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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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云:春眠不觉晓。

  常言又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冬三月。

  所以说这人本就是好睡的。冬天是冻手冻脚,故而爬不起来。这春天则是天暖地暖,头脑昏昏。但是罗夫子不一样。不论春夏秋冬,他一向闻鸡起舞,勤读不倦。

  常人皆春天厌起,唯有罗夫子十分可喜渐暖的天气,每天都是早早便出门去了。

  对这件事,一向睡到日上三竿的姚信华有些不能理解。

  碰巧这一天,一向睡到日上三竿的姚信华居然早早醒来,而叶少丰则难得的安睡未醒。于是乎,姚信华小心地绕过叶少丰,下得地来,准备去看看厨房是否已经烧好了热水。却看到罗夫子鬼鬼祟祟地抱了一大包袱东西,正要出门的样子。如果是早起晨读倒还罢了,在自己家里还一副做贼似的样子,可就值得推敲推敲了。

  也合该罗夫子倒霉,被他迎头撞上克星。

  “罗夫子,大清早的你上哪儿去?”

  罗夫子没想到会在这个时辰撞见姚信华,着实吓了一跳。猛地被叫住,他头也不敢抬,只一个劲儿地在心里念经: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

  没错!他生平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素以忠孝节义为重,绝不会害怕一个无知的大肚婆!

  “在在在在在在在下……”

  姚信华心想撑死了她没洗脸眼角有眼屎,基本上她问话的姿态还算和蔼可亲、温婉有加吧?罗夫子干嘛抖得像筛子一样?“罗夫子,你再抖下去,包袱都要散了。”

  才说着呢,支棱在最外边的一个卷轴便应声落地了。而且好死不死地那卷轴的绳子没有系牢,行云流水地铺陈在姚信华面前——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笔墨。

  罗夫子脸色刷白,已然出不了声。

  姚信华也不去捡那画,只是双手搁在肚子上,站着看而已,也不见她有惊讶之色。半晌,她轻启朱唇:“罗夫子,你东西掉了。”然后便慢悠悠地向厨房去了——

  罗夫子回想起了叶氏夫妇刚到他家时候的情形。

  他家小幺儿调皮,顺着枝叶繁茂的柿子树爬到墙头上,急得他失声大吼:“快下来!”却忘了这样反而会惊了高处的孩子。于是小幺儿一个没扶稳,便跌下了墙头——而且还是跌向外面。只听得一长串的惨叫!

  他当时的心情不啻于老婆头一胎难产被告知只能保住一个的时候,冰凉冰凉的。

  他走向宅门的腿既像灌了铅又像被抽去了骨头,重得要死却又软啪啪地使不上力气。

  待他一步一挨地走到门前,卸下门闩,着双手拉开门板,只见一只拳头迎面而来,正中他的鼻梁骨!

  痛乎哀哉!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却让他恢复了双腿的力气,他捂着鼻子就要往外冲,却在一片泪光中被踹出去一丈多远。

  这、这是!?

  “爹!!”恍惚中,只见他的宝贝小幺儿向他飞奔过来。

  方才小幺儿跌下去的一瞬间,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他一把捉住小幺儿的手,惨然道:“哦!小幺儿、小幺儿!你来接为父了么?那刚才拳打脚踢的可是一同前来的牛头马面?虽说为父害你惨死,罪孽深重,只是现在地府不用过堂就提前施刑的么?而且为父怎么还看到牛头将马面搂在怀中、轻声软语?”

  “你说谁是牛头马面!?”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笔筒咻地划空而过,神准地打在神志不清的罗夫子的下巴上。

  “信华,都叫你不要激动了。动了胎气可怎么办?”

  托笔筒的福,罗夫子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对年轻夫妇的身影。

  小幺儿边哭边道:“爹!刚才就是大哥哥大姐姐救了我!”小幺儿心里不说:爹您可真行,刚才我不小心说了谢谢大叔大婶就已经挨了一记重拳,您居然敢叫他们是牛头马面!还有活路么!快别说话了吧!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姚叶二人一路龟速到县城,与人打听有无租赁房子的人家。辗转来到这罗夫子门外,正在墙

  外看租赁的告示,突然就从天而降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吓得姚信华尖叫连连。

  叶少丰反应快极了!他一手护住受了惊吓的姚信华,一脚轻轻一态先缓住小孩的坠落之势,才勾住小孩的腰借势一带,让小孩安然落地。

  那小孩许是给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叶少丰也顾不得他许多,只是焦急地问姚信华要不要紧、有没有吓到、哪里不舒服。

  姚信华初时的确吓了一跳,转而就被自己相公救人的英姿所感动,小鸟依人了半天,直到小孩怯生生地开口叫她大婶,才终于引出了她的一记铁拳。

  后来叶少丰正准备的时候,罗夫子却来开门,拳头没收住,正好落在罗夫子鼻子上。又因为罗夫子不管不顾地要往外冲,叶少丰怕他撞上姚信华,一急便一脚踹了出去。

  再后来的事,简单来讲就是姚信华以“救人一命”为理由以低廉的房租“强行”租下了罗夫子家的后院厢房,成功在罗家房客史上留下了罪恶的一章。

  但是细细想来,叶氏夫妇从未拖欠过房租,实在有交不上的时候,也一定会以其他方式补上。比起以往不三番五次催促就不会交的房客来讲,还算是品行良好了。

  就像现在——

  罗夫子望着怀中的卷轴出神。

  也许……这叶夫人早就知道了吧——

  “哇!好香!今天怎么有炖猪蹄吃啊?”

  “朱家嫂子送的。说是今天朱夫子在路上捡的。”

  “哦——”

  “怎么了?”

  “没什么。饿死了!我们快吃吧~~~少丰,喂我~~~”

  “好好。来,张嘴——”

  呵呵。

  靠得近了,视线被一丝头发吸引住。伸手从他肩上拿掉,丢在地下。

  他轻轻皱了下眉头。

  她倒不是很在意,笑问:“今天又见到她了?”

  “嗯。来问幸运好不好。”

  “那你怎么回答的?”

  “很好。不劳相问。”

  “人家是孩子的娘,怎么能不相问呢?”

  他苦笑:“我错了,我不该怪你吃醋的。你就教我个法子让她死心吧。”当初那兰洛姑娘托孤,她大吃飞醋,他还颇不以为然。现在可算是山芋烫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而姚信华现在对叶少丰是大松心,不仅心无妒意,还一副袖手旁观看好戏的模样。

  现在他越是求她,她倒越是不想管了。

  她低头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打着商量:“宝宝,现在爹爹求咱们了,你说咱们要不要帮他?如果帮,有什么好处呢?”

  “信儿——”每次他走投无路的时候,都会叫她“信儿”。

  “哎呀呀,听起来爹爹真的没辙了呢!好吧好吧,看在爹爹总是做好吃的给咱们吃的份儿上,咱们就帮爹爹这一回吧。”

  有了姚信华这句话,叶少丰心头一块大石算是落下了。

  瞧瞧,求着老婆替自己赶走倒贴上来的美女,找遍天下,也就他一个了吧?真是天应怜我啊!

  “下次如果她再去找你,你就带她回来。”

  “信儿!?”

  拿起他拆卸猪蹄的手,轻轻一咬,媚媚的:“放心吧。”

  天气暖了,烟花地里的姑娘们衣裳也薄了。对男人们来说,那可真是一种享受。

  可对叶少丰来说,却是一种永远也适应不来的尴尬。

  本来到云翠楼作画,不过一月一次,多则两月三次。自知自己这副皮相本就招人,更不要说进了那豪放的脂粉堆儿。所以若是早市卖得好,他便不会答应那边的招呼。最近却不同,因为家里有个幸运,所以他真是躲也躲不及。

  那兰洛姑娘隔三差五便来他画摊子上送东西,表面上说是打听孩子的情况,却明里暗里地表示有赎身的打算,只是又找不到好人家,她一个女人赎了身又能依靠谁呢?送来的东西里更是送他的多于送孩子的。

  现如今又说不出将孩子送还的话。就算他说得出,他家那女霸王还未必肯点头呢!那意思是这么多年没有可爱的男娃娃给她玩了,好不容易有送上门的,哪能轻易放过?

  也因为姚信华动机不纯的收养,令叶少丰对兰洛多少有些歉疚,实在砸不下重话去。

  但今日,他却要到云翠楼走一遭。一是应承三番五次的招请,二是想将兰洛姑娘的事情速战速决,反而等不得对方拿着藉口来找他了。

  叶少丰的脚还没踩上云翠楼的门槛,早就有二楼眼尖的姑娘挥着丝帕娇声呼唤了——

  “这不是叶画师?叶画师来了!姐妹们!叶画师来了!”

  他本挑的白天来,为的就是知道姑娘们多贪晚,没那么多人出来应付他。偏偏这一喊,把那还在梦里数银子的、懒懒地不肯梳头缠脚的、打着哈气奔厨房踅摸吃的的,全喊精神了。只听云翠楼上上下下哗啦啦各种声音响成一片。这姑娘们是又想飞奔出去,又怕妆化得不够美入不了叶少丰的眼、在镜子和门之间走来走去。

  说起兰洛,自然是警醒得最快的一个。她一方面惊喜于叶少丰的突如其来,暗想这两月未见叶少丰来走动,突然前来,莫非是她的心意终于传达到了么?一方面又自矜持起来,不愿意头一个走出去,显得她自作多情似的。

  于是这最想见叶少丰的人反而忸怩在房中,白白搽好了香粉点好了胭脂,倒不肯露面了。

  因而待得连老鸨带姑娘们全聚齐在厅堂了,叶少丰反瞧不见他有事要找的人。

  老鸨是个四十有余、犹见风韵、久经风月、阅人无数的女子。当初一眼便看出叶少丰是个世间不可多得的俊秀,自己虽早已不是怀春的少女,也不禁怦然动了心,只恨自己为何早生二十年,不然或可赚得少年归了。心下未多做计较,便延请叶少丰到云翠楼挥毫泼墨了。

  “叶画师,咱们请了你那么多次,你总算可赏小女子们的光了!”老鸨满脸堆笑,一条香帕再自然不过地扫到叶少丰的身上。

  叶少丰不苟言笑,依礼回道:“妈妈这是折杀我了。一向承蒙云翠楼的姑娘们抬爱,我和我家娘子才能有口饭吃。”

  他不说还罢,娘子二字一出口,可真真是扎在了众红粉的心尖儿上。

  老鸨那本来打算欺上叶少丰肩头的玉手也僵在了半空中。“那叶画师来咱们这儿,你家娘子就不说什么吗?”

  这话才正点在题上!叶少丰立刻接口道:“实不相瞒。今日我来一是为姑娘们作画,二是受我家娘子的嘱托来寻人的。”

  “噢?寻什么人?难不成咱们这儿有你家娘子失落的姐妹不成?”

  叶少丰稍稍缓和了脸色,很是诚恳地看着老鸨:“妈妈借一步说话。”

  老鸨虽知决不是什么风月之谈,但被叶少丰一看,仍是不禁微红了老脸。幸亏有胭脂遮着才不致显露出来,否则岂不要被这些整日就会嚼舌根子的小蹄子们笑话了。

  老鸨轻轻嗽了嗽喉咙,捏着声音:“到底有什么事啊?”

  “妈妈……妈妈总管着姑娘们的大小事情,想必不会不知道——兰洛姑娘将幼儿托付给我的事情。”

  老鸨借着两人说话,就近细细打量着叶少丰的俊脸,只有一半心思在说话上头。忽听叶少丰一语点中她心中的疙瘩,这另一半心思倒收回来了。不说起兰洛那蹄子托孤的事情还好,说起来她就浑身都不舒坦。

  想她自认年华已衰,早已没有能哀怨“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本钱。只是,谁又能夺了心中孤苦的女人偷偷做梦的权利呢?只是如果大家皆是做梦,也就罢了。偏有同辈中人突然耍起手段妄图拔脯那就不由得其他人不记恨了。

  老鸨实在没想到兰洛能把脑筋动到孩子的头上,变弊为利。

  本来是你也不可能,我也不可能。现在不可能的那个变得可能了,她怎能服气呢?

  既然今儿个叶少丰主动提起此事……“莫非那孩子给叶画师添麻烦了?哎呀呀,听说尊夫人怀着身子,正是最惊动不得的时期,偏偏跟前儿还多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这可这么说呢?我早就说过兰洛太不懂事!叶画师请放心,如果你说不出,我替你开口……”

  “妈妈误会了……”该说正相反才对吧……“其实我今天是……”

  “叶家娘子请我去?!”这个消息太出人意表,惊得兰洛差点没掀了梳妆台。

  于是在众人混合着艳羡嫉妒酸辣甚至诅咒的视线中,兰洛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随叶少丰出门去了。但如果她知道此行的结果,恐怕就算抱断房梁也不会走出云翠楼一步的。

  “娘!”

  兰洛一进门,幸运就兴奋得扑了上去。

  许久不见亲儿面,兰洛也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并搂着儿子含着热泪走到坐卧在床榻上的姚信华面前——她就知道女人都是心软的,搁不住几滴眼泪。况且快要做娘的人,当然更见不得别人骨肉分离了。说到底,叶少丰这样的男人,只被一个明日黄花的女人霸占住,也忒不公平。换作是她,一旦有了身子,一定立刻为丈夫纳小,断不能因为自己而委屈了如此完美无缺的男人。

  她心里一边打着小九九,一边福身下去:“姐姐……”

  “谁是你姐姐?”冰冷。

  哎?“姐姐?”

  “谁是你姐姐?”更加冰冷。

  冰冷得兰洛眼角的泪珠几乎冻成冰块,她满腔的热血被短短五个字泼凉。

  “幸运,过来。”很权威地一招手。

  幸运不知所措地看着搂着自己的亲娘,亲娘却冻在那里没反应。他又看看卧在一边的仔仔,仔仔猛对他使眼色:好汉不吃眼前亏!

  幸运只好放开亲娘的手,走向姚信华。

  兰洛猛然惊醒,忙抓住儿子的肩膀,急道:“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姚信华慢慢重复道:“最后一次——谁是你姐姐?幸运,过来。”

  幸运没法子,挣脱亲娘的手,走到姚信华旁边。

  兰洛扑倒在地,噙泪唤道:“狗蛋~~!”

  仔仔深信如果此时主子嘴里有口鸡汤的话,一定已经喷在它身上了。

  姚信华着声音召唤:“少丰,你也过来。”

  叶少丰忍着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小心憋坏了。”

  “兰洛姑娘,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你来?”

  “难道不是为了让我进门?”泪花儿,请你慢慢地在眼眶里转。

  姚信华摇:“你是幸运的娘,我也不好瞒你。其实——”她故意深深看了叶少丰一眼,又牵起幸运的小手,“其实他……是我的童养夫。”

  “我当然知道他是你的……”童养啥?

  “是啊,我悉心教育了他十几年,才把他培养得这么完美。只可惜他现在大了,所以我一直在寻觅第二代童养夫。”

  “不可能!”在她心目中,叶少丰就是天神一样的存在,怎么可能是眼前这个大肚婆的童养……夫!?

  “我知道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但这是事实。”

  “女、女人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有钱有势的女人蓄养男童、小白脸她听说过,可是怎么可以……!?简直令人发指啊!

  女人不可以做这种事么?姚信华将这个疑问付之一笑。“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的儿子,让他告诉你,他在这儿的几个月,我是怎么教他的。”

  “我不信!叶郎!你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被这个女人捏在手里,才不得不对她唯命是从的,对不对?”兰洛向叶少丰求问,叶少丰却闭口不答,于是她便自行演绎,还顺便改了称呼。

  “叶郎是你叫的么?”姚信华瞟了一眼仔仔。

  仔仔立刻会意,躬起身来,摆出一副恶狼模样。“嗷呜……!!”

  “啊!!”吓得本欲上前拉住叶少丰的兰洛大退三步。“你疯了!你这个疯女人!我要带我儿子住狗蛋!快过娘这边来!”

  “很遗憾。幸运已经卖身给我了,你不能带走他。对不,幸运?”

  幸运泪流成河——娘您要是再早来几天,狗蛋也不至于在那张根本看不懂写了啥的纸上按手印……都是炖猪蹄害的呀~!

  “兰洛姑娘,你放心,只要幸运乖乖听我的话,我绝对不会亏待他。至少,要比把他留在尼姑庵里要好不是?我今天叫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以后不要再痴心妄想了。知道了么?”姚信华掩嘴打了个哈欠,“我累了。仔仔,送客!”

  “我会不会做得太过分了?”懒懒地依偎在他怀中,不复方才的恶女模样。“其实沦落风尘的女子都很可怜,注定漂泊,难有好依托。只是我没有善良到可以拿你去做善事,而且我做不到与人分享你。”

  “你也是为她好。与其让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如让她早点死心,早点另寻出路。”

  她笑,“但是毕竟我从她身边夺走了可以养老送终的幸运,多少该补偿她些的。”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有啊。”她与他十指绞缠,“我只是想,差不多也该给你那好管闲事的师父写封信、报个消息了。”

  他失笑,“你啊!”

  “不过,如果兰洛姑娘把你是童养夫的事情说出去,我看你就不要想再卖画了。”

  “不要紧,我们攒的钱,应该够花了。”

  “是啊。”她看着自己的肚子,“我们在这里也呆不长了。”

  “信华,幸运的身世,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吗?”

  “知道了也于事无补,何必呢?”

  感觉到怀中的有些发沉,知道她倦了,便慢慢扶她躺下:“乖,休息一下吧。”

  她仰首接过他的轻吻:“我答应仔仔和幸运如果今天表现好就给他们鸡腿吃。”

  “晓得了。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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