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虽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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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伍德跟着女乞儿进了内堂,内堂比外堂小得多,格局也比较低矮,现在内堂里早已没了佛像,倒是有一张木柴搭成的床板,上面垫着几层破布,那些布料虽然破旧,却洗得很干净,都开始泛白了。

  这年头没有自来水,很多时候一个村子也只是共用有限的几口水井,洗些衣服被褥,通常都是妇人们成群结队到河边洗涤,由于比较麻烦,所以洗衣服的频率自然就低了,普通民众看上去都有些邋遢,可这女乞儿却把自己的屋子弄得这么规整。

  女乞儿大大咧咧的坐到床上,自得道:“怎么样?我这地方还不赖吧?这钟离县的乞索儿,哪个没听过我菜市小旋风的诨号。”

  “就你,还诨号?”白伍德刚想嘲笑一番,可又一转念,这诨号听着怎么不太像是形容乞儿的,反倒像个小偷儿。“你……偷东西?”

  “是,但那又如何?”小乞儿满不在乎,“你说我一个女儿家,成天要饭能养活自己么?”

  白伍德想了想,像她这般境遇的女子,没有沦落风尘,已是十分高尚了。

  既然无法作答,只好转移话题,这时白伍德才想起来,他们互相之间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小乞儿却收敛了笑容,支支吾吾道:“儿家……儿家本姓柳,小字阿萍,却是没有正经名字。”

  “阿萍?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瞅瞅……”白伍德有些不敢置信地道,许是现在的白伍德看上去太怪了些,之前英气勃勃的小乞儿倒像有些怕人地缩了缩脖子。

  白伍德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想多了,这人与夏萍勉强能算上有三分相似而已,还是因为那粗重而充满英气的眉毛。

  “对不起,是我有点儿……唐突了。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叫白墨,北边来的。”

  “白墨?北边来的?”阿萍问道:“你是汉人?”

  “怎么,你不是汉人?”听阿萍一问,白伍德也是不明所以。

  阿萍认真地点了点头,郑重道:“我是南人。”

  “你是男的?”

  “是东南西北的南!”

  听了阿萍这话,白伍德这才反应过来,元朝四等人的分法,第一等人自然是蒙古人,色目第二,而汉人则被一分为二,他们将之前辽金统治区的人称为汉人,南宋统治区的人称为南人,分别为第三四等,而其中南人地位最低,却数量最多,使得元朝的民间矛盾一直十分尖锐。钟离县地处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所辖包括今江苏,河南全境、安徽北部、湖北北部和山东西南部,乃是南北交接之地,四类人等俱有之。

  “你认得字,却不晓历史么?汉人南人都是炎黄子孙,华夏苗裔啊,本是不分彼此的。”

  阿萍却反驳道:“可你们汉人和我们就是不一样啊。”

  好吧,可能女子自古以来就长于文而轻于史,白伍德的前女友夏萍也是这样,她写的东西有时候连中文系毕业的白伍德都觉得钟灵秀美,却对历史没有丝毫兴趣。

  白伍德也不与她辩解,而是与她聊起了之后的打算:“阿萍,谢谢你今天让我填饱了肚子,可我不想一直当个乞丐,你知不知道钟离县里有什么地方可以找些活计来做?”

  “就你这身板,熬得下活儿吗?你是当得了脚夫还是干得了苦役?”阿萍躺在了那张柴草堆砌起来的床板上,两眼看着后堂的屋顶,“要我说啊,你还是跟着小爷混比较有前途。”

  白伍德道:“就算你混成了天下第一乞丐,也还是一个乞丐,容我想想,一定可以想个辙让咱们变成有钱人。”

  “行,那你想吧,我先睡觉了。”阿萍也不管当着个男人的面儿,倒头便睡。

  白伍德无语了,你这是打算让我睡地板吗?

  至夜,阿萍已经睡着,轻轻的鼾声传来,白伍德这才明白自己是多虑了,这个晚上他思绪混乱,根本没有睡意。

  未来,究竟该当如何?

  去考科举?且不说元朝有没有科举,就是白给他一个元朝的官,他乐不乐意做还两说,虽说元清两个异族政权中他最讨厌的还是破坏中华风气最多,让华夏子孙错过了第一二次工业革命的清朝,可他感情上还是不能接受。去投朱重八或许是个好选择,但那个冰冷的女声却说,朱重八已经被抹除了。

  未来还会有那个让人心向往之的大明吗?

  那个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那个七下西洋,扬国威于四海的大明,那个满清叩关,含恨而终的大明。

  在这样的情绪下,对于未来,白伍德还真没有个清晰的认知。重操旧业,办化工厂?基础科技树能不能攀上去暂且不论,就说这第一桶金,他都不知道怎么去弄。

  找人投资,去银行贷款?

  未来的经验,现在能用上的,还真是少之又少。

  “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黑暗中,白伍德倏然站起,他走出内堂,走出这残破的寺庙。

  朗月星稀,微风阵阵,白伍德仰天对月,默然无语。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大都之中,也有一人,与他望着同样的明月,想着同样的事情。

  这人身形直正,高冠博带,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容,一双眸子清澈而深邃。

  “……为青年之际,身虽不贵,但意似不惑,放眼三届,皆苦中渡扼。”

  他口中喃喃,声虽低微,却字字铿锵,仿佛蕴涵着一种独属于心灵的伟力。

  “芸芸之中,众苦煎逼,何谓鸿泽?若失强得?诸君身心坠轮而不晓其圈,宇宙何则?”

  “吾愿穷毕生之力,寻同此教化之圣,施万代之教化,布千世之惠图,普法无量,独身何客?”

  “噫,今于此无人寂夜中,独赏漫天星汉之灿烂。”

  语罢,这人飘然转身,却见这宽阔的庭院之中,又多了一人。

  来人是一女子,穿着一件夹袄,交领左衽,胡风浓重,与男子的汉家古风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眉目殊丽,眸中含情,手中还托着一件皮领大氅,走到男子身前,温柔语道:“世卿,寒夜清冷,小心着凉。披上它吧。”

  那男子接过大氅,叹了口气,有些嗔怪地道:“跟你说过几次了,我不叫世卿。”

  “呵呵,性命、姓名皆是父母所赠,岂能说不认就不认了?奴家知道,你心里藏着事情,告诉我,好不好?”

  男子苦笑一声:“你不会懂的,这次是真的不会懂。”

  “我的家……不在这里……”

  身虽不贵,意似不惑。

  于此无人寂夜,独赏漫天星汉之灿烂。

  如果白伍德听见了这两句话,他一定能猜出此人的身份。

  颜回。白伍德最为敬重的回哥。

  他所低吟之语,正是其十九岁时亲笔手书的咏怀文章,距今已有十余年了。

  怅惘之中,颜回与女子回到屋里,此后如何,旁人再难知晓。

  此方穹顶之下,今夜,有许多人注定无眠。

  不止是白伍德,亦不止是颜回。

  还有老熊、彪子……甚至那个疤瘌脸。

  次日中午,阿萍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这是饿醒的。可她渐渐恢复精神之后,却发现有个男子蜷在地上,仍在呼呼大睡着。

  哦,对了,昨天捡了个汉子回来……瞧着还挺顺眼的……

  “起来啦!”

  阿萍踢了他一下,没反应。

  “快给我起来!!!!”

  这一声怒吼,真如河东猛狮,中气十足,

  “啊?亲爱的,该上班了么?”

  白伍德坐了起来,眼神涣散,垂头丧脑。

  待他看清了周遭景物,心中猛然一震,旋即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白伍德抬头看向阿萍,只见她牙关紧咬,身躯颤抖,那满是泥土的脸颊已经明显看得出裹上了一层红晕。

  “你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了什么?”

  “儿家虽然……那个貌美如花,可你也不用才一天就看上我了啊……”

  “貌美如花?就你这长相,白给我我都不想要……”

  “啪!”

  白伍德一脸奇怪的捂着脸颊,与阿萍一起走出内堂的时候,那两个蒙古人已经不在了。

  “真勤快啊,你瞧瞧人家,瞧瞧你,比我起得还晚,走,跟本姑娘出去讨饭啦!”

  “等一下!”

  白伍德挡在阿萍身前,郑重道:“阿萍,我求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什么事?”阿萍一脸茫然。

  “帮我弄点笔墨纸砚来,我昨天想起了一部电影……不是,是一场杂剧,它让我想到了个赚钱的辙,只不过需要笔墨纸砚。”

  “行,你既然开口了,我菜市小旋风一定帮你!”

  到了钟离县城,白伍德跟阿萍便分道扬镳了,二人约定傍晚时在昨天相遇的那座拱桥处见面。白伍德见天色尚早,便先找了一处闹市,学着昨天的方法,用在寺庙里捡的焦炭在地上写了些形容自己悲惨的语句。

  今日的开门红竟然来自一个回回,这人穿着亮绿色的锦袍,袍上绣着明显带有西亚风格的纹路,头上带个毡帽,深眉广目,肤色微黑,他随手扔了两枚折十的大钱(一枚相当于十文),本来已经拔腿欲走,却又忽然回过身来,用一口流利的汉语道:“朋友,书法不错,怎地沦落至此?你写的,不是真的吧?”

  白伍德抬头,本想作出一幅可怜巴巴的架势,可他怎么说也是当过几年老板的人,眉目气度,难以作伪,只好承认道:“确是虚言。我现如今身无分文,就算回了老家,也报答不了你了,既然被你看出来了,拿走吧。”

  说着,白伍德指了指地上的两枚大钱。

  那回回却朗声一笑:“哈哈哈,出门在外,谁能保证一帆风顺,永不落魄?既然我已施了钱财,那这些钱就属于你了,不必还我。不过,我方才路过官府时,间其门口贴了张告示,好像是在招募吏员,你何不去试试?”

  “哦?”白伍德眼眸一亮,既然是吏员,估计也就是个跑腿抄写的差事吧?这样一来,便不算给元朝当官了。

  白伍德连忙道了声谢,抄起那两枚大钱,便四处打听着钟离县官府的位置。元朝官制,路及以下主官都叫达鲁花赤,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市委至县委书记,乃是一地主官,原则上“以蒙古人充各路达鲁花赤,汉人充总管,回回人充同知,永为定制。”(《元史·卷六·本纪第六·世祖三》)

  可到了县府门,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那些人多数都是一身胡服,还有少数衣着光鲜亮丽,看上去家中一定小有资财。这景象就像后世的人才市场一样,白伍德对明朝历史的了解比元朝多多了,如果是在明朝,一个小吏会被正儿八经有品秩的官员斥为浊流,而且基本是世袭的,民人对这种职务兴趣也不大。

  他往前凑了凑,随便问了一个身着胡服青年:“这位兄台,此地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那人随口答道:“都是来应征的,有个吏员的缺,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吏员很有前途吗?”

  那人一听此问,回头看了白伍德一眼,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之色:“南人?”

  白伍德摇了摇头:“汉人。”

  “哦,我也是汉人,瞧你这么没见识,从小就是乞丐吧?”

  这胡服青年居然是汉人?

  元朝时的北方汉人,果然胡化比较严重吗?

  “非也,我祖籍范阳,书香门第,沦落至此,也是无可奈何。”

  听了白伍德的解释,那胡服青年和气了许多:“我祖上是辽阳行省的猎户,后来转行经商了。告诉你,你要是没有个好根脚(出身,门第),想当官的话,还得从吏员做起。唉唉!怎么关门了?!”

  后面的人群拼了命的往前挤,片刻之后,便都一脸失望的散去。原来缺额已经招满了,这样的机会可是十年都未必能有一次,那胡服青年幽然一叹:“光顾着跟你这乞儿说话了,唉,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

  好吧,天色已然不早,白伍德本也没抱多大期望,他看了一眼天边的夕阳,便寻着记忆里的方向,往昨天与阿萍相遇的拱桥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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