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信华多年不曾回家乡,原以为早已人非物也非了。没想到凭着当年的记忆,居然还很顺利地找到了爹娘的安葬之处。
叶少丰惊讶地看到墓前摆放着果品和糕点,还有因为下雨而未被烧尽四处散落的纸钱。
姚信华只是默默地蹲在墓前,将歪倒的祭品重新摆放整齐,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叶少丰也如是蹲了下去。
她始终没有开口,他也将话默念在心。
拜祭完毕,两人默默并行而去。
清明时节雨纷纷。就像是思念亲人的泪,每当触及到心中的记忆,就会绵绵地落个不停。
“这坟是我的奶娘帮我立的。我家惨遭灭门,官府虽立了案,却始终查不出所以然。我一个孤女,自然也无力替爹娘处理后事。我一岁时的奶娘听说了我家的事,特地从乡下赶来把我接回家照顾,还帮我给爹娘下葬。下葬的花费都是平日受我爹救治的乡里乡亲凑的。爹他一生为善,总算没有被人辜负。”眼睛一眨,便滴下泪来。
他举手替她拭掉。“那你怎么会变成乞丐的?你奶娘家里又有变故?”
“不,是我自己跑出来的。”她跟奶娘一家只生活了不到一个月。
她夜夜睡不安稳,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奶娘和她丈夫的对话,也是某一次半夜醒来偷听到的。
“她爹是得罪了宫里的要人才招致杀身之祸,官府根本不是查不出凶手,而是不敢查!”刻意压低地,那是奶娘丈夫的声音,“再留着她,迟早我们也会惹火上身的!”
奶娘嘘了一声:“你小点声!做人要知恩图报!要不是华大夫,你们方家早断子绝孙了!”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听,脑子乱哄哄的。第二天起来,她觉得除了奶娘以外,其他人仿佛都在用一种看麻风病人似的眼光在注视着她。
早慧的她很快便做出了离开的决定。
并非是感到世态炎凉、人情淡薄,而是若果真累得奶娘一家遭受同样的惨事,不如她一个人自生自灭来得好。两害相权,则其轻者而为之。爹娘对她的教育中,从没有“损人利己”四字。更何况,她相信自己一个人能行。
“你一个人?”
不喜欢他一脸严肃外加语气沉重,她吸吸鼻子,眉毛一挑,挤出一个笑容:“怎么?想听我的奋斗史?”
他不领她想活跃气氛的情,依然正正经经:“愿闻其详。”尽管她不说,他也能想象出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只身流浪会遭受多少苦难。他让她说,只不过是想让她多依赖他一些。
可惜姚信华不配合:“如果你叫我一声好姐姐、姐姐大人,我就考虑考虑告诉你。”她时时刻刻念念不忘,一天提一百八十次也不会烦。
叶少丰左眼一个“做”字、右眼一个“梦”字。
他要让她知道:童养夫是有骨气的!
“假男人!”“死人妖!”“笨蛋!”
本是想怀旧,也顺便带叶少丰看看她生长的地方,没想到却在漫步的途中遇到一群孩子在打架。
“我娘说你连不会下蛋的母鸡都不如,因为你根本就不男不女!恶心恶心!”
好几个男孩子把一个很瘦弱的男孩子围在中间,又是谩骂又是踢打,还有人往他身上丢泥巴。被欺负的男孩子毫不示弱,也抓起一把泥巴丢在欺负得最凶的男孩子脸上,然后飞身把他扑在地上一阵暴捶。被扑倒的男孩子显然力量更大,没多久就反下为上,把瘦弱的男孩子压倒在地,坐在他身上,准备报复回去。
站着的男孩子中不知谁提议:“把他的裤子扒了!看看他究竟怎么不男不女!”
其他人立刻附和:“好啊好啊!”
一直不吭声忍耐着众人欺负的男孩子终于尖叫出来:“不要!住手!”
但毕竟寡不敌众,眼看着就要被人侮辱——
“住手!”
叶少丰一手拎起一个坏小子。姚信华则是干脆一脚把骑在人家身上的那个男孩给踹了出去,然后像老母鸡似的把被欺负的那个护在怀里。
“人妖的同伴来了!快跑!”以多欺少以强欺弱的人若是看见比自己更强的人,通常会跑得很快。所以,一帮男孩子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要不要紧?”姚信华忙要检查男孩子身上的伤,却被一把推开,幸亏被叶少丰及时扶住,才不致跌倒在地。
“不用你管!”他紧抓住自己的衣襟,警惕地看着他们。
姚信华放柔表情,以一种很温和的语气问道:“你是女孩子吧?”
“不是!不是!不是!”那孩子发了疯一样地否认着,“我是男孩!不是女孩!”
“我是想帮你!”她上前抓住那孩子的手,“相信我,我不是要欺负你,我可以帮你。”
那孩子愣住了,眼力的警戒变为怀疑,又带着一点点期待:“真……的?”
姚信华毫不犹豫地点头:“你爹娘知道你身体的事吗?他们怎么说?”
孩子面上一片阴霾,“他们说我比赔钱货还不如,每天打我……”
姚信华眉头一皱,随即展开,“我想帮你看看伤,先跟我们回去好吗?然后我送你回家。”
孩子只是猛。
姚信华捧住那孩子的脸:“听我说——你这可以说是一种病也可以说是生错了。但绝对不是你的错。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父母好好谈谈,如果他们能接受就最好,如果不能,我会再替你想其他办法。先跟我回去,我帮你治伤,好吗?”
“……嗯。”
“少丰你先出去。”一回到临时的住处,姚信华就把叶少丰赶出卧房。叶少丰以眼神询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只说呆会儿再说,还叮嘱他去买一身女孩子的衣服回来。
叶少丰去了,只剩下姚信华和那孩子在一起。
“你是女孩,对不对?”同样的问题,但这一次是确认。
那孩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点了头。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吗?”
像是很嫌恶似的,她沉着脸答道:“阿香。”
姚信华笑了:“你可能不喜欢你的名字,但暂时我也只能这么叫你了。解开衣服给我看看好吗?”
阿香皱起眉头,眼中又堆满防备,但终于还是在姚信华温和而带着鼓励的目光中,缓缓褪下外衣,里面穿着一个肚兜。
看到阿香的身体,这回换姚信华皱起眉头了。
瘦弱的身体上到处是被殴打的伤痕,新伤旧伤,青青紫紫。
“坐在凳子上,我给你擦药。”
姚信华从包袱里拿出活血化淤的药酒,倒在手掌上,小心地在阿香身体上揉擦。
“你的身体是女孩,但你却总想做男孩,是么?”
“你怎么知道?”阿香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惊讶。
“我大哥告诉我的。他说这世界上偶尔会出现生错性别的人。身体是男人,心里却是女人。或者身体是女人,心里却是男人。当然还有雌雄同体的怪胎,大抵都活不成……”但凡畸形的胎儿多遭父母抛弃,能平安长大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而身心性别不一致的孩子则多在长大以后才会显露出来,若本人忍住便罢,忍不住则难免遭人唾弃咒骂。所以她才根据那些男孩的叫骂大胆猜测,这被欺负的孩子多半是女体男心。“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在不对劲的?”
阿香摇。“不知道。我只是从小就喜欢跟男孩子一起玩,喜欢做男孩子做的事,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我爹娘打我骂我好多次,要我学女红、安分守己呆在家里,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对女孩子的事情也不敢兴趣。再过两年我就要到嫁人的年纪了,但是我一想到要像我娘那样给别人做老婆,我就受不了!”难得遇到可以一吐心声的人,阿香越说越激动,如果不是姚信华略用力按着她肩膀,恐怕就站起来了。
“女孩子的事情”么?呵,那叶少丰又算什么呢?明明从内到外都是毋庸置疑的男子汉,却被她逼着学习如何伺候“姐姐大人”,女红做得比女人还精致。可见以喜好和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来划分男女,并不绝对正确。
姚信华笑在心底。
“阿香,我会跟你回家,跟你父母谈谈。你也再给自己两年时间,试着去适应女孩儿的身分,尽你该尽的孝道。如果还是不行,你就离开家,来找我吧。”不论哪朝哪代,异类都很难见容于世间。若不幸生为异类,又不能独自生存,就只能努力随众了。“我想到了!如果你不喜欢阿香这个名字,那我替你换一个怎么样?”
说着她翻出纸笔墨写了一个字出来——
阿香与那个字面面相觑,互相不认识。
“这个字也念‘香’,但不是花香的香,而适乡的乡。听起来虽然一样,但意思大不相同。从今天开始,你就叫‘阿乡’,如何?”字音不能代表字义,皮相也不能代表人的魂灵。
阿香,不,阿乡,终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