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江之水,如气势恢宏的矫健苍龙,又如势不可挡的滚滚铁流,从雪山奔泻直下,蜿蜒盘旋于丛山峻岭间,浩浩荡荡向东流逝,或激越雄壮,或清秀绮丽。不但赐予了两岸千万人舟楫、灌溉之利,还用其澎湃奔突的手段,沿途造出尽多动人心魄的山水胜景。
洞庭湖北连长江,南有湘江、资水、沅江、澧水四水源源汇入,湖水在岳阳陵矶滔滔不绝的注入长江,可说的上是容纳四水,吞吐长江,控楚带吴。出了洞庭湖,江河两旁宽谷与峡谷相间,水道迂回曲折,流势平缓,这便进入了那三国时著名的赤壁之战的古战场──荆江流域。
时明园观赏沿途景致,暗自想象古人于江水两岸指点江山的风采豪情,心中顿时思潮汹涌,生出无限的感慨,不禁吟道:“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这诗好,老汉我虽然不懂,但听得顺耳,小娃儿肚里是有些墨水。跟你说,咱们三小姐半点不比你差,她也懂念诗什么的,老汉见过。你想想一个女儿家能念诗,那是多大的能耐啊?三小姐人儿长的俊,心又巧,就算天上的仙女啊,也比不上她。”那老大爷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扶着舵,笑哈哈的朗声说道,却又是平日那老调儿。
时明园微微一笑,问道:“大爷,你总说三小姐的好,那大小姐和二小姐呢?为何不见您老说起,难不成不好么?”
老大爷答道:“这不是老汉喜欢着三小姐多些吗?”顿了顿又说道:“大小姐人正派,自从掌了这个班子后,便从来没见她笑过,老汉见了她也不敢和她说话儿。可小娃儿你想想,大小姐支撑着这一大个班子多不容易啊?她心里苦着呢!二小姐也帮着大小姐,只是她做的些事,老汉不喜欢。”
正自说时,从船舱中走出一名十七八岁的小婢,只见她一身鹅黄色的打扮,头扎两个髻儿,相貌倒是颇为俊美,脸上笑意俨然,出声说道:“张老爷子,又在胡说些什么呢?这话让二小姐听了,可不能轻饶了你。”
那小婢尚未走出舱,时明园便已察觉出来,早时暗自留意,可那老大爷却懵懂不知,仍自侃侃而谈,待听到了那小婢的话,不由大吃一惊的向她望去,看清了来人,才似是放下心来,说道:“原来是小翠姑娘,老汉这是闲时聊几句,可老汉的话却半点不假吧?就算是二小姐来了,我也不怕直说。老汉打小在这船上做活,便是大小姐见了我,也叫我一声大叔,老汉怕什么来着?”
小翠闻言,眼珠儿一转,又笑道:“老爷子就是这副强脾气,旁人自然都识得老爷子厉害。”她轻轻把话带过,眼睛向着一旁的时明园瞄来,对那老大爷问道:“张老爷子,听说那个刚聘来提朱老先生的大小伙子到您这来了,如今大小姐、二小姐几位正在四层侯着他试琴呢!”
老大爷指着时明园,对小翠说道:“他不就在这儿嘛!”说完又转头对时明园道:“小娃儿,找你了不是,快些跟小翠姑娘去吧,大小姐可不喜欢手脚不灵便的人。”
小翠又是一番打量时明园,眼中微微发光,问道:“你会弹琴?”
时明园见她找的是自己,早已站起身子,他轻轻挥了一下袖子,故作老成,打趣道:“姑娘看不像么?”
小翠抿嘴一笑,道:“我看不像。”
时明园无奈苦笑,说道:“那一试便知了。”想了一想又道:“姑娘先去禀报一声,就说我回房取了琴便来。”
小翠忙抢道:“不须了,大小姐那儿有琴,她和二小姐、赵总管几位都等得急了。”
时明园坚持说道:“我那琴用得熟手了,就怕换了生琴,出了大丑可不成。”
小翠一想也是,再不多说,只是叮嘱道:“快去快来。”便匆匆的走了。
时明园回到房中取了琴,直上四层船舱。
第四层船舱时明园尚是首次上来,整个四层船舱内只有三间舱房,其余地方是宽大明亮的舱厅,便是数十人站于一起也毫不嫌挤。
时明园站立当场,环顾四周,在场众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于他身上。时明园微微笑了笑,点头示意,聘他上船的那位老者见他来了,忙站起身子,向他介绍中央坐着的一名女子,说道:“快来见过大小姐,大小姐是我们班子里的掌事人。”
时明园早已从那掌舵老大爷的口中得知这老者便是船上的总管赵六,这时看清他时,却见他精神矍铄,骨子里透出一阵硬朗,忙叫了声“赵爷爷好。”这才又上前去向那大小姐作揖。
一双美丽的凤目朝时明园扫来,不知为何,朦朦胧胧间他竟感受出其中飘浮着一丝淡淡的哀愁。细瞧眼前的大小姐,年约二十稍长,瓜子脸,容光貌美,头上高髻耸起,衣裙宽大,一副雍容高贵的气派。时明园的又是说了声:“大小姐好。”大小姐眼光中闪过一阵迟疑之色,缓缓的点了点头。
赵总管又指着坐于大小姐旁的另一女子说道:“这是二小姐,快来见过。”
时明园抬头望去,却正是刚来那日在二层撞见的女子,想不到她便是二小姐,见她眼中满是惊讶,一时顽皮心起,先向后退开一步,才笑道:“二小姐好。”
那二小姐不禁一愣,过得片刻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罢又是娇媚无限的横了时明园一眼,只看得旁人一头雾水,不知其中所以然。
一声冷哼从二小姐身后发出,却见一名英俊男子,腰挂长剑,脸色稍嫌苍白,眼含敌意的瞪着时明园。时明园从未涉足情场,也不知发生何事,心中只觉奇怪。
赵总管忙岔开两人,又接着向时明园介绍在场众人,时明园一一问了好,这才作罢。在场之人除了那大小姐和二小姐外,还有船上的一些乐师和舞姬,约摸二十余人,却唯独少了那时明园心中早想见识的三小姐冰凝。与时明园同房的四名乐师赫然在场上,脸上都大有兴灾乐祸之意。站于二小姐身后的英俊男子叫罗俊,乃是八王府中的护卫,奉了八王爷之命护送歌舞班子的洛阳之行。
大小姐待时明园见过了礼,才问道:“你懂弹琴?”
时明园也不答话,反满怀信心问道:“不知大小姐喜欢什么曲子?”
尚未待大小姐答话,二小姐便已插嘴问道:“刚才听小翠说你回房取琴,如今你的琴在何处?”
时明园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外形似是一个盒子,细看时却又不尽然,那物件两头都是敞开,中间层层折叠,俨然是许多两头敞开的盒子包着一个小盒儿。
只见时明园朝那小盒儿两头一拉,物件两头顿时伸了出来,正是他那折尾琴的琴身。场上大小姐,乐师之首的李大先生,罗俊三人见了同时惊讶的发出“咦”的一声,那罗俊眼中更是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
时明园又从怀中取出几根圈作一团的琴弦,往镶在琴身两旁的小扣子处扣住,试着调了调音,却不正是一把巧夺天工的七弦琴是什么?
场上众人都看的呆了,怎也想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妙的琴,心中悬疑时明园究竟在何处将它觅来。
却听那大小姐问道:“不知公子是谁人门下,这折尾琴由何处得来?”她口称时明园为公子,较之先前语气客气了许多,众人心中又是一阵惊讶。
时明园尚未答话,李大先生已然插嘴道:“这折尾琴乃是天籁山庄的宝物,却不知如何落入了公子之手?”
这话一出大厅里顿时发出一阵窃窃私语,众人虽不认得这琴,但他们都是依靠歌舞琴乐为生之人,又怎会不识得天籁山庄的名头。
时明园坦然答道:“这琴是公孙婆婆送我的。”
众人心知时明园口中所说的公孙婆婆自是天籁山庄的公孙大娘,对他年纪轻轻便能得公孙大娘以宝物相赠都是半信半疑。
大小姐闻言“哦”了一声,说道:“如此说来公子的琴技乃是传自天籁山庄,冰颖对公孙前辈向来仰慕,公子的琴技定是大为不俗,从前若有待公子不到之处,尚请公子见谅。”说罢起身微微一侧,双手点腰,对时明园见了个礼,又道:“不知公子可愿为冰颖抚琴一曲呢?”
时明园忙答道:“如若大小姐不嫌弃的话,我自然是乐意之极了。”
大小姐听时明园说得诙谐,含笑着点了点头,又着身边的小翠向他递过一本薄册,道:“请公子试弹这首曲子。”大厅里众人心中无不对时明园好奇万分,都盼知道时明园琴技究竟如何,故而场上人人禁声,静寂非常。
时明园接了过琴谱,再不做声,细细的将那薄册翻看一遍,又自想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挥手按弦,琴音陡然响起。众人心头都是突的一黯,只觉那琴音时而温柔缠mian,时而幽怨回荡,其中似是有人低声昵语,又似是有人高声呼唤,让人情不自禁生出悲戚之感。
这首曲子的曲意乃说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心中对钟爱女子的仰慕之情,却又无法表达,只得每每夜深无人之时空叹奈何。时明园不觉想起那素未谋面的三小姐冰凝,今日却又无缘相见,不知不觉间心神渐渐溶入曲中的意境,那《天心正法》使其神态气质涣然一变,颜色忧郁,眼神深邃,丝丝哀愁从中渗出,形成极是巨大的感染力,众人无不受其影响,忍不住怆然泪下。
正自时明园伤怀时,不知厅中谁人忍不住终是哭了出来,啜嗫之声顿时打断了他的思绪,朦朦胧胧间竟觉自己心神如同一分为二,一半存于体内,另一半却悠然飘出体外。体内的心神犹如能穿透血脉毛发,身体每一部分的流转微动无不感受得到。体外的心神宛如飘于半空,将船舱中每一个人的动静都体察得清晰无比,那种感觉超乎想象,却又奇妙无比。一个念头自脑中涌现,便是自己此时能完全操控住舱厅中众人情意,心中猛地醒悟:莫非那《天心正法》竟有控人心神的妙用?
时明园顽皮心起,暗暗冥想往日那高兴之事,他脸上立即变得快越欢喜,乐意盎然,众人立即受其感应,那琴音虽仍在诉说悲伤之事,但心中却毫无伤痛之意,过得不久,舱厅中反倒满是欢乐的气象,那琴曲便如一曲欢乐颂一般。
罗俊脸色变得青白,似是极为惊异,眼光闪烁的望着时明园。
一曲终罢,在场众人除那罗俊外,余人泪迹斑斑的脸上都带着笑意,神情极是怪异,仿佛是喜极而泣般,时明园看在眼里也暗觉好笑。
时明园这时心中已知那《天心正法》并不能控人心神,只是心神本是以人的身体外物为媒,感应外界天地变化之道,再按所感所获来行事,而《天心正法》却正是使修习之人的心神所感所获扩大,与寻常人相比,便是天心与人心区别,天心所感囊括天地万物,人心则只感个人而已,其间效果乃是天渊之别。
时明园又想:与人较量时若能以此寻得对方的弱处,却那岂不是胜算大增?心中回想起肖亦枫林中以一敌三的一战,不禁体会良多,竟是独自想得痴了。却不知正是这一番想法,方奠定了时明园日后成为天下有数的高手。
沉浸余音良久,李大先生长叹一声说道:“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琴技,公子真是使老朽大开眼界啊!”众人闻言才回过神来,都朝时明园投来赞许羡慕的目光,厅上“啧啧”之声顿时响成一片。
那大小姐也缓缓说道:“公子琴技出神入化,冰颖实在是佩服。”眼中对时明园射出敬佩的目光,又道:“从今日始,公子便搬入第三层吧!”
众人都知那第三层中住的全为女眷,除那赵总管、李大先生与这回护送班子去洛阳罗俊方能入住,向来不住男子,如今大小姐让时明园入住三层,可见时明园在班子中的地位已大是不同。
时明园心有所思,也没留神听,只是支吾应对了。
正是:若问悲乎勿语,但求快哉无声。