,在我面前摆哪门谱!”
“Linda,请你自重。这里不是尚九,我不想跟你闹。”
“自重?你好意思跟我说自重,你当初要是知道自重,恐怕也不会被尚九辞退。”
“我再说一遍,我是自愿辞职。”
“说得好听,要不是你做了对不起公司的事,你用得着负疚走人。”
我转身,一步步走向她。
“你给我听好,你做了什么手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不要以为秦凯淳不知道。我们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我们?你跟谁们?秦凯淳是你能叫的?你如果真的以为公司CEO喜欢你,那我只能说你太天真!你有什么好清高的,不过是仗着他耍你的一点把戏。”
“Linda,我不想再跟你说任何话,我以前觉得你虽然卑劣,但还不至于无耻。现在看你真的无药可救。你给我记着,我不合作,不是因为尚九,而是因为你。”
“真是给脸不要脸!”Linda气哄哄摔门而去。
等我缓过来,才发现门外集结的一批公司同事,大家面面相觑,都是惊讶。亦西也在里面,她看我的眼神又同情又复杂,像一把利剑扎在我胸口。
谁也不会相信一面之词,谁也不会相信泛泛而谈,但是平淡的生活里谁都拥有八卦的兴趣,愿意对新鲜的事断章取义,极尽幻想。就好像对这件事,大家怎么揣测一定五花八门。
真没想到我到了上海,依然逃不出一个尚九的影响,我原以为只要远远的不再见一定可以把过去抹掉,我错了,这个世界是如此千丝万缕,网络森严,无处可逃。
我请了半天假,一个人在街上游荡。高大挺拔首尾相接的香樟树遮住阳光,我想起北京的家,我家楼下那排树,也是这样葱茏茂密,把阳光划分成遗漏的点滴。
“喂,妈。”
“雨儿,今天没上班?”
“上着呢,突然想你了。”
“这才难得呢,说吧,发生什么事儿了?”
“你怎么知道?”
“就你那点小情绪,妈还能摸不透。”
“那我就说了,影响你下楼遛弯儿不?”
“没事儿,你捡重点说就是。”
“不是,我说,你是我亲妈吗,不是应该说,妈没事儿,你的事儿就是妈最大的事儿。”
“跟你还矫情那一套管用吗。”
“妈,如果有人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你,你怎么办?”我可不想说具体,我妈也不知道我在尚九发生的事。
“这世上的人各色各样,有人找茬儿也是正常,千万别看得太重。但是记着妈的话,没事儿咱别找事儿,有事咱别怕事儿。”
“嗯,好了,我没事儿了。”
“傻丫头,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老妈再见。”
挂掉电话,心里突然轻松了很多,可能就是她说的有事儿别怕事儿起了作用。
一口气吃掉三个果堡冰激凌,嘴里吐出来的都是凉气。站在路边看车来车往,四面的风将光影吹乱,我裹紧大衣,快步往公司走去。
早早到了,我以为迎接我的会是嘲笑、讽刺、刨根问底,碰到的却全是意外,淑惠姐温和地问我,吃过饭没?Mir郝依旧习惯性地走过我,拍拍我脑袋,说乖。
亦西也还没走,大摇大摆朝我招手“大小姐,杂志都快下场了,你的文章还没写完,瞎跑什么!”
我坐下来,头一低,一串眼泪落在纸页上,晕开一圈圈好看的花瓣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