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了,西伯利亚寒流直捣,北京的冬天生猛凛冽。
我裹紧大衣,快步朝家走去。
脑海里回想起昨天的画面。
“明天我到机场接你。”秦凯淳说。
“谢谢,我想自己回去。”
“胡雨,你是不是不愿意回到尚九?”
“你想多了,其实在哪里工作,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可是在你心里还是不一样?”
“对不起,我不想聊这个话题。”
“那我后天早上在你家楼下接你。”
“不用了。”
“好了,就这样决定了。”
回到北京,要重新面对曾经,我跟秦凯淳好像又走到了一种尴尬的处境中。
我说过没等到陆青泽回来,我是不打算回北京的。可是没想到,秦凯淳还有这么大一股力量再次把我席卷,我对人事的认识仍旧过于天真幼稚。
费力拖着大箱子上楼,按响门铃。
我妈开门那一瞬间,欣喜得不知所措,使劲儿揉眼睛以为是在做梦,半天吐不出个囫囵句。
“我才走了多久,就变得这么没出息。”我抱着她,她比以前瘦多了,她脊背骨头硌痛我的手。
“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吃您做的饭了。”
“真是没出息的丫头!”我妈戳了下我额头,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还走不走?”
“我们杂志社跟尚九合作了一个项目,现在还不知道。”
我妈眼里一闪而过失落,又迅速抽离,怕被我看见。
我走了快一年时间,我妈每天都打扫我的房间,所以当我扑上大床,就软绵绵地睡着了,我听到我妈关灯的声音,听到她在厨房做饭的金属碰撞声,听到她穿棉布拖鞋在屋内小声走动的声音,这些声音让我感到温暖可靠,踏实安稳,我真想起床亲亲她,可是我真的好困。
等我醒来,已经凌晨一点。客厅的灯关着,电视机停台的白星星和哗哗声停在屏幕上,借着电视跳跃的光,我看到我妈蜷缩在沙发上,她耳鬓的头发都白了。那种白像黑夜里的一把剑,刺伤我眼睛,我起身为她盖了一条毛毯。
餐桌上是我最爱吃的烤鸭葱丝卷饼、清蒸鲈鱼和百合豌豆。冰箱里有我爱喝的甜草莓酸奶,脚凳上坐着我喜欢的小熊维尼和机器猫,柜子上摆着我喜欢的吊脚娃娃。
我喜欢的薄荷味洗发水味道,我喜欢的薰衣草洗衣液味道,我喜欢的迷迭香花瓣的味道,我喜欢的热腾饭菜味道充满这间房屋,我贪婪地吮吸、抚摸,我在屋里悄悄挪步,每走一步,每闻一秒,每一次伸手摸到物体的实在感,都一遍遍告诉自己,我回来了,我回家了,我回到我妈身边了,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我又趴在我妈身边睡着了。
等到闹铃响起,才发现我妈已经起床热饭。
“看你昨晚睡得多香,饭都没吃。”
那是你睡得懒,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
“都是我喜欢吃的,老妈对我真好。”我从后背抱着她撒娇。
“快吃饭,今天这么急着上班,都不休息一两天。”
“没办法,公司催得急。”
“没看出来,丫头变得这么敬业。”
“人都是会变得,是不是优秀得你认不出来啦。”
我妈笑得鱼尾纹一颤一颤。
吃完饭,抱了抱她,下楼。
秦凯淳的车正停在我面前。
车门已经打开。
我动作缓慢地磨蹭上车。
“是不是不愿意这么快回来?”
“我没有不愿意,好像一切都是被推动着走。”
“你想要主动选择对不对?”
“是。”
“你觉得是我要调你回来,是不是?”
“是。”
“跟葭音合作做旅游是公司基于市场调研之后董事会做出的决定,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葭音系列旅游杂志在市场的畅销程度你是了解的,被董事会瞄准,也是正常的事。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
我没有搭话,我已经疲倦于猜测。
只想静等事情的真相浮出。
又回到尚九,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归于原位,那些曲折光阴的路途是时间跟我开得玩笑吗。我踏上一步台阶,再踏上一步,脑海里回想起最后一次离开时众人的嘲笑、诋毁、轻蔑像海浪淹没我,我停住脚步,好像光脚踩着荆棘丛,秦凯淳拉起我的手,一步一步带我走进众人的眼光。
一路很安静,直到回到尚旅组,薇薇欢呼着朝我扑过来“听说你要回来了,没想到是真的,快掐掐我!”
我被一把抱住,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围着我们,“胡雨,我说你走不掉的”“终于回来啦,我们想死你了”“你走了,连牛轧糖都没得吃”“这么久,你去哪里了”。
我被包裹着,感受着预想不到的欢喜,内心也被这些生动而滚烫的情意捂热。
秦凯淳要安排我在他办公室,但是我坚持,我回来是做旅游的,不是做秘书。他没有办法,只好安排我在尚旅组原来的位子。
热闹过后,大家开始工作。我觉得少了点什么,一时竟想不起来。
下班,薇薇过来环着我胳膊“喝酒去,我请。”
我笑笑挽着她手一起走了。
后海的酒吧热闹,充满金属、酒杯、音乐和荷尔蒙撞击的快感,那些错落的灯光像一个恍惚迷乱的梦影,雕花桌椅散发时光深处的气息,抱吉他的男歌手用沙哑质感的嗓音演唱:
我们回不去的青春叫时光
我们翻不过的山川叫心田
树叶旋转成相思结
离人吟唱着葬花别
勾勒好了前奏
弹唱不出后弦
是谁反复嘶哑
是谁打破袈裟
是谁执意将错落耦合成段章
还说无关春秋痛痒
如果是这样
我们遗落的爱情呢
我们敲碎的韶华呢
我们等的人是不是还在某年某月
眼眉低垂声音娇嗒笑靥如花
说,官人哪
奴家在此,今晚就别走了吧
……
有人听着笑了,有人却在暗影中哭了。我应该是喝多了,眼眶红了。
“你怎么哭了?”薇薇红着脸问我。
“我没哭,我只是难过。”
“又回到原地?”
“我他妈又不是孙猴子,为什么被施了紧箍咒?”
“胡雨,你没发现尚旅组少了人?”
“可我想不起是谁。”
“你说你这狗记性。”
薇薇仰头喝干一杯加冰威士忌。
“Jerry。”
“天哪!我真是,对了,他人呢?”
“走了。”
“走了?”
“是的。”
“为什么?”
“你猜不到吗?”
“跟我有关吗?”
“当然。”
“不可能啊,我离开尚九以后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生,但是他偷走跟Questin合作材料。”
“我知道,他对尚九功大于过,我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所以你放过了他。”
“是的,虽然我并不知道他这样做为了什么?”
“因为Linda。偷材料是帮Linda做的,她恨你,你应该很清楚,她从来到尚九就喜欢上秦凯淳,却从没获得秦凯淳的爱,而你却一来就让秦凯淳喜欢。如果不赶走你,她永远没有机会。”
“可是Jerry为什么一定要帮她?”
“Jerry跟Linda是从同一个村子走出来的大学同学,来尚九的时候已经是情侣,这点你知道的。Jerry一直觉得亏欠Linda的,因为Linda为Jerry打过胎,虽然后来Linda不喜欢他了,他也一直想着找机会偿还。”
“所以Jerry欺骗我,只是为了偿还Linda。”我突然觉得人事复杂到我脑容量不够,也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
我想起我喊他师兄,想起他拍着我肩膀说相信自己,想起他送我上九楼时的叮嘱,他让我好好得,有任何需要帮忙他都会出手。
可是,这个人呢,这个人陷害我、背叛我,置于无义之地,让我永远背负失败的阴影。
我举起酒瓶,仰头喝干。
“胡雨,他不是故意要陷害你的。”
我早知道是他,可是当我亲耳再听到一遍,还是像被烫伤一样撕心裂肺地疼。
“他走的时候,让我一定要当面跟你说抱歉。”
“他什么时候走的?”
“你离开尚九不久,他就辞职了。开始我以为是出差,直到人力资源部公示出来。”
“可是,我还有话要对他说,他跟我说,每个人内心都有无法被抹平的伤,我们一定要放下,放下……”
“胡雨,你还清醒吗,我还有事跟你说。”
“嗯?什么事啊?”
“我也要走了。”薇薇看着我的眼睛明亮如萤,但我不相信是真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要离开北京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离开北京了。”薇薇额头挨着我额头,我听到她哭了。
“你也要走?”
“我要结婚了。”
“结婚,结婚好!”我已经开始失去知觉,赶紧喝下一大杯冰水,“跟谁呢?”
“上次我们去海南度假认识那个男生。”
“海南度假,哪个男生?”
“就是玩大冒险游戏,坐在我右边那个,他叫许铭画。”
我隐约想起来,薇薇对他说,我怀了你孩子那个脑袋圆圆,眼睛明亮,看起来很晴朗的高个子男生。
“我想起来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晚游戏结束,他留了我手机号码,经常联系我。”
“他对你好吗?”
“嗯。”薇薇捣蒜一样点头。
“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开春。”
“在哪儿?”
“西安。”
“薇薇,我舍不得你。”
“那你一定要来看我。”
“肯定来。”
“胡雨,你也要抓住自己的幸福,我不想看你再漂了。”
“放心吧,我会努力的。”
“我好想陪着你。”
我跟薇薇抱头痛哭。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我的脑袋像被灌了铅般重,咚得撞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