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 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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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已经忘记那天是怎样抱着他下山的,笔直陡峭的天梯一路通到山脚,半道有几次几欲晕倒跌落下去。

  时值今日,每当母亲充满哀伤的告诉他那日的情景,眼眶里便是湿漉漉的泪水。

  那日母亲所受的打击,无疑于一枚原子的爆炸。然而,坚强的母亲还是咬着牙齿,抱着他,迈下万级台阶。无法想象倘使她脆弱点,跌倒在半路,在那样陡峭高峻的天梯上,会是怎样的惨烈。

  母亲每每忆起那天的情景,全身便会不寒而栗。

  她那日在山脚六神无主,端详着怀抱中恬然安睡的他,怆然而泣。山顶的寺院在落日的辉映中,庄严而肃穆。想到老尼最后无奈摇头的样子,她的心便如万箭穿心。

  然而,那日的事,在他听来,想来,却不过平淡无奇的事。

  他无法理解母亲眼中汩汩流淌的泪水,是忧伤的,喟叹的,还是感激的。

  那是一张日渐式微的脸庞,看到纵横横开来的泪水,心中便会泛起阵阵彻骨的悲凉,想来对她,他终是心存愧疚的。

  那日下山后,伴随他童年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准确的印证了老尼的那句预言。

  他的名字最初并不叫康岩。下山后的母亲,希望他能够像岩石一样不畏水火,坚强顽好的成长,所以才将名字更改。

  ******

  两岁那年的白喉,几乎夺去他的性命。

  那是一段恐慌的岁月。

  在母亲的记忆中,苍白的恐惧如同一把匕首,长久的刺留在心头。隔过岁月久远而浓郁的面纱,每每忆起,那道不见天日的伤口,便会再次撕裂开来,绞痛到让人窒息。

  ******

  “如果……今天晚上再不退烧,你们就……准备……后事吧。”

  医生扶了扶黑色的眼镜眶,吞吞吐吐地说。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这对失魂落魄的夫妇,何况那还是一个只有两岁的漂亮孩童。无论换作谁,也无法承受那样巨大的打击。

  医生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也要保重身体。”

  说完,他转过头,迈动沉重的脚步,向走廊尽头晃动的阴影里走去。

  这是他无力回转的事。一行眼泪悄悄的漫过眼眶。他曾目睹过无数次的死亡,唯有这次,让他如此感伤。那个漂亮的婴孩,拥有天使般的脸庞,却要夭折在生命的起点。他努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作为医生,他不能再想下去。

  “刘医生,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他刚迈出几步。便听到了年轻母亲的声音,虽然极力克制心中的恐惧,却无法让声音停止颤抖。

  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红涩的眼睛。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朝那对被古大的悲伤所笼罩的夫妇,心中滑过一丝不安的愧疚。

  年轻母亲的鬓角,不知何时,悄染了一层白色。连续几周的哭泣和忧虑,让原本美丽的她被摧残的满面憔枯。

  丈夫站在她的身旁,空洞的眼神中没有丝毫光泽。她的指甲深深的陷入他的掌心。

  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原本水灵灵的大眼睛,此刻已经红肿为一条细线。干涸的河床深处,断裂的伤口之下,黑色的伤痛岩浆般的涌动着。她再也无法站稳,倒入丈夫的胸膛,急剧地喘息着。

  他转过身。寂静的长廊中,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孩提时的他,每当母亲讲起那天的事,总是满怀好奇的围在膝盖旁,托着圆嘟嘟的脸蛋,一脸朦胧的想探知究竟。但是,年少时的他,听到母亲再次提及那天的事,便会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言不发的,似乎心思根本不在那里。看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母亲便会不由得一阵叹息。

  “后来怎么样了呢?”

  孩提时的他总是沉不下心,焦急地想知道最后的答案。母亲便会把她拥入怀抱,紧紧地抱着在胸前。

  “现在吗,他就钻在我的怀中呢!”

  母亲满面笑容地摩挲着他柔软的头发,一点点地到额头、鼻尖、嘴唇、下巴。

  “妈妈,你说谎,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显然,他对这个答案相当不满意。他一把挣脱母亲的怀抱,站在不远的地方赌气地撅着小嘴。

  母亲的笑容更加灿烂起来,如春日烂漫的山野,散发出迷人的容光。

  其实,即便你知道了结局,又能怎样呢?

  时光终是无法逆转,一晃那么多年,不知不觉地便淌过去了。

  多么巨大的悲伤,多么蚀肠的心酸,多么难耐的疼痛,多么惊恐的挣扎……一眨眼一回眸,轰轰隆隆地便碾辗过去了。

  ******

  “英莲,算了吧,我们可以再要一个的。”

  丈夫心疼地看着满脸憔悴、神志模糊的妻子,又看了看病床上眼神呆滞、高烧不止的孩子,滚烫的泪珠再也止不住地砸落下来。

  妻子长时间没有动静,埋在丈夫胸前纹丝不动。

  一道白光撕破长廊昏暗的面纱,此起彼伏的惊雷在医院上空渐次炸开。

  妻子憔悴的脸颊被闪电映的苍白破碎,丈夫用力摇着妻子的肩膀。

  “英莲!英莲!”

  低沉有力的声音在走廊内炸裂开,他的声音有些微的沙哑,一个本该冷静的男人,在这样冷酷的打击中,隐隐地透露出失措无助。

  ******

  妻子被丈夫从那片黑色的梦魇中唤醒,漆黑的梦魇中,失明的双目让人无法定位自己的所在。她感觉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冷飕飕的盯着自己。浑身都在打冷颤,她突然转过头。

  然而,她背后什么都没有。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缓缓地向眉梢滚落,指心触到上面,粘孜孜的,冷澈澈的。

  他感觉到,一双手从未知的地方伸出,自她的胸膛内伸出,紧紧地锁住她的喉咙。空气一点点的稀薄,憔悴的她已经无力抵抗。

  请你用力些吧,掐的更紧些吧,那样,我就可以沉睡于这片黑暗中,堕入永生的幸福。

  心一点点地枯萎下去,她在心中低语,眼角挂着淡淡的解脱的笑容。

  “妈妈!妈妈!”

  就在她行将闭眼的恍惚中,孩子的哭喊声突然刺入鼓膜。

  挣扎着站起来,头晕沉沉的脚下没有丝毫重量。她伸出手,在漆黑无际的空旷里乱抓。

  “孩子,你在哪里?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已经喑哑不堪,撕裂的声带中烙满血迹和泪水。她竭尽全力想让声音再大一点,可是干涩的喉头,如负千百斤重物,无数根麻绳堵塞在哪里,刚传出的声波,能量消失在不远处空气分子的撞击中。

  那双无形的手,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

  她松了松喉头,吸进几口清冷的寒气,踉踉跄跄的向前冲去。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肉眼根本无法适应,那样短暂而剧烈的光线变化。

  万分之一秒的罅隙中,原本漆黑的暗室里,陡然灌满白色的光芒。说那是暗室,是因为在漆黑中,你总以为一切会有尽头,那是人心深处本能的怀疑和乐观。

  但是,当她把手臂从眼前一点点拿开,一点点去适应那片白色时,绝望如电流般从脚底窜至颅顶的天门穴。

  那是一望无际的白色,白色的天穹,白色的大地。没有丝毫杂色的白,没有尽头的大地和天空,看不到天空和大地一线的接壤,平行的白色无尽的向远方延伸。

  在那样的梦魇里,眼睛不会失明,却有比失明更恐怖的,那便是失焦。

  你可曾想过,明明能够看到一切,却又看不到尽头,还不如一只四下乱撞的绿头苍蝇,至少它还有地方可撞,而自己却不能,没有丝毫目标的忧慌。

  绝望化作一尾细蛇,钻入她的头颅,一寸寸地吞噬掉她稀薄的思想。

  她瘫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眸望向苍穹深处。恐惧对她早已失去了意义,更深的绝望通过全身的经脉,一浪接一浪地传至大脑……

  思想正在一寸寸地麻木掉,仅剩一尊植物般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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